本地化不僅是“翻譯”
(注:本文主要來自本人在機核網發布過的文章,另包括了一些當時太困忘了寫的內容。額外內容用紅字標注。已看過全文的朋友直接翻到紅字即可。)
首先說明,這篇文章跟《沉沒意志》(Minds Beneath Us,下稱《沉沒》)關系不大。《沉沒》這個項目已經過去了,就讓它過去。揪著一個項目反復吹的事我干不來,反復吹同一個東西就表示實在沒有別的啥東西好吹了,我覺得比較丟人。
然而沒辦法,本文里還要大量提到《沉沒》,因為這篇文章的主旨是我這幾年來反復跟各種甲方和翻譯公司溝通、強調、講解、宣揚的東西,而幾乎沒有任何一個肯去聽或者信,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光講理論沒有例子比較難懂?,F在,終于有一個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由我親自動手按照我那套“玄之又玄聳人聽聞多此一舉毫無必要”(并沒有誰這么直說過,但是我不瞎,暗示意思都懂得)的理論做出來而且市場反響還不錯的例子。我們就來借著它重新講一遍。
中心思想就是:游戲本地化遠遠不僅是“翻譯”而已。本地化譯者“應該”做的工作實際上是“重構敘事結構體”。什么意思?就是原文(游戲文本)不是一句接一句的“單句數組”,而是一整個“不可拆分”的敘事結構體。前句跟后句之間有隱含的邏輯聯系過渡,前段和后端之間有思路發展過程,前章和后章之間有劇情安排照應。譯者的工作是把這“一整套結構體”從一個文化語境搬到另一個文化語境,就好比把一座房子從山坡上搬到沼澤邊:把每塊磚編上號拆下來再原樣拼裝,肯定站不穩,你得因地制宜改地基、加柱子等等。干這個工程最終目的是“讓這個房子搬運之后還能跟原來一樣用”,不是讓它在原子層面跟原來完全不差。
審視翻譯
我在微博上好像提過不止一兩回。審視翻譯可以分兩種視角:橫向視角和縱向視角。
上圖所示是橫向視角。原文和譯文拆分成 N 個文本單元,橫著逐一比對每個單元的原文與譯文是否匹配。這也是大概 90% 的翻譯公司項目經理給譯文打分的模式。按上文的比喻,這就是把磚編號拆房子重裝,默認如果每一塊磚都在原來的位置,整個結構體就肯定具備跟之前等同的功能。這種模式對付法律之類的文件是沒問題的,因為法律文件修辭成分是零、敘事技巧是零,一切都平直擺在字面上,跟樂高積木一樣,全是標準化制件,擱一起定然能拼上。
上圖所示是縱向視角。這是廣義文學翻譯(包括譯者和審視者)應該采取的正確視角。原文是一個整體,如果拆散成零件就跟原來不是同一個東西了。譯文也是一個整體,拋開原文光看它自己,氣也通脈也順。它倆的關系應該是整體跟整體對等。具體到游戲上,除了本地化譯者和極少數專門愿意考據的玩家之外,“沒有任何人會用兩種語言把同一個游戲玩兩遍”。比如說中文游戲譯介成英語,那英語玩家從頭到尾就“只看得到英文版”,沒有任何人讀到英文版某個地方前后接不上,會退出游戲切換成中文再把這個地方玩一遍看看。一切“這個地方我絕對忠實于原文來的,毛病在你不在我”全是狡辯屁話。
所以譯者在動手之前應該先把原文當成一個整體來分析:這里面哪些是硬性的信息?用了哪些敘事或者修辭手法?其中哪些是必須保留的(比如關系到前后文照應)?通過這些文字希望讀者能有怎樣的反應?
然后,把必須傳達的硬性信息當骨骼,將希望達成的效果當目標,照著這個目標,根據情形自己定制零件,往骨骼上糊肉。
開始敘事之前,先要鋪設好敘事用的工具,也就是人物?!冻翛]》里面涉及大量人物,各有各的性格,全部通過其臺詞風格來展示,而特定的漢語講話風格在英語受眾中并不一定能起到同樣的作用。這就需要有組織、有布局的性格規劃。比如:
程芳,角色定位是完美老婆,漢語臺詞體現用詞偏柔弱,時時欲言又止。調整后英語臺詞體現是用詞比其他人更禮貌,并且堅決拒絕任何臟字。
邱奕宏,角色定位是外向型阿宅。漢語表達習慣比英語含蓄,顯得邱奕宏并沒怎么外向。英語臺詞風格調整后跟所有人都額外自來熟。
賴潔,角色定位是高智商暴躁人。跟邱奕宏一樣的問題,漢語表達習慣比英語含蓄,原樣照搬不夠暴躁。所以英文版里賴潔會額外多爆一些粗,陰陽怪氣含量也更高。
白壁虎,角色定位是琢磨不透的準精神病。英語臺詞風格調整后基本上分成兩個人格:平時語言粗俗、挑釁性強;長篇大論的時候頭頭是道、很有修養。
如此等等。給每個長期登場角色選擇比較鮮明且簡明可控的性格特征,在整個項目期間盡量維持住角色之間的“障壁”并不容易(畢竟項目工期長達數月,而且所有人都活在同一個腦子里),時不時就有禿嚕扣的地方。好在這些角色戲份多,展開攤薄了并不太看得出來。相比之下,反倒是那些一次性登場的“日拋型”NPC 更容易保持性格完整一致。
從《沉沒》的文本里選兩段比較長的對話來舉例。搬運到 后,做成了表格形式,一列中文,一列英文,一列注釋,方便各位用“縱向視角”不受干預地分別完整閱讀。下文的建議讀法是:先光看中文,從頭看到尾。然后翻回來,光看英文,從頭看到尾。然后再返回來,一組一組兩兩比照看,如果有疑問再看注釋。譯文在原文的基礎上有相當程度的增刪改,比較明顯的會在注釋里提供理由。注意,這些增刪改并不是因為原文寫得有毛病,而是漢語英語寫作方法、閱讀習慣不一樣,在這些地方全盤照搬原文會導致譯文讀起來有抒情不順、照應缺失、過渡不足等問題。換句話講,就是“翻譯腔”。
說到翻譯腔,大多數人第一聯想都是“噢我老朋友,我要狠狠踢你的屁股”。這只是翻譯腔的微觀層面的低級表現。再往上分析,還有更廣泛存在的“宏觀翻譯腔”。具體情況請看我以前的微博,不占用這里的版面空間了。另外,大眾認知里的“翻譯腔”幾乎清一色都是英譯漢翻譯腔。漢譯英有翻譯腔嗎?顯卡 A 跟主板 B 有時候不兼容,你說主板 B 跟顯卡 A 會不會有時候不兼容?關于漢譯英的“反向翻譯腔”,如果有興趣,可以看看我另一條老微博。所有那些抱怨“外國人寫的書讀起來怪”但是又說不明白具體怎么怪的,全都是因為這種超越字面本身的宏觀翻譯腔,譯者不問青紅皂白直接逐句照搬,完全不管字縫里的字。
例一:戴勇誠
第一段涉及的人物是前來應聘當算勞的戴勇誠(Eugene Dai)和主角。對話戲,重點是角色性格塑造。戴勇誠是個即將步入老年的失業人口,走投無路后決定來當算勞掙錢。他對自己的過去是否定的,對社會現狀是不滿的,對未來應該如何是迷惘的,對算勞面談是忐忑又矛盾的。從劇情的大局來看,主角入職第一天面談這連續四段戲是主創費心思安排的一個重磅催淚彈,希望實現的效果是讓玩家至少眼眶稍微酸一酸。
把這些都記住,再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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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繁體中文) 譯文(英文) 注釋 戴勇誠: 我要從哪裡講起? Um, where shall I start? 額外加語氣詞,強調角色的猶豫。 戴勇誠: 就先說說基本的好了。 Let's start from the basics. // 戴勇誠: 我今年 49 歲,沒有妻小,目前和父親他老人家一起住在灣北郊區。 I'm 49 years old. No wife, no kids, just my pa and myself, living outside Wanpei. 角色設定是農村出身的老人,跟父親感情很深,語言風格上要有所體現。稱呼自己父親用比較淳樸的“pa”而不是“dad”之類。 戴勇誠: 其實我是改制前的嘉玉縣人,幾年前才搬來這裡的。 Used to live in Chiayu County before the reform. Moved over here a couple of years ago. 不是受過很好教育的人,講話比較隨意,經常省略主語。 戴勇誠: 我老家有塊田,我職校輟學後就在家裡的田幫忙。 We had a little farm back there. I stayed home to work for my pa after high school. // 戴勇誠: 跟著爸爸做了幾年我才把地接過來管。 A few years down the road, I took it over from pa. Good old me, a business owner! 農民出身,感覺自己能經商算是一項成就。在原文基礎上增加一句,強化自豪感,順便為下文即將到來的轉折提供一點預示。 戴勇誠: 剛開始經營得還不錯,雖然作物價格不好,但也還過得去。 Off the bat, things were not bad. We made okay-ish money from grains. // 戴勇誠: 後來我找了一小塊地種起比較有韌性的作物。 Then I tried to grow this tough grass on the farm. Can't eat it, but good for braiding. “作物”這個詞英語里不是農民開口就來的,俗稱之 grass。為什么要種 grass?后面額外加一句解釋,跟下面自然銜接。 戴勇誠: 把這些作物做成手工藝品後,在家裡樓下開了間小鋪。 So we made it into baskets, mats, and stuff, and sold them in the farm store. “手工藝品”也是過于籠統,舉例說明之。 戴勇誠: 結果我爸爸很喜歡,我們也就繼續做下去。 Pa liked the idea. We made it an ongoing business. // 戴勇誠: 但你也知道這幾年那些「農業工廠」蓋得特別兇…… But you know how it went back then. Agricultural factories were popping up everywhere... // 戴勇誠: 哎!我是不是一次講太多了? Ah, sorry I've been going on and on. My bad. 老實人性格,在原文的基礎上多加道歉。 戴勇誠: 應該讓你問些問題才對吧,你問吧? You have questions, don't you? Ask away. // -> 農業工廠指的是? Agricultural factories? What are those? // 戴勇誠: 喔,你們都市人可能不熟啦。 Right. You folks in the city prolly don't care much about that. 根據角色設定選擇用詞。鄉下人角色在文學影視作品里常用“prolly”而不是“probably”。 戴勇誠: 就是那種全自動種植作物的工廠。 It's those factories growing crops and veggies inside. Don't need no farmer. 額外強調不需要農民,給下文即將開始的牢騷打鋪墊。 戴勇誠: 跟你說喔,真的是一棟一棟蓋不完。 Man, they were really building them those days, hundreds of them. // 戴勇誠: 蓋就算了,整天排汙水排廢氣的。 Nasty business, all that waste water and stinky gas. // 戴勇誠: 總之農業工廠的汙染越來越離譜。 Anyway, the pollution got from bad to worse. // 戴勇誠: 別說要種東西,我們連要住都住不太下去了。 Couldn't grow a thing on our farm. Couldn't even live there. // 戴勇誠: 最後我們這些小農的地不是被強迫收購,就是經營不下去。 Small farms like us died out pretty soon. Either sell the land to factories or just kick the bucket. // 戴勇誠: 唉,日子還是得過。 You know what they say, life goes on. 英語里幾乎從不用“唉”這個嘆詞。非要查字典應該只能搜出來“alas”之類始祖鳥級別的老棺材瓤子詞。為了這個的語氣,加上“you know what they say”。 戴勇誠: 地被低價賣掉後我們到灣北來找機會。 We sold the land on the cheap, and moved to Wanpei, looking to start over. // 戴勇誠: 儘管我爸爸很支持我…… Pa was supportive and all... // 戴勇誠: 但在這種景氣下結果當然是一場空。 But you know what it's like these days. Can't find no job. 日常聊天,而且又是文化水平不很高的人,雙重否定還表示否定。 戴勇誠: 現在我只能偶爾進城裡打些零工。 I ended up doing gig jobs here and there. // 戴勇誠: 還真不是我在說,你們灣北人也真夠沒有人情味。 Wanpei, huh. You city folks are a heartless bunch. // 戴勇誠: 小弟你是還好啦,但我在這碰到的盡是些沒水準的壞胚子。 Not you, lad. I mean them. Haven't seen a single kind soul. 角色設定,稱呼主角叫“lad”,老派。 戴勇誠: 唉,我好像有點說過頭了。 *Sigh* OK. That went far enough... 這里一時沒想到其他方法替換“唉”的嘆息語氣,只好用了*sigh*。注意這并不是個值得提倡的好辦法,相當于船漏了用膠帶臨時補一補,丑且不可靠。出海手游里很多這么干的,不能說這么干的人多了它就具有了合理性。所有這么干的全都丑且不可靠,有一萬個算一萬個。 戴勇誠: 我這樣講你們灣北人,你會不會不高興? You won't take offense when I talk about Wanpei like that, will you? // -> 不會,沒事的。 Don't mind at all. // 戴勇誠: 這樣啊,那就好。 Good to know. // 戴勇誠: 所以我才說小弟你人真的算不錯啦。 You're a good egg, lad. Surely are. 角色設定。老派人,用“good egg”。 戴勇誠: 其實後來想想可能也是我自己的問題。 Come to think about it, maybe it's all my own fault. // 戴勇誠: 老覺得人家欺負自己,殊不知是自己無能。 Good for nothing, yet always blaming others. // 戴勇誠: ……我剛剛也說了不少往事。 ...You heard plenty about it already. // 戴勇誠: 回頭看看我這人,還真是幹什麼都幹不好。 I'm good for nothing, really. // 戴勇誠: 先是讀書讀不好,老家的地又給人搶了。 Can't get into college. Can't keep the farm. 拆成若干個 Can’t 開頭的短句來強化語氣。 戴勇誠: 來這裡什麼事業都做不起來。 And now, can't find a job. // 戴勇誠: 我父親來灣北不久後病倒了,我卻賺不了什麼錢照顧他。 Pa got sick after we moved to Wanpei. It's my turn to support him but I just can't. // 戴勇誠: ……就算是這樣。 Even so... // 戴勇誠: 我還是相信我父親從小教育我的…… I still believe in what pa told me... // 戴勇誠: 「努力就能收穫」。 “Work hard and get paid”, he used to say all the time. // 戴勇誠: 所以雖然我覺得自己目前什麼都沒做到。 I know I haven't got no real job right now. 角色語言習慣,著重強調時雙重否定還是否定。 戴勇誠: 但我的努力還是有價值的,熬下去總有天能收穫。 Still, I'm trying hard. Sooner or later, it will pay off. // 戴勇誠: ……拍謝,我也知道我很愛提到我父親。 Sorry, I'm giving you an earful about my pa. // 戴勇誠: 他一直是個很好的單親爸爸。 He's a good man, my pa, a great man. “單親”不重要。前面長篇大論念及爸爸的好,如果這里突然插進來一個媽(哪怕是死的)會打斷文氣。前面說過只有他和他爸,不需要在這里額外強調單親。 戴勇誠: 我從小就很依賴他,就算現在錢這麼難賺,他也沒讓我餓過。 He's the backbone of the family, always. Kept me well fed even in the hardest times. // 戴勇誠: 所以我才會老是把他掛嘴邊…… Can't do without him now that we're talking about my life... // 戴勇誠: ……我好像說太多不重要的事情了? ...I've said too much more than you'd like to know, eh? // -> 不會,你辛苦了。 No such thing. Thank you for sharing. “你辛苦了”在中文里是一句的客套話,除了日語之外貌似都沒有對應物。直接翻譯過去很奇怪,說說話么有啥好苦的。需要改寫成臺詞。原文意思上最接近“I’m sorry to hear that”,但是真正要 sorry 的還沒來呢。改成感謝分享。 戴勇誠: 你還真是個很體貼的人。 You're awfully nice, lad. 保持住 lad。 戴勇誠: ……其實我抱怨灣北的地方,在鄉下也是一樣。 All this bad talk about Wanpei, outside the city it's about the same, I admit. // 戴勇誠: 大家都為了生活不得不變得比較沒耐心、比較冷酷。 People are made heartless, just to make a living. // 戴勇誠: ……我自己也是一樣。 ...I'm not much better, either. // 戴勇誠: 我剛才沒有老實說的是。 Didn't have the heart to tell you, but the truth is... // 戴勇誠: 雖然我父親強烈要求我不要做…… Pa tried to talk me out of it time and again, alright? // 戴勇誠: 但為了討生活我最後還是混進道上了。 Still, I ended up a gangster, to make a living. // 戴勇誠: 也傷害了不少人,幹了不少骯髒事…… Did my share of dirty work and hurt more than a few people... // 戴勇誠: 要在這種地方活下去也沒辦法。 I mean, what else can I do? // 戴勇誠: 你應該也知道離開你們工業區後,郊區這裏是個什麼樣子。 You know what life is like outside your posh industrial zones. 后半句無需重復,接下來馬上就要詳細講。啰嗦會有損牢騷的力量。 戴勇誠: 環境又髒又臭,每天都有人死在路邊。 Stinky air, foul water, dead bodies here and there. // 戴勇誠: 有被打死的、餓死的還有嗑嗨了暴斃的。 Killed, starved, overdosed. // 戴勇誠: 你們城裡的人好像管我們郊區這裏叫「菌窟」。 I think you city folks call it the Shithole. “Shithole”是個重點名詞?!熬摺睆淖置娼嵌葻o論怎么翻譯都過于文縐縐了,缺乏應該有的力度。引入這個稱呼就是要臟要狠,要讓玩家不舒服、皺一下眉頭尋思這人講話怎么這樣。然后繼續往后玩,發現講話都這樣,包括篩選組的。篩選組的人很忌諱“算勞”,但是到了更宏觀的社會視角,也不覺得 Shithole 這個稱呼有什么不妥。僅有的兩個例外是程芳和葉慈恩,她倆性格設定跟其他人很不一樣,從頭到尾都沒用過 Shithole 這個詞。 戴勇誠: 基本上還真就是那個樣子。 Can't blame you. It is what it is. // 戴勇誠: 整個太合區就是一個不停孳生病菌的噁心貧民窟。 The whole Taihe District is one giant shithole full of germs and maggots. 順承前文,既然已經是 shithole 了那就肯定不止是病菌了。 戴勇誠: 總之,我負責替幫派賣毒和走私你們工廠流出來的化學廢料。 There I made money as a drug dealer. Also smuggled chemicals from factories. // 戴勇誠: 大概做了一年多吧。 That lasted for about a year. // 戴勇誠: 到最後我都一直隱瞞著父親。 Never mentioned a word to pa. // 想法: 他說到哽咽了…… He's on the verge of tears... // 戴勇誠: 好了,大概就是這樣。 OK. That's it. // 戴勇誠: 抱歉一開始沒有好好坦承。 Sorry for trying to keep that part hidden. // 戴勇誠: ……哈哈。 Heh... 這是干笑、苦笑,跟其他的“哈哈”要有所區別,更短促。 戴勇誠: 把話說出來之後才發現自己是個滿糟糕的人…… Looking back, I'm a terrible, terrible person... // -> 我不這麼認為。 I wouldn't say so. // 戴勇誠: 那你認為我是怎樣的人? What kind of person would you say I am, then? // -> 已經盡力的人。 A man who has tried. // 戴勇誠: 謝謝你。 Thank you. // 戴勇誠: 謝謝你的體諒。 Thank you for the kind words. // 戴勇誠: 我很久沒有被人這樣對待過了。 I haven't seen any kindness for a very long time. // 戴勇誠: 現在的我每天就是一直…… Nowadays I just... // 戴勇誠: 活下去。 ...just keep going. // 戴勇誠: 我還是很清楚自己是什麼樣子。 I know what a loser I am. // 戴勇誠: 我老是在心裡抱怨環境、抱怨其他人…… Always complaining, about the world, about other people... // 戴勇誠: 我自己也成了這環境中的一部分…… Turns out I'm one of them, too. // 戴勇誠: 也成為了這種人…… Not any better... // 戴勇誠: 你知道嗎? You know what? // 戴勇誠: 其實就在今天,我的父親過世了。 Pa died. Today. 這種情況越短力量越強,角色哽咽的時候很難說長句。壓縮到不能再壓縮。 戴勇誠: 他的病情一直沒有好轉,我卻籌不出藥錢。 He got sicker and sicker, but I didn't have the money for medicine. 角色動畫表現上并沒有哭出來。短暫的哽咽,從這句開始恢復正常語速。 戴勇誠: 這個機會就在這時跑出來,我原本以為…… Then you guys called, telling me to come here. I thought... // 戴勇誠: 總之,我剛剛才在跟你面談之前接到朋友的電話通知。 Well, got a phone call just before I came in, telling me pa's gone. // 戴勇誠: 你還是把這個機會給別人吧。 Give this opportunity to someone else, maybe. // 戴勇誠: 來灣北後我就一直以讓父親的病情好轉為重心。 Everything I did since coming to Wanpei was to make pa get better. // 戴勇誠: 每天就是不停工作、找機會…… Rushing from gig to gig, always looking for a real job... // 戴勇誠: 現在父親過世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 Now that he's gone, what's the point? // 戴勇誠: 就算你把機會給我,我也不知道拿這筆錢做什麼。 Even if you sign me on, I have no use for the money anymore. // 戴勇誠: 也許買張自費的票,回鄉看看吧。 Prolly buy myself a ticket to the hometown? // 戴勇誠: 我記得還有些親戚待在那兒的工廠工作。 There should be some relatives, working in factories. // 戴勇誠: 總之還是謝謝你了小弟。 Thank you, lad, really. // 戴勇誠: 說說話似乎多少有讓我心情好一些。 Being here, saying it out loud, makes me feel a little better. // 戴勇誠: 再見了。 You take care. Bye. // 例二:徐媛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徐媛(Yuna Hsu)。這個角色的基本設定是冷酷、聰明善算計、咄咄逼人,敵意極強。重點是她在關鍵時刻會時不時流露出一點善意。為了把這點善意凸顯出來,需要把敵意拉高制造反差。英文版里徐媛的講話風格是喜歡用大詞和長句(文化水平高),經常用問句(逼迫感),幾乎永遠用“you”不用“we”(距離感),稱呼程芳總是叫名但稱呼主角大多叫姓(加倍距離感),較少用縮寫詞(正式感、距離感)。
原文(繁體中文) 譯文(英文) 注釋 徐媛: 當你處在一個巨大的體制裡,你很容易產生安逸感。 Being an insignificant part of a behemoth gives a false sense of security. 把體制稱呼為活物 behemoth 方便下文立論更生動。 徐媛: 儘管這個體制並不公平,或甚至是惡意的、自私的,只服務不包括你的特定少數人。 The behemoth doesn't care about you, doesn't treat you well. It even abuses you sometimes. 順承前文,巨獸無視你。 徐媛: 但我們依舊樂於接受它。 Still, you happily play your part. 能避免用“we”的地方一律避免。我們討論的就只有你戴士杰。 徐媛: 因為體制代表安定、代表千篇一律,代表一切可以預期。 Exploit as it may, it provides predictability, which could be construed as reliability. 法律詞 construe + 額外復雜句式。 徐媛: 你覺得服從體制你就不會出事。 Do your job, day in, day out, and nothing out of the ordinary will happen. 詳細化說明如何“服從體制”,強化說服力。 徐媛: 但這是錯的。 Sadly, the world doesn't work that way. // 徐媛: 任何體制都有漏洞,而任何漏洞都會有人濫用。 The behemoth has weak spots, and people take advantage of them all the time. // 徐媛: 這些濫用漏洞的人,總有一天會傷害到你。 In doing so, they may damage your interest without being aware of it. 額外加一句“卻沒有意識到”,加重強調“你”之小。 徐媛: 傷害到遵守體制規則的你。 Suddenly you, the good boy obeying all the rules, take the blunt end of <i>their</i> actions. 直譯的話跟前句差別不大,重復并不能像中文一樣表示強調,只會讓人出戲。此處加了大量內容突出守規矩和吃苦果之間的反差。 徐媛: 你只是在賭機率而已,懂嗎? Life is like a gamble, don't you get it? // 徐媛: 「反正我不會是那個運氣不好的傻子?!? "At least I'm not that sucker with the most to lose." Yeah, keep telling yourself that. 額外加一句強化譏諷。這段戲整個需要感情張力。 徐媛: 但是抱歉,有時候你就是那個傻子。 But sometimes you <i>are</i> that sucker. // 徐媛: 今天,你就是那個傻子。 Like right now. // 徐媛: 所以你必須做好準備。 Be prepared, Dai. Be on your toes. 要開始講課了,額外加個稱呼(姓)喚起注意。 徐媛: 而所謂準備可不是去改善、去推翻這個體制。 I'm not telling you to change the world, to start a revolution. // 徐媛: 傻傻地相信改變一定會更好、相信自己你能帶來改變…… One change at a time, making the world a better place, yadda yadda... 加“yadda yadda”強調不耐煩和不屑,增加感情張力。 徐媛: 那樣的妄想只會讓自己更加暴露在危險中。 This kind of thinking gets you killed. // 徐媛: 你該做的是一起濫用漏洞,加入共犯結構。 I'm telling you to stay alert, leap at any opportunity to take advantage of the system. <i>Join</i> them, not fight them. 這是講課的中心,加入感情強化。 徐媛: 或更甚,利用更大的漏洞剝削這些潛在競爭者。 Or better still, <i>outplay</i> them and be the master of the behemoth you're in. 接起來文首 behemoth 的比喻,前后銜接通氣。 徐媛: 這就是我在做的事情,持續保有優勢。 This is what I've been doing, staying ahead of the game. // 徐媛: 你想要真正擁有安定、安全的未來,你就得比其他人更清楚局勢,比其他人更有影響力。 You want a future? A cozy bubble of your own? Well, earn it, fight for it, kill for it. 徐媛不是那種相信絕對安全安定的人,而且這段演說也暗示往上爬無止境。改為“cozy bubble”,相對的小天地。結尾用三個排比著重強調。 徐媛: 最後,站在其他人身上。 You know how to keep yourself afloat when water starts rising? “站在其他人身上”直譯跟前文接不上。此句換成“漲水“的比喻,給下句做鋪墊。 徐媛: 那裡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Always make sure you stand on top of somebody. 有了“漲水”的語境,可以把“站在其他人身上”放在這里,就順理成章了。 徐媛: 所有人之上。 Stand on top of <i>everybody</i>. // 徐媛: 難道不是嗎? Don't you agree? // -> 你覺得所有人都想害你,但並不是這樣。 You're paranoid. Not everyone is out to get you. // 徐媛: 不,你沒有搞懂。 You still don't get it. // 徐媛: 所有傷害你的人,都不是在嘗試傷害你。 Everyone is not out to get me, not intentionally. 邏輯銜接。上句說的是“你”是徐媛,現在徐媛接過話頭當然應該是“我”。 徐媛: 他們只是在掠奪他們自認應屬於他們的東西。 They are simply maximizing their own benefits, pushing me around while they're at it. 他們掠奪和傷害我不一定有因果關系,加上后半句建立因果。 徐媛: 而你只是附帶傷亡。 You, me, we're part of the collateral damage. 這個“你”指的是戴士杰了,但是直接照搬會跟上文論述脫鉤。“You”和“me”并列。 徐媛: 一個毫無抵抗能力的,不需要在意的,被踩踏過去的雜草。 Like a tuft of grass. They trod on us without thinking. // 徐媛: 無論如何,我說這些只是想幫你看清一些事情。 There, I have given my free advice. 姿態拉高,免費給你上一課。 徐媛: 至於怎麼理解這些話,是你自己的事。 What to make of it? It's all up to you. // -> 還真是謝了。 Well, thanks for saying it. // 徐媛: 說真的。 Now, seriously. // 徐媛: 你覺得我是個壞人嗎,戴士傑? Do you think I'm a bad person? // -> 這對你來說重要嗎?是不是個壞人? A bad person? Do you care? // 徐媛: 回答我就好。 Just answer me. // 徐媛: 當你為了一個目的不斷的努力,到了最後,你什麼都會做。 When you strive so hard toward a goal, paying all the prices and making all the sacrifices... // 徐媛: 這某種程度上類似修昔底德陷阱。 Sometimes it forms a self-sustaining cycle. 修昔底德陷阱在英語里并沒有什么人用。徐媛文化高歸文化高,作為一個游戲根本上還得讓玩家能看懂。連同前句一起,轉寫為“越付出代價就要付出越多代價的無限循環”。 徐媛: 隨著你對身邊事物的理解、掌握越來越多。 The more you learn... // 徐媛: 你只會看見更多的潛在敵人、更多的陰謀和危險…… The more enemies and traps you see. // 徐媛: 世界似乎比以往都更顯得惡意。 Suddenly the world is a giant minefield. // 徐媛: 這促使你不斷尋求更強的控制力。 You must try even harder to keep what you have. // 徐媛: 就你剛才說的那樣。 Just like you said. // 徐媛: 你永遠無法安心,永遠覺得有人要害你。 I grow paranoid, believe the whole world is out to get me. // 徐媛: 時時刻刻緊繃,找不到一個時間讓自己的內心喘口氣。 I'm so tired, Dai. I sleep with one eye open and my armor on. // 徐媛: 所以我很慶幸有現在這種時刻。 That's why I cherish moments like this. // 徐媛: 你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人,同時你在可見的未來都不會是我的敵人。 A moment that I can speak my mind to someone who will never be my enemy, not in the foreseeable future. 直譯的話比照前句相當于陡然更換主題,不妥。額外增補,讓這句展開解釋 moments like this 到底是什么樣的 moments。 -> 不好說,也許我會成為你的敵人。 Don't be so sure. Maybe I <i>will</i> be your enemy. // 徐媛: 這我不擔心。 That I'm not worried about. // 徐媛: 即使你是敵人,也是很弱的那類。 Even if you turn against me, you won't be a threat. 直譯“很弱”有損氣場。 徐媛: 別急著生氣。 Don't take offense just yet. // 徐媛: 說你弱是因為我感覺得出來你是個好人。 You won't be a threat, because you're a good man. // 徐媛: 好人做不了什麼的。 A good man won't have the heart to do what it takes to bring me down. // 徐媛: 難道不是嗎? Wouldn't you say so? // 結語例子就舉到這里。末尾有必要加個免責聲明:首先,任何種類的翻譯都沒有“最優答案”甚至“唯一答案”,每個問題都有五十種套上去說得通的“OK 答案”。上述例子就真的只是例子,只有參考性沒有權威性。時隔這么久,我自己重看一遍也覺得這里那里還能再改改。其次,敘事規劃也好、具體的策略什么的也好,這些全都是屬于“原創寫作”的范疇。運用在本地化翻譯工作中,最終效果如何主要還是取決于原文水平如何。翻譯能耐再大,也不能讓郭敬明變郭沫若,廚子再牛也不可能把土豆絲炒成一盤肥腸。
《沉沒意志》的敘事、人物塑造、感情張力大受好評,歸根結底是因為主創的構思和敘事能力就是有那么強,100 分滿的話他可以拿到至少 90 分。作為譯者,我的愿望和能力就是讓它變成英文版后至少繼續保持 90 分。換個游戲,假如中文文案 50 分,我撐死也只能讓它 60 分及格。這就是客觀現實。
這些年,我經手的亂七八糟的游戲多了去了(絕大多數我沒有自主決策權),上述方法思路什么的干脆都用不上,因為那個中文文案,我看完了都不知道作者想要表達什么精神、希望起到什么效果,最后就只能東一把西一把胡逼翻。譯者也好,開發者也好,對于游戲本地化這種事還是都應該冷靜客觀、坐和放寬。有幸碰上精品,別辜負了人家;平時大家都湊合,就跟著一起湊合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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