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朝陽的一天從早晨 6 點開始。起床,吃飯, 7 點到達北京市惠誠律師律師事務所。如果沒有外出開庭的安排,就在單位寫法律文書;如果有開庭任務,他需要換乘多種交通工具在省市之間穿梭、奔波,常常是用一個面包一瓶礦泉水草草打發了午飯。碰上急件,他會把一份法律意見書寫到第二天凌晨 4 點。
像他這樣的律師在北京有 37351 名。根據 2021 年 7 月北京市律師協會發布的數據顯示,截至 2020 年底,北京擁有 2887 家律師事務所,每萬人擁有律師數達到 17 名——是司法部在《全面深化司法行政改革綱要(2018~ 2022 年)》中提出的“全國每萬人擁有律師數量”目標的 4 倍。
如果說楊朝陽和其余三萬七千多名律師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的“雙重身份”。在快手上,他是有著一千多萬粉絲的“網紅博主”。當他打開手機,無數條私信從中國廣袤大地的隱秘角落向他涌來,家庭婚姻、財產分配、勞動爭議、民間借貸,交通事故等等,每條提問都指向一個個亟需解答的生存難題,牽扯出一段段人生故事。
“我是朝陽律師。”商貿中心寫字樓里的白領和城鄉結合部的菜販同時收到了更新提醒,一個一到兩分鐘的視頻,將財富、地域筑起的智識壁壘推倒。簡短、清晰、明了,這是楊朝陽在線上建構的法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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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朝陽今年 34 歲了,但很多委托人都說他看起來像 40 歲。楊朝陽對此的認知是“這非常好”,因為律師太年輕了只會讓當事人覺得經驗不行、閱歷不行,一個看上去執業十五年的律師肯定要比十年好。
事實上,成為律師并不是楊朝陽的職業第一選擇。在高中時代,他想做的是治病救人的醫生,法律專業是父母為他做出的選擇。
“當時我對法律根本就不懂”。進入大學以后,楊朝陽背了幾年的法條,日子過得很枯燥,畢業時他通過了司法考試,隨后水到渠成地選擇了律師這一職業。 2011 年, 24 歲的他開始了為期一年的實習,跟著合伙人做刑事案件方面的法律工作。在一起案件中,被告人是位年輕的小伙子,以轉賣二手車為業。一次由于客觀原因發車受阻,客戶沒收到車,在北京報案稱其詐騙,小伙子隨后被公安抓捕。
“這個案件處在詐騙和非詐騙的中間地帶,完全有可能被認定為詐騙,”十年過去,楊朝陽記憶猶新,“但通過我們的努力,最后檢察院對他不起訴,因為認定他詐騙的事實不成立,不構成詐騙罪。”
小伙子被無罪釋放,他和母親來向楊朝陽道謝時,楊朝陽由衷地為母子倆感到高興。這件事也成了他律師生涯的真正起點,給了他從未有過的榮譽感和成就感。此時,他一方面發現做這行非常有挑戰性,每天都要接觸不同的人、不同的事、不同的案件。另一方面他也感覺到,法律資源的分配極其不平衡,法律知識普及仍然不充分,在生活中還有大量需要法律幫助的人,尤其是在農村及三、四線城市,卻囿于地域律師資源的匱乏,往往面臨求助無門、訴苦無路的情景。這一切都讓他下定決心要做一個“為當事人負責任、能對當事人有所幫助的律師”。
曾經有個說法是“律師五年是個坎兒”,是指實習律師轉正職的最初幾年,收入不高、工作辛苦,付出與收入常常不成正比。在這種情況下,很多人都堅持不下去,不少人轉行去公司做法務,但楊朝陽憑著興趣和熱愛“挺過來”了。除此之外,陪伴他捱過這段積累期的還有他新開發的“副業”:在快手上做普法視頻,講解法律知識。
02
2016 年,短視頻剛剛興起,楊朝陽也是在這時無意接觸到了快手。在覺得“好玩”的同時,律師的職業敏感性讓他捕捉到一個信息:當時平臺上娛樂性內容較多,法律板塊則是一片空白。“這么好的一個平臺,為什么不通過它給大家普法,給大家答疑解惑呢?這樣的話應該能夠幫助更多的人。”于是,他嘗試著錄了第一個視頻。
作品是很用心編制的,效果卻并不理想。“我個人認為那個視頻非常好,覺得應該會受到粉絲的喜愛。結果發上去之后沒有什么動靜,后來一看,播放量也很低”。
他靜下來反思了一下,認為是選題的專業性和學術性太強了,作品要贏得觀眾的喜愛,要先把法律的姿態從高閣中降下來,做“接地氣”的、能夠貼合大多數人生活實際的內容。于是,長難句嵌套的句式不要了,過時的、老舊的、偏門古怪的案例不要了,楊朝陽將法律的觀點和生活中的小案例、口語化的表述結合在一起。漸漸地,視頻選題變成了“民間借貸借條怎么寫,欠條怎么打”“怎么起訴要錢”“老賴有什么受到限制的地方”和“生活中哪些行為構成犯罪”。
改變取得了成效,楊朝陽的視頻上了熱門,。那時楊朝陽沒想過自己真的能“火”,閑下來看看手機,“粉絲不多,但那個小數字在慢慢上漲”,心里特別高興。
因為是快手法律板塊的“拓荒者”,同類型內容創作者寥寥,楊朝陽的粉絲積累得非常快。最開始的幾年他建了四、五個粉絲微信群,每個群的上限容量是 500 人,全部都加滿了。每天到家之后楊朝陽不干別的事,“就往那一坐,拿起手機,給大家解答法律問題”,全部是免費咨詢。往往是一刻不停地解答到夜里 11 點,“實在不行了,累了,就吃口飯”。這樣堅持了一段時間,他覺得太疲憊費神,沒辦法繼續維持下去,不得不把答疑的頻率降低。
但即使這樣,一年里,通過直播和私信,楊朝陽回答的法律問題也有至少 3000 多個。
提問內容千奇百怪,令楊朝陽訝異的是,有不少粉絲會向他咨詢同一個問題:“怎么才能在線下找到律師?”他發現,提問者大多居住在農村或者三、四線城市,整個地區范圍內只有一到兩家律師事務所,總共十幾個律師,“有些地方甚至只有不到十個律師”。
而更多的時候,當事人連“求助律師”的意識都十分淡薄,楊朝陽對曾經接手過的一個案件印象深刻。被告人是一對老實的農村夫妻,子女在外打拼掙了錢,給父母在村里建新房,鄰居家卻有了意見,要求老兩口建房不能留后門、留后窗,在房子封頂時前來鬧事。老人被逼無奈,在沒有仔細查看的情況下在鄰居給的紙條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隨后對方聲稱,老兩口曾立字據承諾不留后門后窗但已然違約,以字條為據,把老兩口告上了法庭。
楊朝陽接手時案件已經是二審。一審時老兩口沒有委托律師,只是簡單查了資料就認為這個案件自己能贏,在庭審過程中,老兩口在對方弄丟紙條、僅出示紙條復印件的情況下,沒有要求核對原件就直接認可了簽署紙條的事實,雖然隨后強調自己是“被逼著簽的”,但案件無可避免地滑向不利的方向,由此敗訴。
楊朝陽了解情況后非常惋惜,“他們對于法院要審查什么事實、哪些屬于關鍵內容,都不了解。說了很多跟案件審理關系不大的話,但都沒起到太大作用”。在沒看清內容的情況下就簽署了紙條,紙條的內容有諸多“小坑”,相當于鄰居下了個套,但老人家并沒有識別出來;前去應訴但沒有委托律師,在對方律師的引導下錯誤地表述了事實;沒有及時舉出有利證據、直接承認了一些無據事實;此外,有大量證據證明房子是子女出資建造的,對方的起訴對象壓根就錯了,但老人并未指出……
在二審時楊朝陽和同事竭盡全力,最終也沒能改變一審敗訴的結果。他覺得這樣的事情“客觀上看是很不公平的”,因為“不懂法”造成的悲劇,楊朝陽在從業的十年間接觸得不少,每一次碰到都還是覺得,“太可惜了,太難受了”。
03
做短視頻的時間久了,楊朝陽也感受到了一點當“網紅”的好處。最直觀的表現是,現在出門,已經有人會認出他了。
那是 2018 年,他去天津武清辦理一個刑事案件,一下車在飯店大堂里,很快就被同去吃飯的粉絲認出,一群人蜂擁而至。“你好朝陽律師,我是你的粉絲特別喜歡你,你的每個作品我都會點贊”,一群人在酒店門口合了張影。楊朝陽自我調侃,怎么就成了名人了,“跟明星似的”。委托人在旁邊目睹了這一幕,說楊律師你還挺厲害的,沒想到粉絲會認出你來。此時是他在快手直播的第三年,已經積攢了一百萬粉絲。
又是三年過去,如今快手平臺的法律板塊早已不再是當初的荒原。名字中帶著“律師”字樣的注冊用戶越來越多,憑借內容上微妙的領域細分,不少內容創作者積累起了數量可觀的粉絲群。楊朝陽的同事也有不少注冊了快手賬號,日常大家走在一起,大家還會開玩笑的調侃,“楊律師在快手那是屬于頭部的。”
也有不少受到過幫助的人成為了他的忠實粉絲,看到有人夸“朝陽律師你好帥”,他也會高興一陣。但他更喜歡的是粉絲告訴他,你更新的視頻確實實實在在幫到我了,按照你的方法去做,確實得到了一個比較好的結果。有的粉絲在咨詢過后給他郵寄了十箱蘋果,這事讓他念念不忘,因為蘋果是正宗山東煙臺產的,“特別甜,特別好吃”。
負面的聲音也有,有人惡意揣測,說律師工作這么忙,竟然還有時間普法,估計是個假律師,是來網絡上騙人的。對這種留言,楊朝陽看得很淡,當律師這么多年,他見慣了事物背陰的一面。
無限延展的社交網絡正在試著打破一切界限,也創造出全新的連結方式。但因為最終的落點是“人”,線上和線下其實并沒有太大的差異。絕大多數時間里,一線城市和農村地區居民的情感強度難分高下,經歷的曲折程度也并無太多不同。焦慮、苦悶、糾紛、爭執、誤解、事故被機器編碼,轉換成文字,被網線傳輸到他眼前。他的安慰、建議、同情、善意乘著法律的小舟,駛向千里之外的另一塊屏幕。他每每告誡自己,“這個世界太亂了,一定要秉持一顆初心堅持做自己,做一個好的專業的律師”。
談及未來,楊朝陽說自己還是想要把視頻做的更多樣一點,比如跟其他的朋友一起,從比較有意思的切入點還原整個案件,把視頻做成一集一集連續劇的形式,或者舉辦“模擬法庭”,把整個法庭的庭審呈現出來。
現在回頭看在快手直播的這些年,他的感受是法律圈子的線上生態正在不斷變好,他感謝這個互聯網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