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上有一類問題很火,卻永遠辯不出答案。
×××和周星馳比,怎么樣?
無論港片同僚、內地大神,還是冉冉升起的新星……
只要和“喜劇”沾邊,少不了拿來和星爺比較一番。
盡管這些不太嚴謹和科學的比較,一次又一次被糾正。
影迷們依然孜孜不倦。
在Sir看,旺盛求知欲背后是一種樸素的期盼:
我們有沒有可能等來下一個周星馳?
別說。
最近有個人還真做到了,不僅和星爺隔空打了個平手,甚至完成超越。
實打實的數據——本月,黃子華主演的《還是覺得你最好》(港譯:《飯戲攻心》),在香港地區的票房突破6128萬。
超越《功夫》,成為香港電影史上排名第一的港產喜劇片。
當然,這次“超越”有不少限定條件。
僅限香港地區本土票房——《還是覺得你最好》在內地上映36天,票房不到1億,基本排不上什么號。
僅單片超越——香港票房Top20榜單里,周星馳還霸占著6個位置。
不過Sir看到新聞依然有些恍惚。
香港電影盛產喜劇。
可在周星馳出現后,喜劇電影的票房幾乎都被他一人壟斷。
黃子華憑什么?
如果再跳出香港電影范疇,其實我們也不是旁觀者。
我們對喜劇的需求從未減少過。
內地有一段時間沒有現象級喜劇大片了,但笑聲仍是內娛不可忽視的生產力,比如開心麻花、脫口秀、喜劇大賽……
即使周星馳&黃子華。
也不全然是媒體渲染的,某種新神取代舊神的爽劇文本。
如果仔細復盤二人的喜劇之路會發現。
他們這次“頂峰相見”,恰恰證明著——我們為什么不需要下一個周星馳/黃子華。
01
故事,Sir想從一張照片說起。
照片由來已無法查證。
可里面每一張臉,依然清晰。
周星馳、吳君如、谷德昭、張達明、吳鎮宇幾個人端坐在鏡頭面前,黃子華鬼馬地探著身子入鏡。
就像是命運按下的快門。
照片第一眼看過去,C位絕不是黃子華,而是以周星馳為首,壟斷了香港電影市場20多年的那幫“喜劇霸權”。
根據香港票房統計來看,從1990年開始直至2001年,幾乎十大最賣座的電影票房里,或多或少,都有一至三部是周星馳的電影。
更過分的是92年,前5名被“周星馳”包圓。
這一年,周星馳剛到30歲。
可以說,90年代的港產喜劇片,就是周星馳的天下。
甚至,到了前“有”古人,后無來者的份上。
2010年的港產喜劇,是一個基于停滯的時代,除《麥兜》之外,上了6分,且能嚴格算喜劇片,真的找不出來幾部。
和我們一樣,那時黃子華對大佬們也是仰視的。
黃子華無線編劇訓練班出身,想著用這個方法進入無線電視臺,多少離演員夢近了一點。
事與愿違。
踏進娛樂圈后才發現,夢想,還是沒有那么簡單。
在黃子華第一場棟篤笑《娛樂圈血肉史》里,他專門cue到了周星馳。
他說,我以前是不信神的,直到見到周星馳我就信了。
這是一個處處充滿周星馳的時代。
因為他真的處處都在
無處不在的
這一年,也是黃子華的三十歲。
他苦笑著,吐槽了自己一句:
你現在不看周星馳看誰?難道你看我嗎?
他們雖并沒能站在同一起跑線上,卻都有同樣的夢想,當演員,搞喜劇。
很可惜的是,黃子華從來沒能享受到如周星馳般命運的眷戀。
參演的電影,票房一部低過一部。
最低的一部是由黃子華編劇的《人生得意衰盡歡》,即使里面有劉青云、李麗珍坐鎮,也只有5萬。
第一部,編導演集一體的《一蚊雞保鏢》,票房只有20萬港元。
這種“毒藥”體質,還成了他在棟篤笑里罵自己的梗。
出道十年,30多部電影,沒一部票房可以,甚至,想過要不然別署“黃子華”的名,可能票房會好一點呢。
直到2018、2020年,黃子華的《棟篤特工》《乜代宗師》兩部電影上映。
一掃之前陰霾,票房分別為4500萬、2960萬。
雖然上座,但口碑并不好。
可以說,黃子華在用自己“棟篤笑”的光環,給自己的電影夢想續命。
在《你最好》登頂6000萬票房時,黃子華在Facebook上寫了一段朦朦朧朧的話——雖沒法讀懂其中的奧妙,但,也猜出略知一二:
“票房毒藥先生”這把揚眉吐氣。
摘下票房毒藥之名,終于釋放了多年累積下來的血和淚。
說黃子華贏了?
贏在時機。
時至今日,一個成為“星爺”,一個是“子華神”。
他們兩個人的出現,更像是90年代香港的神話、奇跡,在喜劇青黃不接的時候橫空出世的天才。
近幾年的作品,《美人魚》6.7分,《西游記伏妖篇》5.5分,《新喜劇之王》5.7分。
周星馳的喜劇地位,著實有些岌岌可危。
所以。
“黑馬”之勢,也有際遇打底。
之前,Sir也詳細介紹過《你最好》這部電影(可戳傳送門回看)。
這部電影,地地道道港片味道:故事架構,是家長里短;人物關系,是打死不離三兄弟;戲劇沖突,是兄弟愛上同一個女人;溫情之處,是在一日三餐的飯桌上。
在陳詠燊得知電影票房超了周星馳之后,他說,“個人的喜劇創作都很受周星馳影響,能夠在他們的養份里取得資源,再用于這個年代創作新故事,獲得觀眾支持,是好感動的。”
可以說,《你最好》是一部承上啟下的作品。
熟悉香港喜劇片的觀眾,會在《你最好》里看到許多經典橋段。
比如,導演陳詠燊將三兄弟放在同一屋檐下的關系搭配。
在1992年的《家有喜事》這樣的賀歲喜劇片里就已經有了,也算是老戲碼了。
用食物去講講“人生道(wai)理”的方式。
這里也有。
并非說《你最好》是在“借梗”或是“炒冷飯”。
它更像是集合了港產喜劇片的優點:接地氣,小人物,市井氣……
是香港喜劇電影許多優秀品質的延續。
但。
如果要說黃子華是在一班大佬的庇護下,嶄露頭角的“小弟”。
那也不準確。
02
還是回到那張照片。
注意黃子華的姿勢:
他就像是畫面里這個半路探身入鏡的模樣,“硬擠”進入喜劇界。
光看票房的數據對比不公平。
用2022年的電影票房,與2004年的《功夫》相比,有種“明朝劍斬清朝的官之感”。
18年前后的消費水平與物價都不一樣,怎么能這么比。
新聞有“標題黨”,故意吸引讀者眼球之嫌。
但,這個排行并非毫無意義。
香港電影影史榜單的排名也反映了不同時段里,觀眾們對某種電影的類型、口味、演員班底的偏好。
它是對黃子華喜劇虔誠的某種饋贈。
在喜劇創作上,黃子華的確“超越”了周星馳——以某種“背叛”周星馳的方式。
比如黃子華喜劇的一大特色:
語言。
單口喜劇是黃子華的起點,所以無論在電視劇還是電影,臺詞都是他打磨最多的一環。
比如被認為是偷懶的“諧音梗”,在黃子華電影里往往用得更高級。
《你最好》里,“勾二嫂”這個梗出現過兩次。
因為粵語里“義”與“二”兩個字是相同發音。
第一次出現,就是簡單的諧音——既是勾“義”嫂(朋友的女人),也是勾“二”嫂(二弟的女人)。
巧不巧?
哈哈。
而當這個梗第二次出現,又被品出多一層味道。
三弟的女友Josephine(王菀之 飾)說:“你勾’二’嫂嘍!”
大哥氣急敗壞:“你懂不懂中文啊,是義氣的義!”
這次對方反駁了,且有理有據:
“這明明是二哥的女朋友啊,你懂不懂數學”。
可黃子華也反擊:當初,是他先勾義嫂!
這一來一回。
“諧音梗”,變成了“倫理梗”——脫離了語言游戲,變成了一家人之間混亂關系的寓言,又映射著大哥被傳統觀念束縛的個體欲望。
同樣,還有那段荒唐的分手。
大哥跟前女友“復盤”之前分手的原因時,偏偏是因為兩個人誤會了短信內容。
鍵盤上的疏忽。
就像是大部分情侶分手時,那些雞毛蒜皮的陰差陽錯。
文本的鉆研,只是技巧。
對喜劇的理解上,黃子華也仿佛是跟周星馳對著來。
周氏喜劇,擅長營造童話。
這也是為什么周星馳電影永遠“合家歡”的原因——小時候看,如幻如夢。
這里有廚子夢、演員夢、功夫夢,英雄夢……
長大后看,黯然神傷。
有過一定閱歷,你才能參透周星馳夢里那些超現實,埋藏著多少鋒利的刀片。
每個夢的結尾,周星馳總會在不易被發覺的地方輕輕地戳破它。
《功夫》結局。
每個角色都換了一幅樣貌,尋常地走在大街上,仿佛一切沒發生過。
《喜劇之王》結局。
尹天仇從沒登上過大銀幕,回到街坊劇場,且不再強調自己是個演員。
《新喜劇之王》結局。
如夢獲獎,大銀幕上播放的都是跑龍套的點滴畫面,而不是獲獎影片的信息,仿佛回望自己的前世。
周星馳與黃子華的喜劇都在“玩味”童話與現實的對沖、落差,讓你感悟到現實世界的荒誕,在歡笑之余又有猝不及防的刺痛感。
他們之間的區格讓Sir想到一種植物學的現象,有一種的樹冠都高聳入云,但在樹頂的最高點卻神奇地保持了不約而同的默契,樹冠與樹冠之間留有“微妙”的縫隙,如果再用云層的高度去看,無限接近于融合的細縫,讓兩株神樹各有風骨。
是的,周星馳與黃子華就是“和而不同”,他們的差異性恰好在于對“童話”的態度上。
從本質上說,周星馳還是深信童話的,否則不會創造了棒棒糖、七仔、兒歌三百首等等膾炙人口的“梗”,求之不得,輾轉反側。
黃子華恰好相反,他有一顆文藝且涼薄的入世心腸。
絕對成人,暗黑童話,才是他苦口婆心表達的路徑,人生就是殘酷且孤獨的戰斗。
或許許多觀眾看完電影都忘了,《還是覺得你最好》開場第一個鏡頭。
爭吵、發怒、砸東西。
那個二哥最愛的玩具模型,在電影第一秒就被狠狠砸碎。
黃子華絲毫沒有想掩蓋電影走向——這是一個注定崩裂的家庭。
類似的暗黑寓言也被“狡猾”地藏在許多細節里。
那個充滿煙火氣的大房子。
似乎很美好對嗎?
看門背后的角落——超級馬里奧與他的弟弟路易吉,分別站在書柜的上下兩層。
再仔細看?
跟公主站在一起的,不是主角馬里奧。
而是他弟弟……
這種成人專供的刺破,始終存在于黃子華的喜劇創作里。
周星馳說。
人不能沒有夢想,不然跟咸魚有什么分別。
黃子華也說。
做人有夢想是相當重要的,因為如果你是沒有夢想的人,就會被那些有夢想的人逼死。
兩種幽默,都能讓觀眾發笑,共鳴,反思。
說白了沒有高低之分。
極力掩飾的赤子之心,與撕破偽裝的孤絕毒舌都是一種活法。
然而,有時候我們對于喜劇和喜劇人最尷尬的辜負是:
我們希望TA們絕對滿足自己的期許搞笑,一次又一次直至淪為套路。
03
回到開頭,知乎上的熱題在某種程度上就證明了刻板印象的絞殺之力。
周星馳一次次被端出來、請出來跟各個年齡層的喜劇人比較。
是造神,也是弒神。
“神”是不壞金身,而成神也意味著失去人味,以及與人有關的成長與變幻。
僅“無厘頭”這一面,就被粗糙復制了多少,玩壞了多少。
一個《大話西游》在劉鎮偉導演手里就衍生出了:《大話西游3》、《大話天仙》、《越光寶盒》、《情癲大圣》……
《大內密探零零發》衍生出了《大內密探靈靈狗》;《家有喜事》變成出了《家有喜事2009》《家有喜事2020》;《逃學威龍》之后又有了《新逃學威龍》……
所以,當周星馳嘗試新的方式去講故事,裝載更多表達時,就讓觀眾覺得陌生、不適。
坦白說,Sir也并非覺得他后期的作品有多好,但豆瓣評分走低折射的也不是一種答案,就說他不行了,過時了。
實際上,這些片子還是能感受到他顛覆自己、超越常規的思考與嘗試。
《西游降魔》中對“一萬年”的重新解讀,寄托了深深的人生悔意。
《美人魚》中對于拜金社會發自內心的厭倦乃至恐懼。
《新喜劇之王》與前作相比,實際上已經傳達出些許悲憫的自我懷疑,較之一粥一飯的平庸生活,這樣的追夢值得嗎?
當周星馳小心翼翼地在他的人生階段表達出迥異過往的情感、價值取向時,被他的作品陪伴長大的一代觀眾直覺上就已經是不適、陌生了。
在喜劇范疇里。
固然,我們需要勇敢者,引領我們去調侃,去諷刺,去戳破那些現實里習以為常的麻木,提供更多元的看待世界的方式。
我們卻不需要幽默的統一標準。
甚至,喜劇往往是因為消解權威而存在的。
Sir還記得周星馳的一個故事。
當年他受邀到北大演講,那時候學生們非常興奮,把他奉為喜劇之神。
主持人現場問他一個問題:
您為什么私底下并不像電影里那么活潑?
周星馳覺察到了些什么。
于是,說出了一段非常“周星馳”的回答。
先是道歉:
“對不起啊,現在你們看到的我,沒有電影里那么調皮活潑”。
他不希望被當成喜劇之神,所以立刻用道歉展現出謙卑。
但又馬上消解了這種謙卑:
“其實我本身不是太愛開玩笑的,尤其是別人最好不要跟我開玩笑,但是我開別人玩笑可以的~”
大家都笑了,掌聲更強烈了。
反差誕生了真正的無厘頭精神,最終在現代文化里登堂入室。
開拓者周星馳當然不會計較由他發端的喜劇世界里出現“反骨仔”的。
比如香港地區刷新票房記錄的黃子華。
無論是周星馳的自我懷疑,還是黃子華的巧勁變通,都證明了拍喜劇和做喜劇人對于俗世高度凝結的映射。
Sir一直有個“偏見”,笑比哭難,也更復雜。
哭是情感的結果,而笑則是表達的出發。
出發之后有快有慢、有曲有直,伴隨陰晴不定,所以我們怎么可能要求一種喜劇一種人。
當我們總是把周星馳作為標準進行比對時,就是在內心深處砍斷了喜劇的可能性。
甚至。
近年出現的許多喜劇爆款,都是發跡于某個與主流平行的折疊世界。
國慶長假的《一場很(沒)有必要春晚》。
刷爆b站、朋友圈,里面幾乎每一個梗都是稀松平常,里面沒有一個熟臉,故事發生地甚至在內娛之外……
可就是覺得里面的人近在咫尺、朝夕相處,在片中卻被激化出更綿長的寓意。
為什么?
還不是因為我們從來沒有把這些梗放在春晚舞臺上“曝光”、給其表演的機會。
夏天的爆款綜藝《一年一度喜劇大賽》。
選手們堪稱“魚龍混雜”,有盤踞話劇圈多年的老戲骨,有剛畢業工作還沒著落的青春學院派,還有脫口秀、網紅,轉移賽道首次踏上喜劇舞臺……
這時候再品品周星馳曾經在電影里說過的話:
根本就沒有什么食神,或者說人人都是食神,只要用心人人都是食神。
給五分鐘,人人都能講脫口秀。
給一個機會,黃子華也能打星爺的擂臺。
給一種包容,刷屏的硬核喜劇在院線之外。
最后。
還是回到開篇的合照——這次把視線放在每個人的臉上,放大他們的表情。
有平靜微笑的星爺,優雅的吳君如,鬼馬的黃子華,臭臉的吳鎮宇,松弛的張達明……
他們代表了一個時代。
也代表著每一個獨特的、不可復制的,他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