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培樹
編輯 | 孫大圣
談起中國電影，謝晉是繞不開的巨擘。
他從影50多年，留下了30多部經典之作。
對于他對中國電影和中國觀眾的影響，余秋雨曾如此評價：
“如果把二十世紀分成前后兩半，要舉出后半個世紀中影響最大的一些中國文化人，那么，即使把名單縮小到最低限度，也一定少不了謝晉。”
謝晉用50多年時間創建了一個獨立而龐大的藝術世界，他受到尊崇，實至名歸。
只是在藝術世界之外，當他回到家里，卻是常人無法想象的天地。
雙親相繼死于非命。
四個子女，有兩個是智障，正常的大兒子患癌離世。
為了自己的小家，謝晉付出了太多，背后的辛酸與眼淚，無法與外人言。
今天，我們就來聊一聊謝晉的故事。
01
謝晉是名門之后，他是東晉宰相謝安的第五十三世孫。
1923年謝晉出生在浙江上虞縣的一個書香門第。他的父親謝春溥曾在交通部工作，后來到上海大學教書,做過會計師，母親陳振美出生于浙江余姚的名門望族，嫁給謝春溥時，光嫁妝就裝了幾條船。
對于謝晉的到來，一家人非常歡喜，他的爺爺謝佐清為他取名晉，號淝捷，意在紀念謝安和他贏得的淝水大捷。
家人非常重視對謝晉的教育。在謝晉10歲生日時，他父親特意送了一套500冊的《小學生文庫》給他，父親希望他獲得知識的力量，長大后能為家族爭光。
對于這些書，謝晉愛不釋手，《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魯濱遜漂流記》《安徒生童話》等書他翻看了一遍又一遍，他打開了一個又一個神奇的世界。
在書之外，接觸電影，讓他的神奇世界更加具象化了。
1931年，8歲的謝晉跟隨家人移居上海，住進了兩層樓的石庫門。
那時，因為母親喜歡看電影，謝晉就經常跟隨母親去看電影，以至于他幾乎看遍了三十年代能看到的電影。
在這個過程中，謝晉被電影征服了，他想將來從事電影藝術工作。
然而，謝晉想走這條路并不容易。
一來是因為他爺爺在世時留下了祖訓：
“謝家子孫一不許碰股票和賭博，二不許涉足戲子和相關的任何行業。”
二來是因為父親的反對。在謝晉父親生活的年代，戲子被認為是下九流，得不到他人的尊重，他不想自己的兒子做戲子。
以至于當謝晉向他提出要做演藝工作時，他非常憤怒，他還懷疑自己家的祖墳被別人動過了，所以他的兒子才想著去做戲子。
然而一旦堅定了人生的方向，謝晉便不再動搖。
1941年的夏天，18歲的謝晉不顧父親的強烈反對，他報考了國立戲劇專科學校。
于是，他一個人只身南下，前往彼時已經從南京遷往四川江安縣的國立戲劇專科學校。
在這里，他見到了洪深、曹禺、焦菊隱等戲劇界大師，師從于周貽白、黃佐臨、周劍云等電影前輩。
也是在這里，謝晉遇到了愛情。
02
在國立戲劇專科學校，謝晉如饑似渴地學習，在學校的劇團里，他更是什么工作都做，龍套、場記、劇務，哪里需要他，他就往哪里去。
這使他深得老師和同學的認可，也為他遇到愛情埋下了伏筆。
那時江安女子中學和國立戲劇專科學校只有一墻之隔，在這所女子中學里，有很多進步學生，徐大雯就是其中一位。
徐大雯是家中的獨生女，12歲喪父。她癡迷戲劇，在當時很多人看來是“叛逆”的文藝女青年。
1942年，16歲的徐大雯和同學一起排演田漢的話劇《回春之曲》，她出演女主角。
當時國立戲劇專科學校有一些老師在江安女子中學兼課，徐大雯和同學們就請這些老師們指導，但老師們太忙，他們便派出很專業的學生過來幫忙輔導，這其中就有謝晉。
得益于這樣的機會，謝晉和徐大雯相識了。
在不斷相處的過程中，徐大雯發現謝晉非常有魅力。
那時的謝晉血氣方剛，愛打抱不平。看到有人欺負女學生，不管對方是什么身份，沖上去就是一頓打。別人不敢出頭的事情，他都敢出頭做。
多年后，回憶這段歲月時，徐大雯坦言：
“我之所以對他產生好感，其中一個原因也正因為他有正義感，并且直肚腸，說真話！”
慢慢地，謝晉和徐大雯就成了好朋友。
那時候，因為生活艱苦，謝晉經常吃不飽，徐大雯會和他還有陳凱歌的父親陳懷愷、同學王德宏等人一起打牙祭。
徐大雯和謝晉的關系升華則是在他們相識的第二年。
1943年11月21日，謝晉過20歲生日。因為沒錢請大家去酒樓吃一頓，他便邀請幾個好友在一家茶樓簡單慶祝一下，徐大雯收到了邀請。
讓徐大雯沒有想到的是就在大家在茶樓為謝晉慶祝生日時，她所在學校的教導主任來了。
教導主任讓徐大雯立即回學校。等徐大雯到了學校，教導主任對她說她被學校除名了，還讓她通知她的母親，讓母親領她回家。
徐大雯這才知道謝晉的這次生日聚會被當時當地的相關部門視為進步學生的聚會，被視為危險之舉。
在徐大雯走之后，謝晉便遭遇了逮捕，被抓進了警察局。
得知謝晉被抓后，徐大雯二話不說，一個人闖進了警察局，她要求用自己換謝晉出來。
她在警察局大聲說道：
“我學戲全靠戲專的老師收留我，跟謝晉無關，你先把他放出來，我換他，一個換一個。”
最終，因為警察局不想將事情鬧大，這才放了謝晉。
從警察局出來后，謝晉和徐大雯不得不思考他們未來的出路。
因為已經被江安女子中學除名，在母親的安排下，徐大雯決定投靠在重慶的舅舅，并在重慶繼續讀書。
得知徐大雯的這個決定，謝晉也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他對徐大雯說經歷了這次被抓事件，他在江安也待不下去了，他決定輟學和徐大雯一起去重慶。
于是，謝晉賣掉了從上海帶去的西裝做路費，他和徐大雯也成了男女朋友。
03
到了重慶后，徐大雯考入文德女中讀高中，謝晉則選擇了跟隨馬彥祥、洪深、焦菊隱等人在中國青年劇社拍戲。
在這個過程中，謝晉和徐大雯談著甜蜜浪漫的戀愛。
那時，每個周末，謝晉都會到徐大雯所在的學校去等她。
徐大雯為了周末能和謝晉約會，堅決不參加學校的唱詩班。
然而甜蜜的時光總是那么短暫，隨著1945年抗戰的勝利，徐大雯和謝晉不得不經歷一次分別。
彼時，謝晉因為一些事情要離開重慶回上海。
離別那天，在朝天門碼頭，謝晉對徐大雯說等在那邊安頓好了就回重慶接她。
當時，徐大雯的一些親戚朋友不相信謝晉會回來，他們對徐大雯說：
“你放他走，他不回來怎么辦？”
徐大雯很堅定地說：
“不來就不來，用不著擔心！”
徐大雯沒有看錯人，這年夏天，隨著徐大雯高中畢業，謝晉回來了，他還帶來了聘禮：金手鐲，一對金戒指，一只手表。
1946年秋天，謝晉和徐大雯在上海舉行了婚禮。
1947年，他們的女兒謝慶慶出生。
1949年，他們的大兒子謝衍出生。
1953年，他們的二兒子“阿叁”謝建慶出生。
1956年，他們的小兒子，“阿四”謝佳慶出生。
在阿叁出生的第二年，謝晉執導了短片《藍橋會》，正式開啟了導演生涯。
在阿四一歲時，謝晉執導電影《女籃五號》，聲名鵲起。
緊接著，他又推出了《紅色娘子軍》《舞臺姐妹》等電影，成為享譽全國的知名大導演。
那時，很多人不知道，謝晉在外面風光無限，在家卻操碎了心。
阿叁出生時，徐大雯身體不太好，又加上還要上班，他們夫妻二人便從上虞請了一位奶媽照顧阿叁。
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這位奶媽竟然患有哮喘，他們半年之后才發現，而此時阿叁已經染上了哮喘。
在此之外，阿叁長期體質瘦弱，智力發育也不健全。
然而命運對謝晉、徐大雯夫婦的打擊并未就此結束，他們的阿四也出了問題。
阿四7歲便患上羊癲癇，智力有障礙。
1989年，阿四還走失了一次，謝晉和徐大雯找了一晚上都沒找見，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就到報社登了一則“尋人啟事”：尋謝佳慶，男，33歲，癡呆并患癲癇病……如有發現，請即打電話通知謝晉、徐大雯。
好在在27小時后，阿四在《女籃5號》的外景地被發現。
與走失這種驚嚇事件相比，有一件事情讓謝晉無法承受。
有一年的某一天，他忙完工作回家，他看到了幾個小孩把阿叁、阿四塞進了垃圾桶，往他們嘴里填垃圾。
看到這一幕，謝晉快崩潰了，他趕走了鬧事的幾個孩子，救出了兩個可憐的兒子。
他愛他的孩子們，他無法接受孩子們被這樣欺負。
因此后來只要有時間他就回家陪伴孩子，在家他也從不對阿叁和阿四發脾氣，盡最大的努力讓兩個孩子過得快樂。
然而世事難料，在謝晉為了他的電影事業和小家而努力時，艱難時代到來了，他拍不了電影，父母也相繼出事了。
04
在不能拍電影的日子里，謝晉得知了關于父親的噩耗。
因為無法接受命運的巨變，謝晉的父親吞下一瓶安眠藥，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彼時，謝晉的母親已經失聰，為了不讓母親悲傷難過，謝晉和徐大雯選擇了向她隱瞞父親去世的消息。
然而謝晉的母親很聰明，雖然她聽不見，但她會看口形，她最終還是得知了丈夫去世的消息。
在謝父去世2年后，謝晉的母親從家中6樓一躍而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當謝晉回來時，他看到母親躺在水泥地上，身上蓋著白布。
他抱起母親，一聲不響的走到6樓。
在這個時間段里，謝晉大腦一片空白，欲哭無淚。
雙親接連死于非命，對于大孝子謝晉而言，是生命無法承受之重。
這時的謝晉不會想到他不僅要黑發人送白發人，后來還要經歷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人間至痛。
隨著艱難時代的結束，謝晉又能拍電影了。
他相繼推出了《天云山傳奇》《牧馬人》《高山下的花環》《芙蓉鎮》《清涼寺鐘聲》等經典電影，名揚國際。
那時，他被海外影評家贊譽為“當今國際影壇上最有名望的中國人”。
對于電影創作，謝晉始終是認真的，他說：
“我深信一部影片必然傾注導演最大的激情，是藝術家人品、修養的結晶，也是一次生命的燃燒。”
他還說：
“我拍影片更多的追求美育作用、警世作用 ，希望對祖國、對人類貢獻美！”
也正因為拍了不少好電影，謝晉拿到了不少稿酬和獎金。
然而為了給阿叁治病，這些錢花得所剩無幾。
遺憾的是這些錢財并沒能讓阿叁康復，1991年阿叁因病去世，年僅38歲。
阿叁去世那天，謝晉立馬放下韓國的學術會議趕到了醫院。
當他到達醫院時，阿叁還沒有斷氣，他轉過頭看著父親，說不出話。
那天，謝晉痛苦地說：
“阿叁三十幾歲的人有八十幾歲的肺。”
在阿叁去世前，有一次在和朋友一起喝酒時，謝晉在酒桌上喃喃地說:
“阿叁兩歲得了哮喘病，多少年來，每當夜深人靜，聽到他喉嚨里發出的怪聲，我心里就難受，恨不得有回天之力，治好他的病。”
阿叁去世后，對于阿四，謝晉更是百般照顧、呵護，生怕他出一點事。
能讓謝晉稍微感到輕松一點的是，大兒子謝衍也一起幫他照顧阿四。
05
謝衍是唯一一位繼承了謝晉衣缽的子女。
謝衍畢業于紐約大學電影系，他為人低調沉穩，從不對外炫耀父親的名導頭銜。
和父親一樣，他在導演方面很有才華，他執導的《女兒紅》《花轎榮記》兩部電影深受觀眾喜愛，其中《女兒紅》還是周迅的銀幕處女之作。
不過，隨著年歲漸長，為了照顧年邁的父母和患病的弟弟，他淡出了自己的創作舞臺，更多的是在謝晉執導的一些電影中貢獻力量。
其中，在謝晉執導，劉曉慶主演的舞臺劇《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創排、演出過程中，謝衍為父親提供了很大的幫助。
與很多家中的長子一樣，謝衍從小就很懂事，在艱難的歲月里，他不僅要關心父母，還要照顧家里的老人，并且要保護還不懂事的弟弟們。
甚至為了照顧弟弟們，他選擇了一輩子不結婚。
可就是這么優秀的一個人，命運對他太不厚道了。
2008年夏天，謝衍確診了肝癌晚期。
確診之后，他向父母隱瞞了病情。他親自到福壽園選定了一塊“三穴”墓地。
這塊“三穴”墓地留給他自己和1991年病逝后骨灰一直寄存的阿叁，還有一個穴位留給阿四。
在生命的最后時間里，他放下一切工作，在家陪伴著父母。
后來他又獨自去醫院治病，他讓醫生不要告訴他的父母，他擔心自己現在被病魔摧殘的樣子會使父母傷心。
直到謝衍去世前一周，謝晉才得知了謝衍患癌的消息。
當在醫院見到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樣的大兒子，謝晉心疼不已。
躺在病床上的謝衍吃力地對謝晉說：
“爸爸，我給您添麻煩了！”
謝晉顫抖著對他說：
“我們治療，孩子，不要緊，我們治療……”
遺憾的是，謝衍沒能戰勝病魔，2008年8月23日，謝衍因病去世，享年59歲。
謝衍去世后，潘虹評價他說：
“謝衍的一生，真的是無私付出的一生，他是個偉大的兒子，偉大的哥哥。”
痛失最優秀、最健康的兒子，謝晉和徐大雯悲痛不已。
謝晉有一個星期沒怎么睡覺，徐大雯則在謝衍骨灰安葬那天，暈倒了。
隨即她被送去醫院，做了心臟手術，裝上了心臟起搏器。
后來她說：
“看到我高大、聰明的兒子就變成那么一包骨灰，我實在受不了啦！”
06
2008年10月17日，是徐大雯出院的日子。在這之前，謝晉受邀參加母校浙江上虞春暉中學百年校慶。
對于這個活動，徐大雯力勸他參加，他覺得謝晉自謝衍去世后，太累了，狀態太不好了。她希望他能參加母校校慶，放松一下自己。
謝晉采納了徐大雯的建議，臨走之前，他對徐大雯說：
“我隔天就回”。
讓徐大雯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別竟然是永別。
謝晉到達上虞后，住進了學校安排的酒店，他這一閉眼，再也沒有醒來。
2008年10月18日，謝晉去世了，享年85歲。
彼時，離他的大兒子謝衍故去僅僅只隔了56天。
謝晉突然去世的消息，震驚了全國。
在謝晉追悼會那天，姜文、濮存昕、劉曉慶、賈樟柯、許鞍華等演藝界人士和上萬名群眾紛紛到場送別這位傳奇導演。
值得一提的是當時追悼會現場，得到過謝晉幫助的劉曉慶提著一袋現金走到了徐大雯面前。
對于劉曉慶的好意，徐大雯選擇了拒絕，并表達了感謝。
劉曉慶并沒有因為徐大雯的拒絕而收回一袋現金，她對徐大雯說以后還要為了孩子，錢是最實用的。
為了讓徐大雯能接受這些錢，劉曉慶還故意提高聲調說她要是不要這錢，她就把錢撒在追悼會的大廳里。
劉曉慶還說，她以后演出謝晉執導的話劇《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所得片酬，都會給謝家。
最終，徐大雯盛情難卻，只能收下劉曉慶帶來的一袋現金。
在辦完謝晉的葬禮之后，徐大雯全力承擔起了照顧阿四的重任，她知道她不能倒下，她還有一個孩子需要照顧。
2016年2月16日，徐大雯在上海病逝，享年90歲。
她和丈夫、大兒子、阿叁在另一個世界團聚了。
如今阿四和他的姐姐生活在一起，祝福阿四能平安快樂的走完人生路。
阿四的人生是不幸的，但也是幸運的，因為他擁有深愛他的父母和哥哥姐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