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版電視劇《紅樓夢》今天儼然成了至高無上的經典,尤其是李少紅版《紅樓夢》出現后,借著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的原理,更襯托出87版《紅樓夢》如同仙袂飄飄、洋洋盈耳。
但是,當年電視劇《紅樓夢》播放的時候,卻收獲的是一片責難之聲。
這種責難之聲,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低俗。原著中沒有的秦可卿遭受欺凌的情節,電視劇里以香艷的鏡頭,進行了完全的復現,其畫面的肉感性,令觀眾大為吃驚。
二是亂改。主要是電視劇將高鶚的續書的原有結局全部推翻,按照紅學家的研究成果,另行編寫了一個結尾,令觀眾嚴重不適應。
三是失衡。原著的深刻社會性內涵,轉化成電視劇之后,只有輕飄飄的前臺亂花迷眼,電視劇注重了場景的復現,但是卻沒有什么社會性內涵。
然而,不久之后,恰恰是電視劇里的一笑一顰的靜止畫面,卻成了觀眾回味無窮、樂此不疲的精華所在。
當年播放時,這些畫面的空洞性、連環畫質、缺乏內在邏輯貫穿的缺陷,被一筆勾銷,觀眾忘記了電視劇只提供了一幀幀畫面,卻未能借這些畫面演繹出豐富的人性深度,多少年后,留存在腦海中的,恰恰是這些畫面給人物與現場的高度還原的現實情境。
一句話,當年電視劇中人物塑造不力,卻被電視劇的活靈活現的人物造型給掩蓋了,并且因為電視劇的這些畫面造型,而日益讓觀眾視若珍寶。
因為記憶留存下來的,只能是斷片。而《紅樓夢》中的斷片的靚麗與精致恰似吻合了人的記憶的遺忘規律。之前電視劇里的內容的空洞、匱乏,已經被觀眾自動用小說里的內容作了腦補,進行了完美的補充與填充,這種豐實性附著在電視劇留存下來的畫面上,便合成了電視劇的內容與畫面的完美共振,鍛造了電視劇的不可撼動的經典地位。
但是,電視劇播放之初,評論者還是看到了電視劇在內容上的缺失。但時過境遷之后,這一部分,恰恰是觀眾們不再關心的部分。
我們不妨看一下1987年的《文藝報》專門為電視劇開辟了一個“得失談”的專欄,共發表了八篇文章,沒有一篇文章是為電視劇唱贊歌的,全部是批評電視劇的失敗之處,好像不說一下《紅樓夢》的敗筆,就好像不能跟上當時的風評潮流。
我們按次序來看一下當年的《文藝報》上的八篇文章,是如何各顯神通,來批評電視劇《紅樓夢》的不足的。
一、第一篇文章發表在1987年8月8日的《文藝報》上,題目為《寶、黛、釵之間的愛情婚姻悲劇》,作者沈天佑。
文章重點批評了電視劇脫離原著、擅自改編的結尾部分。
文章認為:電視劇在反映貴族家庭的衰亡上很具體、清晰;相形之下,對眾多青年女子的“紅顏薄命”方面則表現不夠充分,尤其是對寶、黛、釵的悲劇發展線索體現得不清楚,所表現的感情色彩也不強烈。特別后六集中的“黛玉之死”,缺少充實的社會內容和新舊兩種勢力間的尖銳沖突,因而未能激起觀眾強烈的感情波瀾,顯得有些平淡,從而引起了觀眾的不滿。
尤其是電視劇擅自改編的結尾,文章給予了重點抨擊:電視劇中的“黛玉之死”,之所以顯得比較平淡,沒得激起觀眾感情的浪花,原因是它缺乏深刻的社會內容。劇中促使黛玉之死的原因是一些偶然事件:一是誤傳寶玉去西海沿子找北靜王的途中遇盜,船翻人亡;二是得悉元妃給寶玉、寶釵“賜婚”的訊息(而后者又是后來臨時匆匆加上的)。……總之,這些藝術處理缺乏事物內在發展的必然邏輯,因而也就難以令人信服。
二、李彤《〈紅樓夢〉的電視劇續作漫議》。
這篇文章也是對電視劇的續作部分進行了批評,文章認為電視劇的結尾導致“觀眾反應亦突變——或嫌黛先死而釵后嫁沒戲沒情,或嫌寶玉的入獄和流落街頭難以接受;專家們也疑心史湘云為何與衛若蘭毫無瓜葛,鳳姐為什么葬身雪原而不是“哭向金陵事更哀”等等。據說唯有“探春遠嫁”一節得到了較多肯定。
文中認為“黛玉聞寶玉失蹤的謊信而死,黛方死寶即歸的情節,其‘人為的痕跡’也不能算不重。還有一次又一次以‘隔墻有耳’或無意聽到為情節推進的契機,不是也顯得技窮么?”
三、林文山《可貴的嘗試》。
看標題,似乎是肯定電視劇的,但是整個文章對電視劇雖然有所肯定,但是對今天稱道的優點,恰恰多有微詞,如文中認為“扮演黛玉的演員,外貌接近了角色,表演上似嫌不夠令人滿意。”
文章認為:觀眾議論較多的是秦可卿這個人物的塑造,也即是“淫喪天香樓”這場戲的得失。……原著既然已經刪去,似乎不必再找補回來……
文章對王熙鳳這一角色也作了與今天看法完全不同的否定性意見:在其他人物的塑造上,電視劇也是有得有失,即使如公認比較出色的鳳姐,曹雪芹筆下也那可愛的一面似乎不見了。
四、高時闊《令人失望的新結局》
文章重點批評了電視劇新編的結局,認為:一是電視劇情節的設計和安排過于平淡、簡單,缺乏高鶚后四十回續書中那種“大故迭起,破敗死亡相繼”的豐富性與生動性。二是不少地方編得“離了譜”,不合“整體情理”。三是故事情節拖沓、松散,藝術表現力較前三十集大為遜色。
但現在的觀眾,幾乎已經忘記了電視劇后面的與原著相比面目全非的結尾,反而認為這一版電視劇非常忠實于原著。這實際上是受一種暈輪效應的影響,以為電視劇畫面與人物造型,比較吻合印象中的意境,所以,導致整個電視劇都享受到了這種好感的“紅利”。
五、黃道炫《評電視劇〈紅樓夢〉的文化傾向》。
這是一篇全盤否定電視劇的評論。開首就直言不諱,為電視劇下了否定的定論:
“原著中那種最為經久的文化批判魅力已經消失殆盡了。整體的悲劇感隱沒了,剩下的只是一些溫情脈脈、充滿俗氣的喜怒哀樂故事。電視劇《紅樓夢》的失誤,除編導本身原因外,和當代中國文化心態的缺陷密切相關。”
文章重點批評了電視劇對原著里的愛情的表現與呈現:“電視劇《紅樓夢》在著力最多的寶黛釵愛情糾葛上,卻忽視了寶黛愛情的文化叛逆意義,使電視劇流于一般的愛情故事俗套。在電視劇中,寶黛釵的愛情糾葛成了一段‘前不斷、理還亂’的現代意義上的三角戀。尤其在寶黛愛情結局上,編導者把黛玉之死處理在賈寶玉和薛寶釵結合之前,完全抹煞了這場悲劇的社會文化意義,掩蓋了在賈府家庭守法制度中滋長起來的陰謀氣氛。作為寶黛愛情破壞者的賈母,被輕輕一筆就給開脫過去了,這位家族首腦成了純粹慈愛的化身。而黛玉之所以未能得償夙愿,唯一可怪的僅僅在于她之不假天年。這種改編,完全失去了原作中愛情悲劇的社會意義。”
文章總結道:“在整部電視劇中,缺乏一種貫串全劇的悲劇意義,卻在前半部灌注了造作的樂觀氣氛和溫情主義。編導者們過多的發現了愛情和柔情,失去了對《紅樓夢》批判精神的把握。這種善良來源于自安心理和批判精神的欠缺,使他們無法和原著達成認同,其結果便必然是導致平庸。”
六、左介貽《未能充分把握〈紅樓夢〉悲劇的總體意識》。
文章認為:《紅》劇似乎對賈府興衰及其自相殘殺的一面,有著更濃厚的興趣。寫賈府興衰場面,往往細膩傳神,節奏舒徐,反復詠嘆。以宏偉的場面取勝,自無可厚非,只是相對地冷落了人物,形成不相稱的局面。《紅》劇為了強調賈府內部傾軋,讓王熙鳳跑到了全劇的中心也不知占去多少熒屏畫面,畫骨描皮,纖毫畢露,幾乎達到了失重的地步。《紅》劇似乎是獨為她而編排的。聽說導演對塑造王熙鳳這一形象很滿意,殊不知突出王熙鳳的代價是淡化《紅樓夢》主旨和失去《紅樓夢》輕重勻稱的結構美。
《紅》劇為了顯示宦海浮沉,還把賈雨村拉到了前臺。他推波助瀾,落井下石,結尾處賈雨村被枷,而押解他的竟是那具當了官的小沙彌,何其夢幻顛倒!最有意思的是賈寶玉在末路串慈祥再三,還啐了一口(這是極不合不關心利祿的賈寶玉性格的一啐)。《紅》劇在這方面的力氣沒有白花,只是有欠適度。對比之下當《紅》劇的鏡頭伸向大觀園姑娘們命運的時候,就不是那么酣暢淋漓,而難逃吝嗇之責了。
七、陳衛平《名著改編的不隨意性》
文章批評電視劇擅自改編了原著的設定,尤其是后四十回的故事鏈條。文章認為:在電視連續劇《紅樓夢》的改編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些重要情節的增刪、改動。如刪去了賈寶玉神游太虛幻境,增加了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改動了寶黛愛情悲劇中“掉包計”和“黛玉之死”等關鍵情節,以及寶玉結局等。
作者認為這是一種失誤,“因為它們并非無關宏旨的細節,而都是一些牽動作品整體機制的大關目。這樣的改動顯然使改編不能基本完整地傳達出《紅樓夢》這一文學名著的歷史面貌。”
八、單世聯《身前身后事難尋》。
這也是一篇批評電視劇擅自改編小說原著設定的文章,可以看出,當時評論者意見最大的地方,就是電視劇拋棄了高鶚的原著所導致的不適感。文章認為:改編者刪去了大荒山青埂峰的神話故事,又否定了高續中寶玉最后出家的結局,“電視劇刪去了這一切,原作的消極思想是被刈除了,但她的獨創性和深刻性也就失去了。漫天風雪中,賈寶玉漸行漸遠,《紅樓夢》也就被逐漸忘卻了;因為電視劇所著意的不過是一個大家族的興衰故事,而這在以家庭為本位的中國社會歷史上,并不少見。觀罷三十六集電視劇,除了痛罵一下封建制度,發幾句滄桑夢幻的慨嘆之外,我想不出還有過多的內容。
87版《紅樓夢》其實從嚴格的意義上講,悖離小說原著,遠甚于李少紅版,但它有一個長處,就是畫面唯美,造型吻合傳統設定,所以,87版雖然在思想內容上與原著相差甚遠,但這些特質的鏡頭與畫面,反而得以戰勝時間的侵蝕而最終勝出,穿越年輪,永葆青春的生命力。
事后看來,87版《紅樓夢》以它的一點之長超越了它的短處,激活了它的所有的存在光焰,而至今依然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