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入塵煙》講了一個別樣的愛情故事,在人心浮躁的當下,僅僅把它當成虐心愛情故事來看,老實人和殘疾女相濡以沫,一個個溫情流淌的畫面已足以催人淚下了。
這完全符合它小成本文藝片的定位,只是愛情不過是一個殼,導演李睿珺想表達的東西太多了,于是邏輯就出了問題。
不知為什么,整個片子從畫面到情節,總讓人似曾相識的感覺。
不必說它是中國版《麥田的守望者》,讓田間勞動的貴英姿態山寨了名畫,也不必說馬有鐵牽了那頭老驢,離開老三家,這與同樣是父母雙亡的牛郎,遇上狠心哥嫂只分得了老牛,是多么地相似!
在馬有鐵夫妻在打泥坯建房時,有類同電影《孔雀》中打煤球遇暴雨的情節,而村民道德綁架,要求他為村中首富獻血,則有女版《羊脂球》的風格,至于"麥子能說什么“,應該屬于海子《麥地與詩人.答復》的鄉村“瘋版”了……
該片編劇一定是《活著》的骨灰粉,同樣模糊了時空背景,效仿了《活著》的敘事風格,人為堆積苦難。福貴兒子有慶,因為春生夫人抽血而亡的橋段,完全就是靈感的活體移植。只是受血者變成了村中首富,有鐵并非因之而死。
看了又看,發現《隱入塵煙》諸多細節不合情理,經不起推敲。
地球并非一馬平川,縱春風浩蕩,仍有人落入褶皺,不被看見;在黃土地上,還有曹貴英這樣的絕對弱者存在,值得同情。一部片子將鏡頭對準他們,無疑有引發對殘困人群關注的積極意義。
然而為了凸顯愛情的甜而渲染苦難,該片把諸多不幸,統統加在馬有鐵和曹貴英身上,刻意就非常明顯了。他們是村民口中的“瘟貨”和“臟東西”。
尤其貴英,簡直是黃連水泡大的苦命人:先天脊柱側彎,手抖腳瘸,父母雙亡,狠心哥嫂虐待,尿失禁至無生育能力,完全喪失了勞動能力,連落水都無人出手相助,被嫌棄到至死方休。
▲現實中除了曹貴英不常有,馬有鐵也不常有。
男主角馬有鐵40歲出頭,會磚工、木工、瓦工、草編,是一個種莊稼的好手。親兄弟明算賬不講,其如包身工一般地人設太假:若他真為馬有銅干二十幾年活,還沒攢下一點錢,沒分得一間房,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弄得無家可歸的話,那他不是老實,是腦子有問題!
以至于夫妻二人在鄰居家蹭電視看的時候,主人都半是抱怨,半是替有鐵打抱不平:為什么他替老三干了那么多年活,連臺電視都沒有買上?
馬老三這樣狡猾自私自利的人不鮮見;拖欠村民承包款的承包商也有,但要說因為人性的丑陋,讓一個勤勞能干,沒有任何負擔的農民,因之人到中年,卻弄得無房,無衣,無錢,甚至連雞蛋都沒吃過,正常人過得不如驢,正常嗎?
想想二十一世紀了,村村通公路,智能手機未普及,電視廣播總有吧,不去打工也不能免費干活啊。假如他不是免費給兄弟當長工,僅僅以20年時間計算,至少可以攢下二三十萬,城里買套房不成問題。如果再稍微努力一下的話,早就娶妻生子了。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馬家父母為什么沒有替小兒子謀劃謀劃?按照農村結婚就分家的習俗,哥哥兒子都娶媳婦了,他沒有眼熱為自己打算一下嗎?他哥家娃都要結婚了,怎么還不和他哥分家?
按照一般男婚女嫁的婚姻方式,父母有老房子,馬有鐵結婚了,破房子還是要分一間的。貴英嫁給了有鐵,既然兩家哥嫂都走了相親程序,再簡單也有個儀式才行,哪里會吃個饅頭就結婚了。侄子結婚時,哥哥怕丟臉不讓兄弟參加,在哪里都有些說不過去。
農村是熟人社會,婚喪嫁娶都很重視儀式,馬老三再刻薄,不會不要面子的。別忘了相親時,嫂子還給馬友鐵一件新衣服呢。
實際上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小張老板是愿意給馬有鐵個人獻血補償的。僅僅出包二畝地的他卻善良地表示,要他還賬付清承包費,自己不要補償,證明他是頭腦清晰的。
而起初二人在地里干活時,馬有鐵見貴英無力傳麥垛忍不住抱怨:吃了我那么多面,喂驢都能拉貨了!就罕見而本能地發了脾氣。這說明他不是沒有算計和比較的愚人。
讓一個智力正常,勤勞善良能干的男人,驢子都過得比他好,從片中馬有鐵表現來看,他老實但不傻,再善良也不應至于此。
編劇為了加深悲劇性,又讓馬有鐵免費為村中土地大戶張永福免費輸血,還被嫌臟鄙夷。
片中張老板的兒子僅花了80塊錢,替馬友鐵為貴英買了件地攤貨大衣,當作他給父親免費輸血的回報,后來還提醒他這次唯一的付出。
實際上就算村民道德綁架,按片末的提示,時間已經2011年了,馬有鐵給輸血,起碼要求給些錢糧化肥啥的補助吧。
何況老三壓榨弟弟可以,遇上這事應該會出面和小張老板講條件,即使不替有鐵爭取,也會為自己撈一點好處的。
作為全村唯一個的"熊貓血"主,張老板兒子為何不把只求生存的他“包養”起來,免去諸多麻煩呢?畢竟馬有鐵每次去獻血時,張家每次都會擺上豐盛的飯菜,讓他吃飽喝足才能抽完血,就去干活了。
所以,作為農民的馬有鐵,表現是非常正常的;但作為人,他的表現是極不正常的。
馬有鐵作為細心呵護貴英的暖男,打動了無數人。他愛蝌蚪,愛燕子,愛毛驢,愛莊稼,細心呵護一切生命,簡直是地里長出的菩薩。
然而這種細膩敏感的心思,不可思議地出現在一個從未被愛,一切任人安排的糙漢子身上,呈現出了令人動容的巨大的反差,卻反讓人覺得不真實。
▲片中除了夫妻二人抱團取暖,將他們置身于一個完全冷漠的絕境中。
《隱入塵煙》探討人性,展示出鄉村人心冷漠凋敝的狀態。從老三一家對有鐵的算計,到貴英在娘家被虐待,所有人對二人避之不及,馬有鐵多次請別人到他家去坐一坐,都沒有人愿意去,村民見死不救,讓落水的貴英死去……
這些都是鄉里鄉親間,真實發生的事嗎?
誠然,世態炎涼冷暖自知。貴英和有鐵雖弱,但是待人善良不討厭。馬有鐵為人耿直,記著給了送芨芨草的放羊人兩袋土豆,又還了鄰居家的十個雞蛋,堅持“一碼歸一碼”,不占任何人便宜。
何況在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人口流失嚴重的“空心村”,像馬有鐵這樣年富力強的壯勞力短缺,誰家修房搶收打聲招呼,馬有鐵又肯幫忙,他應該受人歡迎而不是嫌棄的人。
僅僅因為殘疾和貧窮,馬有鐵和貴英夫妻就讓所有人避而遠之,顯然不合邏輯。在人命關天的緊要關頭,更沒有理由讓村民們見死不救。
而且農村自建房不是件小事,單憑馬有鐵一己之力難以完成。尤其新房上梁之日,總要招呼眾人幫忙,否則貴英這樣連麥垛沒有力氣抱動的殘弱軀體,如何能幫著把沉重的木頭架上去嗎?
另外本片中,也有夫妻倆在村民家蹭電視看,順便借了10個雞蛋的情節,能借錢種子化肥能賒賬,還有贈他們拆遷下來木頭的房主,以及送芨芨草給他們鋪屋頂的放羊人,這些都說明還是有人愿幫他們忙的。
所以,貴英落水后只有一人出手,村民們冷血地在旁觀不合情理。
只因為這不符合片子的悲劇性質,編劇為了表現人心的冷漠地強行轉折,強行以貴英落水而亡,活生生奪去了這對苦命人,來之不易剛剛到手的幸福。
馬有鐵和曹貴英的結合是偶然事件,貴英的死也是意外,然而馬有鐵的死,寧愿理解為李睿珺導所言,表現了愛情滋潤下的人性覺醒:
“他們像兩個干癟的種子,遇到了水和泥土,會逐漸去蘇醒、發芽,茁壯地成長,不斷地在變化……”
如果貴英不出意外,這個悲苦的結局就無法出現,繼續發展下去會怎樣呢?把偶然當成必然,當個例看作普遍,這樣得出的結論只能是悲觀絕望。
排開村民見死不救的合理性,世上不幸遭受意外的人很多,這種偶然性的苦難,并不具備因果必然性,反倒削弱了片子的敘事邏輯,甚至有過分渲染苦難的嫌疑了。
▲雖然農村不僅是田園牧歌的美好,但也絕不是《隱入塵煙》表現得那么差勁!
片中貴英說:人種在地里不好,不能到處走了。如果說以前二元社會結構無法打破,而現在種地則是馬有鐵舍不得離開,有了一定選擇自由的人。他將二畝地承包給了張大戶,自己種了幾畝,和村子里其他人一樣干著普通農民的活。
其一,夫妻二人滿懷希望在地里艱辛地勞作,不應視為苦難。
他們的幾畝地賣糧收入,加上在一年種地之余自打土坯,建起價值15000的新房。以了人所養的兩頭肥豬和一群小雞,二人一年的收入,算起來將近有大約兩萬元。
即使馬有鐵不算蓋房子,他在種地外幫村里人建房做力氣活,或給土地承包者打短工,收入應該差不多的。假如貴英是個健康的正常人,那么哪怕她只多養些小雞小豬,夫妻的收入也會增加許多。
新房沒住成,不完全是被馬老三所害沒住成,而是舍不得驢雞莊稼,不肯離開土地。這從側面反映出了一個現實矛盾,就是農民集中居住帶來的種地難等矛盾。
當然,片中也講到糧價低,賣糧難的問題。馬友鐵辛苦一年賣完糧食,還完欠賬手頭只有2400元,要給貴英買大衣、買電視的承諾,勉強可實現。
若貴英要想治好病需要一大筆錢,靠著土地微薄的收入,顯然就捉襟見肘了。
可是大病重重癥需要的高額醫療費,除了土豪,對任何普通家庭來說這都是難題吧?因病返貧并非個例,也不僅僅發生在農村。
馬有鐵夫妻的遭遇恰恰證明了:在農村只要有勞力人勤快,即便因種種客觀因素不易致富,卻容易脫貧的——所以精準扶貧很有必要,不應該為否定而否定,無視廣大農村取得的巨大成績。
其二,不應以單獨個體偶然性的不幸,放大為群體的不幸,未免有以偏概全的嫌疑。
馬有鐵和曹貴英都父母雙亡,還攤上自私無情的哥嫂的概率極低,還有抽血溺亡的情節,都不具備代表性。
片子將故事發生的時間定在2011年,但實際展示有新農村建設背景,不過近幾年才有的事,然而給大多數觀眾的感覺卻是上個世紀末,甚至更早一些的印象。
這是為什么呢?因為如今真實的農村極少這樣的。
可惜由于編導在片中將人性的惡放大了,有意無意符合了欲丑化中國者的胃口:看看,這才是當今中國農村真正的生活狀態!不免令人深思。
其三,片子選擇性地忽略掉了種糧食有補貼,貴英殘疾會有低保等這些福利,否定了新農村建設所取得的巨大成就。
不必說片中有規劃建設良好的水渠,開寶馬的承包者,除了主角破舊的老房子,連馬曹二家的生活水平都還可以的。
"我的故鄉并不美,低矮的草棚苦澀的井水,一條時常干涸的小河依戀在小村周圍…….
假如電影將故事的背景,由觀眾印象中貧瘠的西北變成富庶的江南,想來大家就不會認同電影反映的是現實,更不會因為看了這部片子,就覺得現在的農村非常糟糕了。
實際上,像貴英這樣喪失勞動力者,可以申請低保,通過購買新農合保險,醫療費用可以報銷些,也就減輕了很大的負擔。
比如在另一部農村題材的電影《我和我的家鄉》中,葛大爺想幫親戚占醫保的便宜,最后還是靠新農合救命。如馬有鐵沒有宅基地,也修不成自建房,夫妻以特困身份,以一萬元的代價分得新房,顯然也享受相關助農政策的利好。
社會在不斷進步,很多農村能人的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即使殘疾人也不乏例子。
比如宜賓屏山就有位“爬行女孩”潘遠香,以手為腳走路,脊椎編導彎曲度,遠比片中田間勞動姿勢,看上去像牛馬一樣的貴英厲害得多。但樂觀向上的她通過養牛致富,改寫了命運,成為創業致富的榜樣。
天助自助者,一味抱殘守缺者,縱有人相助仍然難從根本上改變。所謂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觀念的改變才是最難的。
盡管如此,《隱入塵煙》被下架,多少還是讓人有點遺憾的。
正如有人認為:《隱入塵煙》是小資文青按照自己對苦難的想象和品味,人為構建出來的一個架空故事,歸根結底不過是“苦難美學”的成功。
該片情節雖有漏洞,但好在故事講得不錯——通過愛情的外殼,將刻意堆積的苦難形象加上浪漫光影渲染,感動不了真正的農民觀眾,卻讓多愁善感的小資觀眾甘之如飴。
只是當一個渾身散發著異味的貴英活生生站在面前時,恐怕掩鼻斥責遠離者占絕大多數,有多少人真正去同情她正在遭受的窘迫,并為她做點什么呢?
生活永遠比文字影像作品更精彩,真正現實主義題材的作品太少,如果一部電影能引發電影人對農村的更多關注,善莫大焉。
所以,《隱入塵煙》悄無聲息被下架,仍然讓人有些遺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