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朱光著腳從戶外走進來,身上穿著一套亮藍色的睡衣,上面印著許多只小黃鴨。這睡衣,穿在身高186cm,有8塊腹肌的他身上,產生了一種奇特的“反差萌”。怎么這么多鴨子?他賣了個關子,直到8個小時后,他自導自演的舞劇《25㎡狂想曲》在上海國際舞蹈中心劇場演完,才在臺上的演后談環節用一個笑話回答了這個問題。至于這是什么笑話,文末揭曉答案。
縣城美學大朱叫朱鳳偉,他戴著三星堆的金面具,跳上了今年央視春晚的舞臺。大概是因為從小赤著腳在野地里瘋跑,還差點被家里送去學武術,大朱身上有一種原始、野性、自由自在的氣質,這讓他“承包”了楊麗萍舞劇的男一號。從《平潭映象》里的馭龍王子,到《春之祭》中的大祭司,到《十面埋伏》里的項羽,再到《孔雀之冬》里與60歲的楊麗萍共舞。楊麗萍曾說:“他就是一個熱愛舞蹈的生命。”2020年疫情中,大朱和幾個朋友蟄居貴陽,搗鼓出了處女作《一場》,楊麗萍擔任藝術指導,在上海國際舞蹈中心劇場演過。《一場》和他往日舞臺上的風格大相徑庭,很市井、很直接。大朱在臺上講了自己的青春:縣城少年、殺馬特、混網吧打游戲的日子、無疾而終的初戀……在舞臺上無數次被摔打,又無數次爬起來。
《一場》演出現場,觀眾被邀請到臺上,進入廉價塑料布包裹、霓虹燈閃爍的空間,葉倩文的老歌《珍重》響起,好像穿越回過去,在某個南方小城的夏夜,來點燒烤、整瓶啤酒,再蹦個迪。看《一場》,會讓你想起賈樟柯的某部電影,想起五條人的歌,被一種有點嗆人、有點拙劣、有點土味的“縣城美學”包圍。這次來上海的《25㎡狂想曲》是大朱“縣城三部曲”的第二部,也是首屆上海國際舞蹈中心劇場“無邊線舞蹈節”展演作品之一,9月16日、17日在滬上演。舞臺變成了一個25㎡的酒店房間,有著老舊的地磚、斑駁的墻壁、昏黃的臺燈、臟兮兮的浴缸……依然像是潮濕南方的某個小縣城。大朱拖著一只20寸的行李箱,推門進來。觀眾隔著紗幕,仿佛隔著窗簾,偷窺他日復一日的生活。
大朱說:“我把目光投向了縣城,因為它的生活很豐富,和大城市很不一樣,有很濃郁的生活氛圍,你會發現很多的人間煙火,也有很多為生活奔波的人……我希望能給觀眾帶來一些不一樣的表達方式。”臨時場所常年在外巡演,大朱如同一個“城市游牧者”,從一座城市穿行至另一座城市,周而復始。因為不斷在換城市、換酒店,有時半夜醒來,他會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在一種孤獨之中,思緒開始漂浮,出現無數的幻影,隔壁的女郎,甚至兩只鴨子。在大朱看來,“25㎡”就是一個臨時場所,一個咖啡廳,一個化妝間,一個酒店房間,一個出租屋,它不屬于我們,我們也不屬于它。“我有時候會覺得,不行,我明天一定要回家。我真的好久沒回家了,我再也不想吃外賣了,我要吃我媽剛剛做好的,燙嘴的飯菜。”
有一段,大朱戴著耳機、閉著眼睛,和兩位女舞者在沙發上跳了一段三人舞。直到這段編完,大朱還不確定,自己究竟要表達什么。“沒有特別曖昧的肢體接觸。后來我才發現,我抱著她們,好像抱了兩個柔軟的枕頭,與其說是對愛情的渴望,不如說是渴望一種安全感。”對大朱來說,創作是一個即興的過程。“楊麗萍老師沒有學過編舞,我也沒學過,我們都是感受型的創作者。我不喜歡無瑕的東西,我喜歡有裂痕的東西,即使它可能沒那么完美,但它一定有能打動你的地方。所以,跳一個作品的時候,我們在臺上總是在即興,總是在變化,跳著跳著,就有新的東西出現了。”
楊麗萍曾對大朱說:“你的創作很難超越《一場》。”的確,對大朱來說,《一場》就是二十幾歲青春懵懂、一腔熱血、無畏無懼的狀態下誕生的作品。他說:“再過幾年,我可能就跳不好《一場》了。”有一次在佛山演出,觀眾反饋,投影看不清楚,大朱道了歉:“真的很抱歉,請大家理解。你再等我幾年,我有錢了,投影一定會清楚的。”到《25㎡狂想曲》的時候,有了知名導演、編劇周可的加盟,也有了更寬裕的創作資金,劇中用到了實時投影、考究的布景和道具。作為導演的大朱,有了真正排兵布陣的感覺。
“我和周可老師及其他主創的合作,都是‘背道而馳’。”大朱說,“我們都是各自走各自的路,然后,總有一天,我們會在一個地方碰上。很有自信地說,我們創造了一種新的、中國目前沒有的現代舞的表達形式。它來自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野生編導和一個非常職業但向往自由的編劇的碰撞。”大門背后為了《25㎡狂想曲》,大朱推掉了眾多綜藝和晚會,和團隊在云南大理待了整整三個半月。聽說了大朱的創作想法,楊麗萍邀他去大理。“她說別在城市里待著了,去大理,我為你們找排練廳。她那段時間在拍《虎嘯圖》,也在大理,有將近兩個月的時間我們在一起工作,她給了我很多藝術上的靈感。”大朱說。那段時間,楊麗萍經常帶著夜宵來看排練,作為藝術指導提出自己的意見。演員們一開始都特別緊張,但慢慢跟她變得越來越熟悉。“在大理的日子,每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抬頭看見云彩在你頭頂,夜里出了排練廳滿天繁星,風一吹特別舒服。”大朱說。所以,《25㎡狂想曲》到了下半段,反差極大。大朱和他的幻想走出了房間,來到一望無際的草原。他和舞者們仿佛丟掉了一切,甚至丟掉了自我,用想象構建出草原和泥土。“我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我不會被束縛,我覺得一切皆可無,一切皆可跳。”
最后,大朱沿著一個長長的臺階向上,臺階的盡頭是一扇大門,如同電影《楚門的世界》里的場景。他在抵達那扇門的時候,回頭直視觀眾:他能走出那扇大門嗎?大門背后是什么?
故事就在這里結束了。現在我們回到開頭那個問題,為什么睡衣上有小黃鴨?大朱說,來自這個笑話:一只兔子掉進一個箱子,出來的時候卻變成了一只鴨子。為什么?因為箱子里有變壓器(變鴨器)。所以,就像這個笑話里的黑色幽默,生活還要繼續。上海演出結束,大朱還將去往不同的城市,輾轉于不同的酒店,獨自一人,做著屬于他自己的白日夢。那些夢,就像熱氣球拽著他飛向天空。“我們的肉身可以被困住,但我們的靈魂一定不會。”大朱說。攝影:董天曄來源:作者:吳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