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斯荷伯之謎》即是《卡斯帕爾·豪澤爾之謎》,標題字數所限打不下,我還是習慣稱這部電影名字為后者。沃納·赫爾佐格的電影并不依靠傳統意義上的“表演”。當他能夠找到一位能夠代表一個角色天性的演員時,他最為心滿意足。他神魂顛倒地探索著這種天性。想一想隱了姓的街頭藝人及叉車操作員布羅諾·斯列斯坦的例子。他是赫爾佐格兩部電影——《卡斯帕爾·豪澤爾之謎》與《史楚錫流浪記》的主角。
這位妓女的兒子曾被關在精神病院中長達二十三年之久,盡管赫爾佐格認為他沒有瘋。然而,布羅諾非常奇怪,異想天開,有一種小孩兒般的單純與執拗。在《卡斯帕爾·豪澤爾之謎》里,他的目光四處游蕩,有時甚至巧妙地斜瞥向攝影機,給人感覺他不是在看觀眾,而是看穿了觀眾。
可能除了自己外,他誰都扮演不了,但是這就是赫爾佐格需要他的原因。赫爾佐格在評論里曾說,他由于利用一位不幸之人,因此在德國被人們所詆毀,但是如果你充滿同情心的研究布魯諾,你可能會發現,從他的角度來看,他是在利用赫爾佐格。在赫爾佐格的電影評論中,他將其描述為“一位電影世界里默默無聞的士兵”。
卡斯帕爾·豪澤爾是一位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他在1828年的某天清晨,出現在一座城鎮廣場上,手里抓著一本《圣經》以及一封匿名信。在這部電影里,明顯如同現實中發生的那樣,一位無名者將他鎖進一座地窖長達二十四年的時間。他被小鎮居民接納,一對友善的夫婦收養了他,他學習讀寫,甚至演奏鋼琴(在現實生活里,布魯諾還會演奏手風琴和鐘琴)。
對卡斯帕爾來說,似乎每天都是一個未解之謎,他說道:“女人有什么好?”“我來到這個世界,是一個十分艱難的降臨。”還可以想象當他說“它托了一個夢給我······”時試圖表達的觀念。在赫爾佐格電影的臺詞中,虛構與現實界限不清,變動不居。他在意的不是準確性,而是效果,一種超驗的狂喜。
《卡斯帕爾·豪澤爾之謎》不是對其主角的平鋪直敘,而是通過一種攝人心魄的行為與影像的拼貼來講述故事。一列懺悔者奮力地攀登一座山,一位盲人帶領著一個沙漠旅行隊,一只鸛鳥捉住了一只蟲子。這些畫面與卡斯帕爾無關,除非說,它們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并解釋了他的掙扎。赫爾佐格頭等不感興趣的事情就是“解開”這位孤獨者的未解之謎。正是這種未解之謎本身吸引著他。
透過這位出生于1942年,拍攝了至少五十四部電影的偉大導演的作品,你可以找到非同尋常的人類個體,他們代表了赫爾佐格想要喚起的特性。在《玻璃精靈》里,為了描述一個窮途末路的村莊,他催眠了整個劇組。在《沉默與黑暗的世界》與《侏儒流氓》里,他試圖想象盲人、聾人與侏儒的內心世界。這些人并沒有被他們缺陷所俘虜,而是獲取自由,進入了一個正常人難以企及的領域。
赫爾佐格赫爾佐格拍攝了兩部關于一位名叫迪特·登格勒的德國人的電影,分別是紀錄片《小小迪特想要飛》和劇情片《重見天日》。在第一部電影里,登格勒應征入伍,加入海軍,扮演他自己,從北越戰俘集中營中逃脫,歷經艱險,按照原路穿越叢林。在第二部電影里,他由克里斯蒂安·貝爾所飾演。
但是赫爾佐格解釋說,他在紀錄片中虛構了一些事件,而劇情片則在某種程度上,是一部關于苦難經歷的紀錄片。貝爾看上去骨瘦如柴,因為登格勒當時本人的體重降到了八十五磅。貝爾的表演在某種程度上如同蒂莫西·崔德威式的獻身。在赫爾佐格2005年根據崔德威本人拍攝的視頻素材所制作的名為《灰熊人》的紀錄片中,崔德威認為自己可以不設防地在黑熊中走動,直到最后他才發現自己錯了。
崔德威和女友(2003年10月二人殞命于熊口)還有一個人叫約克·亞赫羅,他是芬蘭的舉重運動員,兩次獲得世界上最強壯之人的稱號,赫爾佐格以他作為電影《納粹制造》的主角,這部電影拍攝的是在希特勒統治的柏林,一位波蘭硬漢偽裝成一位典型的雅利安人的故事。他不是演員,但確實這個角色的最佳人選。
是的,不可否認貝爾是一位職業演員,但被雇來演他能代表的人物,做他力所能及的事情。還可以想一想克勞斯·金斯基的例子,他是赫爾佐格電影《阿基爾,上帝的憤怒》《陸上行舟》《諾斯費拉圖:夜晚的幽靈》《眼鏡蛇》與《沃伊采克》中的明星。是的,這是一位演了一百二十五部電影的演員,但金斯基告訴我們,他只看過自己演的其中的兩三部。
當年瘦成這樣的赫爾佐格和傻成這樣的金斯基金斯基是一位總是怒氣沖沖、暴跳如雷的人物。據說有一次赫爾佐格被迫拿槍指著他的腦袋逼撂挑子的他繼續演。赫爾佐格《我的魔鬼》這部生猛影片的主題,就是這位他曾喜歡和謾罵過的人。看金斯基出現在赫爾佐格的電影中,就是看一個人不被當成演員,而被當成故事發展的核心推動力來用。
《木雕家斯泰納的狂喜》海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赫爾佐格電影生涯最具象征色彩的電影是《木雕家斯泰納的狂喜》,它講述一位從半山坡起跳的跳臺滑雪運動員,原因是他太優秀了,如果不這么做的話,他可能會飛過著陸點,落在停車場上。他的短處正是他的天賦,他夢想著永遠飛下去。赫爾佐格電影中有如此多或真實或虛構的主人公,都幻想著逃離,且都如此強烈地帶著不假思索的目標。
回過頭來說《卡斯帕爾·豪澤爾之謎》,這是一部關于最不抒情的人的抒情電影。布羅諾·斯列斯坦有著經常和他在一起的牛馬身上的執拗。當他遭遇這個世界的時候,我想起W·G·塞巴爾德的那段話:人類與動物互相凝視,中間隔著一條不可逾越的理解的鴻溝。這部電影的風景、音樂以及源于大自然的細節,全都象征著卡斯帕爾逃離地窖中不變的現實之后,所進入的夢想世界的樣子。
他解釋說,他在地窖中從沒做過夢。我想這是因為除了地窖可以夢一夢外,他對其他均一無所知。這部電影經常被拿來和特呂弗的《野孩子》相提并論。后者故事發生在和此片相同的一個世紀,講述一個可能是被動物撫養長大的小孩兒出現在叢林中的故事。一位心理學家試圖“教化”他,但卻無法改變他的天性。
卡斯帕爾同樣也是被研究的對象,電影中有一位教授用一個謎題來測試他:有兩個村莊,一個村莊里的人從不講真話,一個村莊里的人從不撒謊。當你在通往這兩個村莊的路上遇見一個人時,你要問一個什么問題,才能知道此人來自哪個村莊。“我會問他,他是不是一只樹蛙。”卡斯帕爾頗有幾分自豪地回答道。
然后片子中還有一位英國紈绔子弟斯坦諾普勛爵,他邀請卡斯帕爾做他的“門徒”,結果卻發現他的這位門徒不喜歡在時髦的假面舞會上被展示。然而,卡斯帕爾看上去樂于成為一名雜耍演出中被觀看的對象,以償還村子的債務。在這個雜耍表演中有意思的是,一位巴西長笛手相信,如果他停止演奏的話,村民就會死去。為了證明他是巴西人,他用他的母語說話,卻將自己剛才的預言拋在了腦后······
這部電影的德語片名,翻譯過來是“人人為自己,上帝反眾人”的意思。這句話似乎總結了卡斯帕爾之所想。當這位籠中鳥第一次出現在眾人眼前時,他的出生問題就占據了調查者們的思考中心。他是一位秘密的王位繼承人嗎?還是一位富人深愛的小孩兒?我們瞥見過那位使他淪為階下囚,而后又令他獲得自由的人,他站在他身后,然后踢他的靴子,強迫他走路。
這個人是誰?無人知曉。他可能是卡斯帕爾命運的具體化身。我們可能都有某些人站在我們身后,踢著我們的靴子。我們是可憐的凡夫俗子,但是它托了一個夢給我們,說我們可以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