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電影界傳來噩耗。
讓·呂克·戈達爾去世,享年91歲。
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生病,只是感到精疲力盡,決定以安樂死的方式結束了生命。
在瑞士得到協助自殺的授權與監管下,他于昨天下午,在親人的環繞中,平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正對應了他在第一部電影《精疲力盡》里的一句臺詞:
「成為不朽,然后死去」
聽聞消息后,全球無數導演、影迷,都發文悼念。
王家衛致辭感謝,并稱贊其為「永遠的戰士」。
賈樟柯則附上了戈達爾的名言。
「電影是每秒24格的真理?!?/p>
法國總統馬克龍,鄭重發文悼念。
稱法國失去了一位國寶。
他是法國新浪潮電影奠基者之一,也是影史最偉大的導演之一,影響了后來的許多電影導演。
對于這樣一位高山仰止的大師,再多的贊譽都是多余的。
斯人已逝,帶去的是一個時代。
魚叔的心情也無比沉痛。
今天就來緬懷一下這位電影傳奇。
有一句評價:
「電影史,分為戈達爾之前,與之后?!?/p>
這句話并不算夸張。
戈達爾絕對是六十年來,最富有創造力和革新意識的導演之一。
但,說起這位電影大師,免不了有人會搖頭。
宛如李安看完伯格曼。
戈達爾一生共指導了135部電影(包括長短片)。
每一部都極具強烈的個人風格。
2018年,他的遺作《影像之書》在戛納上映,引來影迷紛紛朝圣。
但,影院很快就鼾聲四起。
《影像之書》
事實上,戈達爾的早期電影并不枯燥。
只要習慣了他的電影風格,就會發現其樂無窮。
不少著名導演都是戈達爾的鐵桿粉絲。
華語界頭號迷弟,當屬王家衛。
他一直將戈達爾視為自己的電影導師。
甚至連「墨鏡」的標志,都有幾分神似。
在他的很多作品中,也都展現了對于戈達爾電影的學習。
《重慶森林》,靈動跳躍。
西方影評人常常拿此片,與戈達爾的《精疲力盡》對比。
王家衛電影里,還有對戈達爾電影各種經典段落的致敬與戲仿。
比如著名的「一分鐘沉默」。
戈達爾的《法外之徒》中,男主突然提議,既然沒事做,不如一起沉默一分鐘吧。
女主便開始數數:1,2,3!
然后,電影真的沉默了。
沒有臺詞,沒有聲音,安靜了一分鐘。
王家衛的《阿飛正傳》里,就有相似的一段。
阿飛對著蘇麗珍蜻蜓點水般撩撥。
「一分鐘的朋友」,也成了文青搭訕的名臺詞。
還有,阿飛反復提及的那只「無腳鳥」。
「這種鳥兒一輩子只可以下地一次
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
也是源自于戈達爾的《法外之徒》。
戈達爾還有個習慣:
事先不準備完整劇本,臨開機前,還在寫詩磨洋工。
電影不少對白,都是邊拍邊改。
有時還讓演員即興起舞。
王家衛也是出了名的沒有劇本。
從演員到制片,沒少被他逼瘋。
而電影中的即興舞蹈,也是信手拈來。
當然,王家衛并不會照搬。
而是學其神,會其意,通其精髓。
愛致敬戈達爾的,還有意大利名導貝托魯奇(《末代皇帝》)。
在他的電影《戲夢巴黎》中,男女主三人,不顧安保禁令,手拉手一起跑過了盧浮宮。
這一段,也是復刻了《法外之徒》中的名場面。
好萊塢鬼才昆汀,同樣是戈達爾的忠實擁躉。
1994年,他憑《低俗小說》獲得戛納金棕櫚大獎。
在一次采訪中,昆汀直言,是戈達爾教會了他打破規則的樂趣、自由和快樂。
就連他的制作公司,也索性命名為Band Apart。
正是向《法外之徒》(Bande à part)致敬。
他癡迷于戈達爾看似隨心所欲的創作。
「這正是我想做的事情」
昆汀并沒有夸張。
1960年,戈達爾拍攝了長片處女作,《精疲力盡》。
電影講述了一個關于黑幫與逃亡的故事,手法格外靈動跳躍。
這部影片為他帶來了柏林電影節最佳導演獎。
對于這個結果,戈達爾說過一句非常囂張的話。
「拍電影你所需要的僅僅是女人和槍?!?/p>
而《精疲力盡》的拍攝也的確如此。
這部電影的成本極低,預算僅7萬美元(約人民幣48萬)。
因此,戈達爾幾乎沒有任何專業的設備。
沒有攝影棚,就跑到大馬路上拍。
買不起打光燈,就采用自然光源。
他還善于打破各種電影規則。
最著名的莫過于,跳切。
此前,跳切屬于一種錯誤的剪輯手法,因為它會引起觀眾的觀影不適。
但戈達爾不顧這條業內法則,直接在處女作上使用這一「錯誤」手法。
用這種不適,來傳達出人物內心的焦灼、躁動。
可謂大膽。
戈達爾,一直是電影史難以逾越的高峰。
但,恨他的人也不在少數。
戈達爾是出了名的「反骨」,終其一生都是一個桀驁不馴的人。
1930年,他出生于法國巴黎。
他的家境極為優渥,當時法國最大的銀行之一就是他外祖父開的。
但,他沒有接受富家貴公子的劇本。
而是投身于電影,開始了反套路人生。
由于不務正業,他與家里鬧僵。
生活費被掐斷,他就從家里偷錢。
被強制安排進了公司,他干脆偷竊公司財產,還因此蹲過監獄。
他用這些「偷」來的錢,資助好友拍攝電影。
而他自己,也逐漸走上了電影創作的道路。
1968年,法國爆發了「五月風暴」。
學生工人紛紛罷課罷工,走上街頭游行。
而戈達爾也堅定地站在了無產階級的陣營。
他率眾大鬧戛納影節,阻止升起電影銀幕。
電影節因此停辦。
「我叫你們去支持工人和學生
你們卻還在這里和我們討論電影
你們這幫傻×」
這場風暴很快在警察的鎮壓下平息。
戈達爾本人也被捕入獄。
之后,他的思想也越來越激進。
拍攝了大量支持工人階級的電影。
他長年與主流文化對著干,變成了一個著名的「噴子」。
他懟電視。
認為電視是一種麻痹大眾神經的軟性洗腦媒介。
「電視制造遺忘,而電影創造記憶」
《芳名卡門》
懟好萊塢。
長久以來,好萊塢都貫徹中產階級價值觀,粉飾太平。
這與戈達爾的理念相違背。
而他的批評落在個人身上,也是無比犀利。
據說,他曾在采訪中批評斯皮爾伯格與喬治·盧卡斯。
認為是《大白鯊》《星球大戰》這類電影毀了好萊塢。
「他連懦夫都算不上,應該說是騙子才對」
戈達爾與斯皮爾伯格
還會懟朋友。
他的尖銳,也逐漸讓身邊的朋友難以忍受。
最讓影迷惋惜的,就是他與特呂弗的決裂。
特呂弗是法國新浪潮標志性人物,二人有著長達二十年的友誼。
1973年,特呂弗的電影《日以作夜》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
作為好友,戈達爾卻沒有送上祝福。
相反,他頗為不滿,寫信將特呂弗狠狠罵了一通。
他認為,這部影片是在向好萊塢示好。
《日以作夜》
對于戈達爾的激進,特呂弗也積怨已久。
他立馬寫了封20頁的長信懟了回去。
此后,兩人開始了長達十年的罵戰。
戈達爾在采訪中嘲諷特呂弗「不知道如何制作電影」。
特呂弗則罵他,「自私,且心眼極小」。
直到1984年,特呂弗去世,二人都沒有和解。
2010年,奧斯卡將終身成就獎頒給了戈達爾。
他拒絕親自到現場領獎。
給出的理由很簡單,年事已高、無法遠行。
但,此后他仍導演了四部長片,他的油箱里還有油。
他依然特立獨行,不與主流妥協。
戈達爾的離世,標志著法國新浪潮一代徹底落幕。
昔日的五虎將,已全部離世。
特呂弗(1984年),夏布洛爾(2010),侯麥(2010),里維特(2016)。
而其他幾位著名先驅,戈達爾當年的好搭檔,也在這幾年陸續離世。
2019年,我們送走了戈達爾的摯友、新浪潮教母,阿涅斯·瓦爾達。
她是全世界最酷的女導演。
直到去世前,她還在進行打破常規的拍攝計劃。
《臉龐,村莊》
同年年底,我們送走了戈達爾的前妻。
也是主演戈達爾經典電影最多的女主角,安娜·卡里娜。
2021年,我們又送走了法國國寶演員讓-保羅·貝爾蒙多。
他與戈達爾有多次精彩的合作。
主演了《精疲力盡》《狂人皮埃羅》等經典電影。
如今,戈達爾也走了。
有關新浪潮的活化石,徹底消失了。
但,電影是時間的載體,有著超越時代的意義。
在1968年的一次專訪中,記者問戈達爾作為導演是否想要改變觀眾。
他堅定地回答:
「不,我在試圖改變世界」
一個導演改變世界,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
其實,戈達爾從不算一個親和、友善的人。
但,這并不影響他成為一位深刻的反思者。
他總能精準地抓住問題的本質,再用最犀利的方式在影像中揭露它們。
電影之于戈達爾,始終是一種武器,是他最鋒利的子彈。
每一次打破常規、反叛常識的操作,其實都是在對真實世界進行拷問。
戈達爾的電影中,每位主人公都似乎與環境格格不入。
想要突破自己的命運,卻難逃悲劇性的「宿命」。
如《精疲力盡》中,「反社會人格」的米歇爾,最終遭到背叛,死于槍口。
《隨心所欲》里,娜娜從一名普通售貨員,一步步走向賣淫的深淵。
身處壓抑的世界,他們不斷異化,陷入虛無與迷茫。
戈達爾借角色的經歷,不斷與觀眾探討一個問題:
人究竟該在社會中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現代社會,是一個復雜易變的社會。
事情的發展往往超乎我們所認為的「邏輯」。
我們的視線也在不斷「跳切」。
每天所聽所見的,有太多魔幻與荒謬。
但,生活沒有框死的劇本。
我們也可以直視生活荒誕的本質,不斷地追問真相。
或許,這也是戈達爾留下的最珍貴的遺產之一。
「生活或許是悲傷的,但它永遠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