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入塵煙》,一部上映時排片僅有0.7%的文藝片,在互聯網上線10天后,票房不減反增,直至破億。
在營銷為王的流量時代,一部“草根農民”參與主演的農村題材的冷門小眾藝術電影,取得這樣的成績像是一次奇跡。
這種奇跡的出現,某種程度上得益于短視頻平臺的自來水流量。許多短視頻創(chuàng)作者自發(fā)制作的二次剪輯內容,將這部電影從小眾文藝片愛好者推向了大眾。
有人說,這是優(yōu)質內容在短視頻時代的一次勝利。切中了大眾情緒的好電影,沒有淹沒在娛樂時代的流量浪潮之中,被浪潮推上了岸。也有人說,短視頻毀了一部好電影,誤讀和庸俗化了電影的表達,大量涌入電影院的人僅僅在享受一種廉價的共情。
兩種說法看似對立,但實際上更像是現象的一體兩面。
原本并不是文藝片受眾的大批觀眾走入了影院,帶來了過億票房,也帶來了意料之外的解讀視角。這種解讀視角更感性,它形成于觀眾所處的語言環(huán)境,依賴于一套自成體系的審美邏輯。
習慣了分析鏡頭語言、探討人物弧光的文藝片受眾,聽到短視頻解說文案“早知道嫁給他那么幸福,拍照的時候就應該笑一笑”時,本能地會感覺到不適。這種不適來源于一種對濾鏡化、簡單化審美的排斥,像是一種應激反應。
要判斷一種情緒是否僅僅只是誤讀,光是憑借另一種情緒的感受難免有失偏頗。其實,帶著所謂高人一等的視角,將發(fā)自人類本性的共情視為一種誤讀大可不必。如果故事主人公有鐵和貴英坐在電影院里,一定也會被劃分為所謂“看不懂”的那群人。
好的文藝作品總是包羅萬象的。它以一個故事為容器,在講故事的同時,展現人情冷暖與社會現實。它表達真實、提出問題,在提煉生活詩意同時,呈現創(chuàng)作者對于美的認識。更有甚者,借由好的文藝作品,來叩問人生,將哲學思辨也蘊藏其中。
于是深者見其深,淺者見其淺,觀點之間彼此碰撞,作品才有了被討論的空間。對于作品之中的美與情感的解讀也是如此。
藍色的蒼穹之下,是一望無際的麥田。綁著藍色頭巾的貴英彎著腰在麥田里,挑揀散落的麥子,動作緩慢而虔誠。有人說,這一幕無論是構圖還是色調,都像極了19世紀法國畫家米勒的油畫《拾穗者》。
有趣的是,米勒正是一位出生在鄉(xiāng)下的現實主義畫家。他的許多繪畫靈感都來自于法國的鄉(xiāng)村生活。23歲到巴黎學習繪畫時,身邊的同學都視其為“土氣的山里人”——繁華的巴黎并沒有給他藝術靈感,卻帶給他無盡的冷眼和鄙夷。
于是,他將生活以及創(chuàng)作的環(huán)境又放回鄉(xiāng)村。他筆下的樹木、田野,栩栩如生,他畫里的勞動者,敦厚、樸實。《拾穗者》正是這樣的畫作,色彩的和諧和線條的美感都是畫家與大自然共同的創(chuàng)作,那種與土地之間的深刻聯結賦予了畫作以生命。他的作品最終打動了世人。
《隱入塵煙》的導演李睿珺同米勒一樣,是一個從鄉(xiāng)野中走出又將鏡頭轉向鄉(xiāng)野的創(chuàng)作者。他的幾部長片都取景于老家甘肅張掖的花墻子村。從一草一木到人物的精神面貌,再到故事靈感來源,都離不開這個小村莊。演員也從村里來,從李睿珺的舅姥爺、姨夫一點點擴大到花墻子村村民。這是一個“家庭作坊式”的劇組,演員們與其說是在表演,不如說是在將自己的日常生活呈現給鏡頭。
強有力的真實感來源于生活本身。
男主角馬有鐵的人物形象依賴于演員武仁林多年的農村生活,刀刻斧鑿的臉龐讓人想起美術課本上那幅名為《父親》的油畫,汗水和陽光之下透著堅毅。
電影前前后后拍了近一年。春種秋收,燕去燕歸,那種四季不同的自然風光和農作物狀態(tài)也源自天然。這種拍攝,讓主人公生活的真實環(huán)境不再只是故事背景板,而是成為有自己節(jié)奏的動態(tài)元素。天地以及之間的萬物都有了自己的生命。人與自然的互動就更真實可信了。
不止于此。影片開頭,女主人公貴英被帶到男主人公有鐵家相親,貴英木訥地低頭扒飯,嫂子在她耳邊用所有人都聽得見的耳語提醒她上廁所。貴英一走,一桌人如同商量一樁買賣一般,就敲定了貴英和有鐵的婚事。各人臉上的表情,對話的內容,乃至席上的氣氛,都像極了我們生活中曾經歷過的畫面。
對于在農村真實生活過的觀眾來說,這種真實感會更加強烈。
并不是所有的觀眾都曾欣賞過19世紀的油畫,但畫面的和諧與美感可以被感知。一眼就看出電影某個畫面靈感源于《拾穗者》的觀眾,或許也并未感受過,那些 “這活兒我干過”的觀眾,眼中曾領略過的鄉(xiāng)村圖景。
兩者的解讀方式不同,但對于美都有所感知。在兩者之間搭起橋梁的正是這些來自于鄉(xiāng)野的藝術創(chuàng)作者。
在一次采訪中導演李睿珺曾說,“很早以前我就想拍一部一年四季的電影,用更長的時間去表現人和自然、土地的關系。”《隱入塵煙》正是他交出來的答卷,里面有人與人讓人動容的連接,也有人與自然間富有柔情的依戀。
他將自己真實的生命體驗轉化為了影片的背景,從一個農村孩子的視角出發(fā),試圖將我們的視線引向那些可能被忽視已久的群體,也試圖重新喚醒那些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的珍貴情感。
影片在真實之上提煉升華,展現了田園牧歌浪漫詩意的一面,但并沒有放棄刻畫烏托邦之外的殘忍現實。貧窮、疾病、冷眼,當苦難被日常掩蓋,愛和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一般閃爍,在黑暗之中開出花來。
這是鄉(xiāng)村戀人的“愛情散文”,也是鄉(xiāng)村社會的“另類紀實”。
撰文|煦然
編輯|波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