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沒想到，
一部放了快兩個月的電影，
還能實現(xiàn)絕地反擊。
7月8日上映時，
《隱入塵煙》的排片率只有1%，
預(yù)估票房只有200萬。
然而，靠著極好的口碑，觀眾的“自來水”推薦，
總票房沖破7400萬（截止9月3日22時），
日票房逆襲，從不到35萬升至1386萬，
幾乎是低迷的華語電影市場的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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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入塵煙》講述一對農(nóng)村夫婦，在土地上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活
另一個出乎意料的現(xiàn)實是，
《隱入塵煙》打破了“小鎮(zhèn)青年”只需要粗暴狗血故事的偏見，
盡管文藝片屬性強(qiáng)，
但票房占比，三四線城市已經(jīng)超越一二線城市，
并且評分每天都在上漲。
小鎮(zhèn)上有農(nóng)村經(jīng)驗的人更多，
越發(fā)能品出戲里的真切。
短視頻平臺上，這句評論已經(jīng)成為流行：
“全片不說苦，卻苦到了天際；
全片不說愛，卻愛到了極致。”
影片上映前，一條曾采訪
導(dǎo)演李睿珺和主演海清，
這幾日再見到導(dǎo)演，
又講起了這半年來波折的故事。
撰文：洪冰蟾
責(zé)編：倪楚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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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睿珺在《隱入塵煙》現(xiàn)場
一周前的一個凌晨，李睿珺突然收到一條消息：《隱入塵煙》上熱搜了。
那個時候，主創(chuàng)團(tuán)隊早已撲向新項目，各忙各的去了。李睿珺前腳在朋友圈說了收工，哪想到又重新跑起了路演。
按照常規(guī)的路子，窗口期尾聲，影片的排片率會逐漸降到0，自然而然地消失。然而《隱入塵煙》排片從不到1%突然升到15%，日票房漲幅更是驚人的39倍，豆瓣評分從7.8一路漲到8.5，把各大平臺的熱搜登了個遍。
業(yè)內(nèi)有一個說法，文藝片的票房天花板在1000萬左右。如今，《隱入塵煙》已經(jīng)超過7400萬，顯然是破了圈。票倉開始從北京、上海轉(zhuǎn)移到三、四線城市，許多兩個月來從未放過《隱入塵煙》的影院，因為觀眾的呼聲，都開始加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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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wǎng)絡(luò)上廣為流傳的片段：
用麥粒做一朵小花，是只有農(nóng)民才有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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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跨度一年，經(jīng)過一個貧瘠的冬天，再到播種和豐收的季節(jié)
乍看《隱入塵煙》的故事，未免缺少爆款的潛質(zhì)：
在甘肅一個貧瘠的農(nóng)村里，有一個沒有生育能力和勞動能力的女人貴英，總是佝僂著背，還會尿失禁，還有一個村里最窮的男人有鐵，他唯一的生產(chǎn)工具是一頭驢，連種子的錢都得借。
這兩個被嫌棄的、別遺忘的人，決定組建一個家庭。全片的主線故事，是兩個命運(yùn)不幸的人依靠著彼此，種地、養(yǎng)雞、蓋房，然后等燕子飛回來。他們的感情逐漸升溫，又不得不面對更大的悲劇。觀眾被苦難史里的隱忍與溫柔擊中，比如貴英等有鐵回家，一趟一趟地?fù)Q開水，或是有鐵把兩個人褲帶綁在一起，生怕她從屋頂?shù)粝氯ァ?/p>
時間在電影里，走過了一整個春夏秋冬。戲外，李睿珺也笨拙地拍上了接近一年。
這個節(jié)奏過于緩慢的文藝片，竟最終享受到了時間的饋贈。
仿佛一碗樸實的白米飯，被食客嚼出了悠長的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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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睿珺和鄉(xiāng)親兼群演們說笑，《隱入塵煙》拍攝現(xiàn)場
早前，《隱入塵煙》入圍了今年的柏林電影節(jié)主競賽，李睿珺成為了第一位集齊歐洲三大入圍的80后中國導(dǎo)演，隨著電影的走紅，他的名字被反復(fù)提及。
最近這兩周，李睿珺每天都會收到密密麻麻的私信，分享他們自己的家庭往事。很多長久不聯(lián)系的微信好友開始找他。常去寫劇本的星巴克，埋伏著越來越多的影迷。更多的公司找到李睿珺，請他指導(dǎo)影片……
至于李睿珺的姨夫武仁林，就是那位飾演男主角的非職業(yè)演員，也火了。總有短視頻博主去村里找他。他放羊放到一半，被拉去合影聊天，耽誤了地里的事。他想著干脆去外地打工算了。
李睿珺常說：“一部電影有一部電影的命運(yùn)。”
《隱入塵煙》的命運(yùn)，稱得上跌宕起伏。劇組窮到導(dǎo)演夫婦搭上了孩子的讀書錢。又定檔、撤檔再定檔，幾經(jīng)波折。在近年最低迷的電影市場里，硬著頭皮撐到了口碑全面發(fā)酵。
堅持了十幾年，李睿珺一直在拍土地上的人，他想著得有人去關(guān)注農(nóng)民的精神世界，相信“人類的命運(yùn)和情感大抵相似”，更相信觀眾會被沉默的人、沉默的生活打動。
這是李睿珺的意志力，如今，這意志有了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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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清飾演女主角曹貴英
很少有人能第一眼認(rèn)出來，那個農(nóng)婦貴英是海清。
2019年，李睿珺把《隱入塵煙》的劇本發(fā)給了海清。兩天后他收到回復(fù)，“喜歡這個劇本，愿意來。”
李睿珺對海清提了近乎苛刻的要求：必須要全程的方言，必須留給他充足的時間。
至少提前一個月去體驗生活，第一次拍攝要花2個月。第二次到第五次的拍攝，仍然要提前半個月去村里。每一階段的拍攝中，不允許請假離開，不允許跨戲。
“沒有這樣的信任和決心，就別做這樣的事。沒把你變成那個人，就是我最大的失責(zé)。”李睿珺對海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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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周圍有沙漠，有濕地
村子距離張掖80公里，緊鄰著黑河和巴丹吉林沙漠，這里水草豐茂，有濕地和草原，不遠(yuǎn)處是終年積雪的祁連山。
2020年春節(jié)前，李睿珺帶著海清回老家，住在他姨夫武仁林家。姨夫兩口子在電視上看到過海清，擔(dān)心家里條件艱苦，委屈人家女明星。李睿珺說：“如果住賓館，就不是體驗生活了，把屋子收拾干凈就行，其他不用管。”
海清來村里的第一天就病倒了。她是南京人，吃不慣西北的饃饃和辣子，一桌菜只能吃幾筷子西蘭花。李睿珺讓海清穿上棉襖棉褲和頭巾，帶她去村里晃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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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下地，海清還要喂牲口，給羊和驢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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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清飾演的貴英腿腳不便，一直佝僂著
一開始，村里人不知道來了個明星，只當(dāng)是姨夫家兒媳婦回來過年，兒媳婦真俊真白凈。平日里，姨夫去地里忙活，海清就跟著去。海清回憶那段時間，就是“整天趴在地上，腰都快斷了。”
這可能是史無前例的場景，男女主演佝僂著收塑料棚、撿垃圾、清理化糞池，導(dǎo)演則蹲在田埂邊改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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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膚質(zhì)感、眉形，都要貼近一個農(nóng)婦
村里人說的話，海清起初一句都聽不懂，李睿珺給她準(zhǔn)備了一本臺詞本，她一個字一個字標(biāo)發(fā)音，晚上跟著大伙一塊喝酒、看電視、聊家長里短。待了一段時間，她已經(jīng)能聽懂別人聊八卦了。
她去后院喂牲口，驢雞羊頭一回見陌生人，嚇得雞飛狗跳，嘩啦啦揚(yáng)起一堆灰。后來她去給羊接生，顧不上吃飯，一上午就守著，直到小羊被舔干了血，在太陽底下走第一步。再后來，驢走過身邊，會拿頭頂她，叫她帶它回家。“動物不說假話，我們處得像家人一樣。”海清說。
有一天，李睿珺和海清去縣城，路過她代言的金飾柜臺，掛著印有她臉的海報。“我說你就站在那個海報下面，我看服務(wù)員對你是什么感覺。結(jié)果服務(wù)員根本就不搭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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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睿珺的姨夫武仁林飾演男主角馬有鐵
女主角逐漸融入，但男主角遲遲找不到。
要空出一年的檔期，還得熟練地干農(nóng)活。勞作是絕對演不出來的，只有經(jīng)過繁瑣而重復(fù)的練習(xí)，形成肌肉記憶才真。“是切了10天菜，還是飯館里面配菜了5年，一出手，觀眾馬上就知道。”
結(jié)果沒有職業(yè)的男演員能有這個時間。最后李睿珺果斷決定，姨夫來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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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英和有鐵在大雪紛飛的時候初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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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感情逐漸深溫
姨夫武仁林今年54歲，他種麥子、苞谷、豆角、土豆，養(yǎng)雞、羊、豬。農(nóng)閑時候，他就到酒泉和新疆的工地打工。李睿珺以前拍電影，他偶然演一些小角色。
要扛起主角的戲份，和大明星演感情戲，他倍感壓力，怕自己演砸。但他知道侄子沒別的人可選了，他信他能把自己“調(diào)教”好，硬著頭皮就上了。
姨夫本身動作麻利，為人爽朗，他怎么都不適應(yīng)男主角有鐵的慢半拍設(shè)定。李睿珺就一條條磨，動作的幅度，說話的語速，10遍，20遍，30遍，每一遍靠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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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鐵怕貴英從屋頂?shù)粝氯ィ阉壴谘澭鼛?/p>
和以往每次拍長片一樣，李睿珺這次也動用了一家子人，更確切地說，是一村子人。
他父親演村長，還做置景和道具，房子上的草席，圈小雞的簍子，都是父親編的。他母親演女主角的嫂子，還負(fù)責(zé)召集村里的女性群演。他哥哥演收糧食的老板，他妻子張敏演賣衣服的老板，兩人都給他做制片。
連兒子都出了力。為了貼近村里女人的眉型，海清把李睿珺兒子的頭發(fā)剃了，粘在眉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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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農(nóng)民家庭，李睿珺深諳農(nóng)事和建屋
沒有農(nóng)村經(jīng)驗的人，根本拍不出這樣一部“農(nóng)事詩”般的電影。
李睿珺出生在一個西北農(nóng)民家庭。他的爸爸是縣里的中學(xué)老師，媽媽在家干農(nóng)活。每天放學(xué)后，李睿珺都要去給豬和驢割草。7、8歲的時候，家里蓋房子，爸爸在房上忙，他就去抱土塊，或者把泥和好，弄到桶子里吊上去。
他從小喜歡音樂和美術(shù)，但父親很反對，想讓他安安穩(wěn)穩(wěn)考大學(xué)，以后做老師或者公務(wù)員，比較穩(wěn)定。“他覺得藝術(shù)這個東西看不見，摸不著，不能當(dāng)飯吃，不能當(dāng)正經(jīng)職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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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入塵煙》的影片選擇了適合大銀幕的大景別、5.1聲道
后來念高中，父親還是順著他的意思，送他去學(xué)了音樂和美術(shù)，想著畢業(yè)做音樂或美術(shù)老師。結(jié)果又出了意外，他無意間上了一門影片分析課，喜歡上了電影。
從2010年的《老驢頭》開始，李睿珺不斷地折返農(nóng)民的身份，五部長片都回到故鄉(xiāng)拍。他關(guān)心“被時間撞倒的人”：老農(nóng)民等待死亡，想要埋葬在泥土里《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留守兒童翻越沙漠去找父親，迷了路就沿著河流走《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離家的子女在城市與故土間漂泊，再也找不到先輩的墳?zāi)埂独象H頭》《路過未來》。
《隱入塵煙》里的貴英和有鐵，同樣是被時間拋下的人，“進(jìn)入信息時代后，周邊的世界和人，好像都在不斷地進(jìn)化，甚至異化。那些走得慢的人，就被別人看不起。但他們身上保有著一些，被大家丟掉的品質(zhì)。”
在李睿珺的家鄉(xiāng)，年輕人很多都跑光了，去城里安家，四處是空置或被拆除的老房子。“我一直想拍一個，關(guān)于土地和生命，更加具體的電影。農(nóng)民們一年四季都在土地里面。這一輩子，就是等待生命開始和終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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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入塵煙》拍攝現(xiàn)場
為了展現(xiàn)這些，李睿珺用了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方法。
在電影里，姨夫演的有鐵要耕種幾畝地。在春天播種麥粒，犁地施肥，在夏末收割，一捆捆堆得小山似的，晾曬脫粒……種植的每一步，李睿珺都拍了。
經(jīng)常是，拍一會兒姨夫種地，鏡頭完成后，姨夫動作不停，李睿珺加入他一起種會兒田，對劇組說：”你們在地上歇著，我們把地種了。”就這樣邊拍邊種，邊種邊拍。
海清演的貴英，養(yǎng)了些雞和豬。這些動物沒有替身，開頭是10顆雞蛋，孵出來10只小雞崽，再長成挺拔的大公雞大母雞，一直都是它們。
每個階段拍攝完，劇組該回城的回城，但李睿珺和姨夫還得留下來照顧動物和莊稼。“莊稼沒照顧好，有一片死了，雞崽要是淋雨，感冒去世了，這都不接戲了，那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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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睿珺在現(xiàn)場蓋房子
為了拍兩人造房子的戲，李睿珺沒去找現(xiàn)成的房子。他從零開始，花了3個月，蓋出一個房子。河西走廊一帶，祖祖輩輩都造生土建筑。他畫了一個圖紙，每天去拉土和泥，把泥巴搓成土磚晾干，碼起來。邊拍邊修，邊修邊拍。
“既然農(nóng)民把生命交給時間和土地，那我們也把電影交還給時間和土地。我一直認(rèn)為，土地不但可以長出糧食，其實也會長出藝術(shù)、文學(xué)、舞蹈、音樂，它也會長出電影，因為所有的生命都來源于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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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睿珺在拍攝現(xiàn)場
實打?qū)嵟纳弦荒晁募荆犉饋硗寺阋宰屩破吮罎ⅰz影機(jī)一開，每天都在“燒錢”。演員和劇組成員的酬勞、住宿、三餐、交通，場地、設(shè)備的搭建和租用……這些都要用錢。
常規(guī)劇情片的拍攝周期，短則二十幾天，長則2、3個月。拍一年，不符合工業(yè)流程，更挑戰(zhàn)商業(yè)邏輯，不說是異想天開，也會笑他吃力不討好。
這差事落到妻子張敏身上，她一直做李睿珺的制片人。認(rèn)識十幾年，她知道丈夫的脾氣，勸肯定沒什么用，不如想點實際的，盤算一下可能會面臨的困難。
首先當(dāng)然是錢的問題。比如《長津湖》，拍200天，破了近些年最長的拍攝記錄，背后是中國電影史上最貴的制片成本，有傳接近13億人民幣。
張敏費(fèi)了半天勁，連第一筆融資都談不下來。2020年初《隱入塵煙》開機(jī)，趕上疫情爆發(fā)，原本還有點投資意向的公司，紛紛失去音訊。張敏覺得不好一直去催人家，但要翻越眼前這漫長的拍攝周期，她手里只有夫妻倆的積蓄，和一個醫(yī)生朋友慷慨解囊的一筆錢。
李睿珺咬咬牙，決定不管有多少錢，都先拍，因為這個冬天一旦過去，就得再等一年。
拍攝分為五個階段，嚴(yán)格按照劇本順序進(jìn)行，每一個季節(jié)都不能錯過。從冬天拍到夏初，眼看著積蓄快花光了。張敏每天都很焦慮，她做各種預(yù)算方案，錢夠的，錢少的，一分錢沒有的，甚至想過學(xué)獨立導(dǎo)演，上網(wǎng)開眾籌。
“實在不行，就全部自己弄。我們想過讓李睿珺自己扛攝影機(jī)。”張敏說。
5月份，張敏和李睿珺連從甘肅到北京的機(jī)票都買不起了。走投無路之際，他們坐火車到北京繼續(xù)找投資，以前合作過的演員、制片人出手幫忙，最后關(guān)頭籌到了后面幾個階段的資金，趕回去繼續(xù)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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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老驢頭》拍攝現(xiàn)場
這不是李睿珺第一次捉襟見肘了。拍電影這十幾年，就是一段循環(huán)往復(fù)的借錢、虧錢、賺錢、還錢史。
但他的態(tài)度向來是：“有錢有有錢的做法，沒錢有沒錢的做法，但是，不會說有錢就做，沒錢就不做。”
他還有一個更通俗的說法：“好的詩寫在宣紙上和寫在擦屁股紙上是一樣的，絕對不會影響那首詩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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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李睿珺和張敏在威尼斯電影節(jié)
第一次做導(dǎo)演拍《夏至》，向親戚借了30萬，還清這筆錢他用了將近7年。直到2012年，拍完第三部《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都入圍威尼斯地平線單元了，他還在靠拍婚慶掙錢。
“一開始很厭惡拍婚禮這件事情，一下午給你500塊錢，但是你在家里面坐著，誰給你500塊錢呢，那就去拍吧。”
最大的危機(jī)不是錢，而是挫敗感。拍完《夏至》的很長一段時間，他交不上房租，出去吃飯沒錢，新劇本找不到投資。別人懷疑他拍那么爛不是做導(dǎo)演的料。他郁悶、茫然，失眠到凌晨3、4點，一個人在馬路上溜達(dá)到天亮。
當(dāng)時，李睿珺住在北大附近的掛甲屯胡同，一個平房，不到十平米，月租500，沒有陽光，大白天不開燈什么也看不見，沒有衛(wèi)生間，沒有空調(diào)，沒有冰箱。制片人方勵說：“就是個貧民窟。”張敏和他談戀愛后，也搬進(jìn)來一起住。晚上張敏要上廁所，一個人害怕，李睿珺就起來陪她去公共廁所。他們兩個現(xiàn)在都還記得下雪天的那種冷，那是很難抹去的身體記憶。
張敏有時工作到深夜，坐公交車穿過大半座城市回家，心想，這里這么繁華，總有一天會搬到更好的地方去。但實際情況是，“賺的錢沒想過要去換一個房子，總想要把錢存下來，接下來拍戲怎么著。”
李睿珺能準(zhǔn)確地報出時間，從2006年6月28日，到2014年11月24日，他在這間平房里住了整整12年。在這12年里，他又拍了3部長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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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中的水面高難度鏡頭，是在一塊20元的泡沫板上完成的
沒有那么多錢，他就費(fèi)點子想辦法，花時間做細(xì)致到發(fā)指的前期籌備。
這一部《隱入塵煙》也是如此，他怕一片莊稼不夠拍，就把周圍的莊稼全給種了。劇本有7萬字。別人劇本上一句簡單的“某某推開門”，他的版本會描述某某穿什么衣服，眼神表情如何，走位是什么。海清的服飾、妝容，精確到每一場戲的變化。
靠著這股勁，他一路堅持到現(xiàn)在。演員尹昉形容他是“愚公移山的精神”。用李睿珺的話說：“最廉價的時刻，也是最深情、最自由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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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里展現(xiàn)土地的生命力，草長鶯飛，麥子成熟
這些年，李睿珺的生活幾乎沒變過，規(guī)律到乏味的程度，即便現(xiàn)在火了，他也沒想變。
每天早上11點起床，做個中飯，打掃衛(wèi)生，背上小書包出門去，選一家星巴克坐下。然后掏出厚厚一沓A4紙和筆，寫到7點，寫得出，寫不出，都準(zhǔn)時收攤，回家，吃晚飯，陪孩子玩。
最近新找上來的工作，他的標(biāo)準(zhǔn)仍然是有沒有拍攝沖動：“只是單純?yōu)閽挈c錢的話，前段時間我看到家附近的影院在招夜班兼職，我想我一白天寫作，晚上三四點才睡覺的人，再合適不過了。做服務(wù)員我也可以生存的，干嘛逼自己浪費(fèi)時間去拍不喜歡的東西呀。而且兼職，我不想干就可以不干了。”
這些年，夫妻兩個除了維持日常的開銷，就是把錢攢著，攢夠一部拍一部。
張敏在這件事上，給了丈夫莫大的寬容與支持。“如果妻子不支持的話，我可能為了挽留這段愛情，得去掙錢，就放棄做導(dǎo)演了，我的人生就滑向另外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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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睿珺關(guān)心鄉(xiāng)村老人的精神世界
李睿珺的“犟”，姨夫武仁林一直記得。做錯了事要挨揍，別的小孩早一溜煙跑了，“睿珺就站著，打死我，我也不跑。”姨夫覺得這幾年，李睿珺沒怎么變，但好像又變了一些。
12年前，27歲的李睿珺回到老家，告訴在村口聊天的大伯大姨，自己是來拍電影的。村民們看著這個從小光屁股在橋頭溝渠里撒野的毛孩，絲毫沒有衣錦還鄉(xiāng)的樣子，還要給這個破破拉拉的地方拍電影？他依然我行我素，成為村里的笑話。
有一天，舅爺爺悄悄趴在他耳朵上，問他能不能抽空給村里的朋友拍一張遺照。很多農(nóng)村老人沒有拍上一張像樣的照片就離世了，“葬禮上的照片是從身份證上截下來的，還帶著長城防偽水印。”
所以每過幾年，他回去拍新片，就給還健在的老人，再更新一版遺照，選上他們自己喜歡的背景和表情。
李睿珺知道無論是走得快，還是走得慢，世間的故事會埋進(jìn)土里、隱入塵煙，他總歸要留住一些人的痕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