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將盡。
如果用一句話來形容這個暑期的影視劇,Sir覺得,那是嗑糖的天下。
大大小小的熱搜里,住著大大小小的CP。
能不能嗑得滿足,成為衡量一部作品能不能火起來的重要指標。
當前幾天,忽然看到這樣一個熱搜。
Sir稍微一怔。
#現在的影視作品還能帶來思考嗎#
思考?
好像是遺忘了許久的詞。
再細看才發現。
這是最近開播的《圓桌派第六季》首期節目提出的問題。
主持人竇文濤請來人藝的李光復、濮存昕兩位老戲骨,一起探討戲劇的種種。
Sir看節目時的心情。
從津津有味,到沉默,最后陷入深思……
是的。
當今年影視圈可能最深刻的一次反思,在一檔小眾聊天節目上演時。
事情不再簡單。
01
所有好戲都有思考
一部作品的“好”與“不好”,究竟有沒有標準?
可能每個人的答案都不相同。
關于什么是好戲,李光復復述了曹禺先生的話:
什么是好戲?
不是劇場里面觀眾的熱烈的掌聲
也不是他們的嘆息
和你一起流淚
而是走出劇場的時候
帶著思索
思考社會
思考人生
思考命運
這段話是不是有點熟?
如果Sir再引用一段出過圈的“金句”,就會驚嘆頂級藝術家是可以破壁共鳴的。
“電影不會帶大家走進黑暗,而是帶大家走過黑暗,在黑暗中考驗,然后回歸陽光,你就會明白如何面對生活。”
這是大導演李安說的。
這里的“明白”可不是輕飄飄的“我知道了”,而是披瀝過黑暗,被考驗過的個人感悟,即思考。
所以李安經典句式: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把青冥劍、一座斷背山、一個王佳芝、一個少年派。
有心人能檢索出背后思考出來的信息。
好電影、好戲都有讓人思考的能量。
但這里“好”的標準是什么呢?
拿節目里頻頻提到的《茶館》舉例。
電影版的《茶館》可以在豆瓣拿到9.5分的超高分,為什么?
基礎是文學性。
小小一個《茶館》,有三代人、七十多個人物輪番登場,描繪出了上世紀50年的中國變遷史。
《茶館》的經典輸出是:莫談國事。
來到茶館,你可以斗蛐蛐、下象棋,提籠架鳥扯家常,就是不能討論當時變幻莫測的時政。
然而,正是這些三教九流各色人物的眾生相,折射著時代真相。
如提籠架鳥,是滿清時代老北京城里八旗子弟的一種生活狀態。而革命過后,茶館里掛鳥籠的繩索便不見了。
以小見大,茶館的變遷正對應著歷史的變遷。
不僅故事本身好,《茶館》的編劇也不落窠臼。
一般的劇作是怎么敘述的?
它們會設置一條主線,并根據主線劇情去設置沖突、發展劇情。
但《茶館》呢,則是將整部話劇分為三個小單元故事,故事與故事間通過人物關系彼此連綴,匯成足以反映三個時代的歷史畫卷。
完全打破常規。
據說,老舍先生在創作《茶館》時,有朋友勸他在劇中設置一條主要線索和主要人物,按照古典章法來設置沖突,發展劇情,但都被他否定了。
老舍堅持說:“那樣寫的話可能比我寫的更加像是戲劇,我十分感謝這種建議,但是不能采用,我的寫法多少有點新的嘗試,不希望被老套子捆住。”
比如Sir前面提到嗑糖,很多觀眾會開玩笑要給編劇“遞刀片”,原因很簡單,為什么不寫he,而寫be。
我們要的就是沒有一個壞人的大團圓啊。
《茶館》是he還是be?
表面看,三幕戲主角們越來越老,壞人們卻絡繹不絕輪番登場,越來越年輕。
從劉麻子到小劉麻子,從唐鐵嘴到小唐鐵嘴。
壞人們一代又一代如魚得水,好人卻年復一年不得好報。
而結尾又有“反轉”。
三個老人顫顫巍巍碰頭,王掌柜要拿繩子上吊。
長夜將盡,天光吐白,遙遠處有《團結就是力量》的依稀樂聲。
這就是辯證法,被擠壓的希望看似微薄,卻一定有驚人的反彈力。
是be嗎?是,又不是。
好的文本結構決定了戲的亮相,是不是清奇骨骼、能不能驚為天人?
強烈的文學性則決定了戲的靈魂,是不是寶黛初見、能不能刻骨銘心?
從形式到內容,從感官到感受,從理性到感性,從即時性到延續性。
一部好戲就是這樣擊打觀眾的。
除了故事的細膩和編排上的創新,《茶館》的臺詞也很講究。
臺詞就是表達,用來傳遞信息、挑逗情緒。
用濮存昕的話說,老舍先生對京津冀地區的文化和用語習慣的了解,無人能及。
那是語文課本上教不出來的地道,只能深入生活中才能有所洞察。
而這些臺詞,體現著老舍先生的大幽默、大諷刺。
《茶館》里幾乎每一句臺詞都有潛臺詞,每個人都拐著彎兒說話。
秦二爺(藍天野 飾)和龐太監(童超 飾)有一段交鋒。
龐太監:這全北京城,誰不知道秦二爺。
秦二爺:不敢。
龐太監:你比那做官的還厲害呢!聽說呀,好些個財主都講維新。
秦二爺:不能那么說吧,我這點威風在您面前,可就施展不出來咯。
龐太監:說得好,那咱就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吧。
倆人你來我往,明著看句句是夸獎,暗地里卻是在給對方下馬威。
等到秦二爺離開茶館,龐太監立馬變臉:“憑什么個小財主也敢跟我斗嘴皮子!年頭可真是改了啊。”
官家的氣勢便不再掩藏。
這種威脅,在那兩個政府耳目對王掌柜(于是之 飾)索要保護費時也出現過。
倆人:每月一號,按陽歷算,你把那點兒意思送到。你省事,我們也省事。
王掌柜:那您那點兒意思得多少啊?
倆人:哎多年的交情你看著辦吧。你還能把那點兒意思弄成不好意思嗎?
要不說漢語言博大精深呢,這幾個“意思”,到底有幾個“意思”,可得自己領悟了。
好的表達都是雙軌甚至多軌的,尤其考驗捕捉信息、情緒的聽力。
落魄的常四爺發出一問:
“我愛咱們的國呀!可誰愛我呀?”
沒人能夠回答。
這句臺詞也被認為是老舍流淚泣血的自我表達,依然無人能回答,無人敢回答。
它是百年叩問,承載的是卑微個體窮盡一生,雞蛋撞石墻的孤絕。
所以,一部好戲的臺詞(表達)不能止于敘事。
類似的觀點,姜文在《圓桌派》里也表達過,認為把事情說清楚沒什么了不起,重要的是要觀眾聽出弦外之音。
“讓子彈再飛一會兒”,你現在還會覺得它是在說槍戰戲的場面嗎?
好文本給思考舞臺,好表達給思考賽道,最終都是為了奔向觀眾的內心,扎根發芽,長出每一個人無法復制的感悟。
02
好演員是感嘆號,也是問號
再說演員。
有了好劇本,好臺詞,一部好戲也成了六七成。
但無論是話劇還是影視劇,戲都是要人演的,好演員則是大廈落成的磚塊,沒有他們,觀眾的感受也是破碎、冰冷的。
這點相信你們都有體會。
那么什么是好的表演?
濮存昕在《圓桌派》中分享自己講課里面一條表演的標準時說,表演如果按十分打分:
三形兒,六勁兒,心已八,無意則十。
什么意思?
六分基本功,八分情感投入,十分隨心所欲。
那演員的基本功是啥?
跳舞的,得形體好,有功夫。
唱歌的,得嗓子好,講共鳴。
演戲的,李光復用了一個詞。
樹形。
不光是外形像那個角色,還得樹心形,在心理狀態、價值取向等方面,完全變成那一個人。
李光復分享了一個自己練功時的故事。
那時他演一個特殊時期里的傻小子,受人擠兌,行事卑微。
出場亮相第一句臺詞,四個字:
“二叔,忙哪!”
于是他天天想,時時練,下班一邊騎著自行車,一邊在路上琢磨臺詞,一不小心想入神了,臺詞從嘴里蹦出來,“二叔,忙哪!”
恰巧這時有路人經過,給他丟下了一句話:“神經病”。
哈哈哈。
可真正好演員,某程度上的確需要“神經”。
比如,那條投入生活的“神經”。
演早年間的“詐騙犯”,他對歹徒的手法那叫一個熟。
因為當過警察,專門抓過“切匯”的,細節全部記了下來。
比如,那條想象生活的“神經”。
人藝老前輩林連昆。
飾演過《天下第一樓》的堂頭常貴,用現在的話說,那是一個忙碌又疲憊的打工人。
可林連昆出身富裕人家,從小沒吃過苦,怎么演?
靠想象,最靈魂的一幕讓所有人都服了。
他說著說著自己的臺詞,就找了個桌子角,靠了上去,疲憊感立馬就被呈現出來。
跑堂嘛,跑了一天肯定腿酸啊!
觀眾是聰明的,也是感性天真的,遇到好的演員好的表演,無需多言就會給出最直接的贊美。
這些好演員,就成為立在他們心中鮮亮的感嘆號:真像啊!真好啊!
但是在這之前。
好演員最應該被珍惜的是他們(以及觀眾)心中的問號:
為何這么演?這個小動作是什么意思?
《茶館》中賣女求生那場戲。
剛看到這對可憐的母女時,秦二爺添加了一個原著中沒有提及的小動作——把手伸進衣服中,再讓王掌柜把這倆人轟出去。
這說明什么?
說明,他的第一個念頭,其實是想施舍的,但是他轉念一想,又決定不可憐她們。
他覺得,小善之舉,不切實際,他要干的,是實業救國的大事業。
一個小小的動作,證明他不是一個冷酷無情、自私自利的資本家,心中始終有顆悲天憫人的心。
這也讓他50年后那句“有錢就得吃喝嫖賭胡作非為”的自白,變得更加令人心酸。
這樣的細節設計,不僅僅是準確。
濮存昕在節目中認為這是演員與觀眾的默契。
如果觀眾帶著思考,猜到了演員的用意,就會由衷地激發出一種惺惺相惜的快感。
我和這個演員想到一起了,甚至會覺得我跟老舍先生想到一起了。
如果沒有思考,這種快感就會大打折扣。
好演員能夠通過舉重若輕、有意味的細節設計激發觀眾的思考力,就像在針尖上得道,一下子就戳破作者的意圖,故事的隱藏線索。
而只有感嘆號和問號疊加,才是見證生活、人性真相的真實感受。
是這樣!為什么?
我們在人生中不就在這種復雜中橫跳、試圖找到平衡。
好演員復刻了這一幕。
03
思考的意義
回到Sir開始的問題,現在的影視作品還能帶來思考嗎?
這個問題,包含著兩重意思。
一問,現在還有如《茶館》那樣,既有好劇本、又有好演員的好戲嗎?
二問,我們看影視作品的意義是什么?
就像前面說的“嗑糖”。
每天累死累活的打工人回家看個影視劇,其實只是想圖個樂,不想要“苦大仇深的思考”。
給人消遣和放松,難道不也是觀看影視作品的意義嗎?
在《圓桌派》談到這個問題時,幾位老戲骨都給出了自己的看法。
濮存昕說:“戲劇,當然有娛樂性。一定有閑情才會走進劇場。”
但哈哈一樂,終究只是短暫的麻醉。
暫時忘記問題,問題卻依然存在。
李光復打了個形象的比方:
你欠人家二百塊錢
人家管你要
你正郁悶
我聽相聲去了
聽完相聲哈哈一樂
我給忘了
出了門又想起來了
其實在Sir看來,單純圖個暫時的樂呵無可厚非,思考和放松也并不沖突。
戲劇是形象的文學。
一切影視劇講述的,都是人的道理、生活的道理,揭示生活和人存在的真相。
而演員,就像李光復說的,有一種使命,就是要提高觀眾的閱讀水平。
當一場戲能夠做到雅俗共賞,能引發觀眾的共鳴,觀眾自然就能隨著演員和當下的演出氛圍,進入到那個戲劇的世界中,收獲和影視劇創作者同頻共振的快感。
正如觀看《茶館》時,你或許會為悲劇的故事感到憤怒、悲哀,但同時,肯定也會為老舍先生精妙的故事編排和幽默的臺詞驚嘆連連,為演員精湛的演技鼓掌叫好。
這不也是觀看影視劇所帶來的放松嗎?
為什么說好戲讓人思考。
思考的不是如何復制生活中淺顯、易得的欲望,未得的野心,而應該是循序漸進地去接近道德、真理。
回到當下。
如果目力所及的爆款作品中沒有一部能突破營銷、流量的泡沫,抵達“茶館”。
甚至,如果連這樣的追求都沒有呢?
最后。
Sir個人更喜歡一個不在場的演員給出的答案,在此分享給每一位仍對中國影視留有期待的毒飯。
資深女演員呂中曾經回答過學員的問題:
現代人上班都那么累了,干嘛還要我動腦筋思考?
她接下來這段話。
似乎與問題無關,似乎又是一種更長遠的“答案”。
她說:
小時候我們一群小孩在大街上遇到殘疾人,也會模仿他們的表情、動作……逗人發笑。
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就開始想了,這樣好嗎……
是對的嗎……
那時你笑,是因為開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