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產電影，出現了久違的「奇跡」。
原本不被看好的文藝片《隱入塵煙》，逆襲了。
總票房已過6000萬。
連續兩天反超《楊戩》《獨行月球》，位列單日票房冠軍。
破億指日可待。
來源：燈塔專業版
討論度越發高漲。
各種觀后感火出了圈。
但，票房和口碑發酵的同時，爭議也在發酵。
導演李睿珺的一段映后發言在網上流傳開。
據傳，他說農村有一個現象，經常會有男性被剩下，但很少會有女光棍，女性不容易被剩下。
得出結論是，「女性在農村有性別優勢」。
一些網友大為憤怒，宣稱要抵制電影。
而大部分網友則表示迷惑。
為什么拍出這種好片子的導演，卻能說出這么「不正確」的話？
一部經典老片，或許可以給我們答案。
此片由謝飛執導，曾斬獲柏林電影節最高大獎金熊獎。
拍出了《隱入塵煙》沒拍出的另一面。
揭開了關于農村女性的婚姻真相——
《香魂女》
其實，李睿珺導演的前半段話沒毛病。
農村男光棍很多，女光棍很少，確是事實。
據統計，30歲以上的農村剩男人數是剩女的7倍。（來源：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
2020年，農村剩男已超過1100萬。（來源：《中國人口科學》）
《香魂女》就呈現了一個有意思的現象：
村里常有「二男爭一女」的大型修羅場。
斯琴高娃飾演的女主香二嫂。
看著是個老實守常的村婦。
但實際上，卻有兩個男人。
家里有個兔頭麞腦的瘸子丈夫。
背地里還有個相貌堂堂的情夫。
左：陳寶國飾演的情夫；右：雷恪生飾演的丈夫
年輕一輩的環環，出身貧苦，但天生麗質，勤勞踏實。
原本有一個帥氣又能干的戀人。
兩人彼此情投意合，本應是對佳偶。
但誰知，她卻被一個患有先天癲癇的傻子看上。
遭傻子幾番調戲后。
傻子的母親，也就是香二嫂，居然上門提親來了。
村頭老婦人日常感慨，「好漢沒福氣，賴漢娶個能干妻。」
聽上去只是對婚配關系失衡的調侃。
但也暗示了「能干妻」在農村是被爭搶的這一普遍存在的現象。
這些都間接證實了「女性不容易被剩下」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但，剩女比剩男少，就意味著女性有優勢嗎？
恰恰相反。
這個結果背后，是農村「重男輕女」等不良風氣的積重難返。
出生性別比本就失衡。
去年的數據，農村地區0-4歲人口性別比超過110，仍不屬于正常范圍。（來源：《中國統計年鑒2021》）
而很多女性成年后也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
正如《隱入塵煙》開頭借他人之口交代的那樣。
貴英的命運和那頭遭瘟的病驢如此相似。
她從小挨打，被迫住在后院，還落下了尿失禁的病根。
全家都盼著把她趕走。
給了媒人兩百塊錢，像買賣牲口般，把她許給了剩男馬有鐵。
貴英只是沉默地接受著一切。
不幸之中的萬幸，馬有鐵是個好男人，他們相愛了。
正如熱評所說，「曹貴英常有，而馬有鐵不常有。」
更多的農村女性，都是沒能遇到有鐵的貴英。
那么她們的生活會是怎樣？
《香魂女》就拍出了更為殘酷、黑暗的生活真相。
看上去選擇權更大的兩代女性，實際上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
風光強勢的香二嫂， 其實是被拐賣來的童養媳。
7歲被賣到瘸子家。
13歲時就被迫圓房，為了反抗，差點跳湖自殺。
婆婆一句話把她勸下：忍忍，再忍忍吧。
可結婚多年，丈夫從未改變，一喝酒就打她、強暴她。
這樣的悲劇也在她的兒媳環環身上重演。
為了替父母還債，她被賣給患有先天性癲癇的傻子。
丈夫性無能，便用啃咬掐的暴力方式在她身上泄欲。
她也曾偷偷跑回娘家。
但最終還是被以金錢為威脅帶回了婆家。
身上道道傷痕，漸漸成了家常便飯。
「性別優勢」無疑是站在男性立場上一廂情愿的想象。
忽視了她們之所以不被「剩下」，是因為在很多人眼中，她們還有生育、泄欲的價值。
就像片中，即使二嫂勤勞能干，包攬了家中大小家務。
還以一己之力開了有口皆碑的香油坊。
但外人認可這一切的前提是，她為瘸子家生了一兒一女。
在瘸子丈夫眼中，她只是半夜酒場散了后填補空虛的對象。
他還因為二嫂沒生一個健康的男孩大為不滿。
發現對方偷偷吃避孕藥后，對其一頓暴打。
同村一個女孩，患有先天性疾病，會影響生育。
不論她長相如何，能耐如何。
在談婚論嫁時，被村民心照不宣地「除名」。
就像《隱入塵煙》中的貴英，因為無法生育，得不到最基本的尊重。
家里人急著把她嫁出去，只為少一個累贅。
所謂「優待」的背后，都是一樁樁受剝削、受壓迫的女性悲劇。
正因此，《隱入塵煙》惹來了不少「美化農村」的爭議。
有人為貴英被繩子牽著的情節感到不適，有人質疑將苦難浪漫化。
與其說故意挑刺，不如說是現實中的問題過于觸目驚心。
講述女性悲劇的國產佳作不少。
但很多作品都把重點放在經濟、階級不平等的弱勢地位上。
《大紅燈籠高高掛》中頌蓮被嫁給陳老爺是沖著他的錢。
《隱入塵煙》中的貴英被邊緣化，則與她特殊的身體狀況有關。
而《香魂女》卻另辟蹊徑選擇了一個獨到的視角。
片中，處于經濟弱勢，又有身體殘疾的反而是男性。
瘸子不懂得經商，家中經濟大權都由二嫂掌控。
他想買包煙都要經過二嫂批準。
二嫂的情夫也沒有什么本事。
還是靠著二嫂的香油坊獲得一部分經營權，才有了份體面的工作。
反倒是二嫂，成了家中真正的頂梁柱。
她已經實現了經濟獨立，而且不僅僅是傳統的當家女性。
甚至可以與外商洽談產品出口。
還有長遠開闊的眼光，支持將古法香油與現代化的設備相結合。
但這樣一個獨當一面的女強人，在家中依然受盡丈夫精神、肉體的雙重暴力。
在婚姻中一直逆來順受，委曲求全。
瘸子對她一頓拳打腳踢，甚至試圖用枕頭捂死她。
事后她也只說是日常吵嘴，完全沒有離開對方的打算。
顯然，經濟獨立沒有給她帶來精神上的獨立。
她依然是一個需要依附男性的傳統女性。
她不僅離不開丈夫，也舍不得兒子受苦。
情夫拋棄她后，她更是完全陷入了絕望之中，獨自躲在麥草垛后嚎啕大哭。
不止如此，她還將其他女性也推入了包辦婚姻的火坑。
成為母親后，又為兒子買來媳婦環環。
明知兒子是個傻子，還威逼兒媳圓房、生育。
「你可是我用一萬五千塊買回來的媳婦。」
到底要如何理解二嫂這個角色？
她身上的矛盾性，其實正是這部電影的深度所在。
透過二嫂的視角，我們可以看到整個吃人的環境。
片名《香魂女》，取自村中的一則傳說——
曾有兩個女性雙雙投湖，死后化作飛鳥。
這片湖因此得名「香魂淀」。
沒有人去深究她們為何自殺。
香魂淀卻滋養著一代代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孩子們在此嬉戲。
年輕人在此定情。
二嫂做香油用的水也取自這里，人人稱贊清甜。
女性悲劇就這樣被埋沒。
她們的死亡成了犧牲，以成就這則「美麗的傳說」。
無獨有偶。
村子里小孩子唱的童謠，做的游戲。
都是關于娶媳婦生孩子的。
「小小子坐方墩，哭著喊著要媳婦
要媳婦，干什么
點燈說話，吹燈睡覺」
女性被理所當然地視為一種資源。
痛苦經過淡化，偏見經過美化，代代相傳，耳濡目染。
媒婆說媒成功的時候，面對討價還價脫口而出：
「養一頭牛還能賣一千塊呢。」
村里的男人看到事業有成的日本女商人，卻沒有一點佩服的感覺。
而是輕蔑地稱她「娘們」，對她的外貌指指點點。
實現經濟獨立的二嫂，沒能跳出這樣的環境。
倔強的環環，也做不到出淤泥不染。
影片幾次拍到她在香魂淀邊洗衣的鏡頭。
聯想到那則傳說，不免揪著心。
可是環環始終沒有跳下去。
一如貴英，安靜地接受著所有命運不公的安排。
當年二嫂被婆婆勸道，忍一忍。
而今她也用同樣的話規勸環環，用別扭的方式關心著她。
直到，二嫂失去了情人，看透了丈夫，大病一場。
終于軟下了心，不想讓環環再重復自己的悲劇，勸她離婚，還答應給她置辦再婚的嫁妝。
這樣的走向放在今天是感人的女性互助。
可電影里卻依舊以傷感作結。
環環聽罷，反而哭了，「誰還會要我呢？」
最終畫面定格在兩人湖邊的背影。
她們何嘗不是又一對「香魂女」？
只是不能夠再化作自由的飛鳥。
環境對個人潛移默化的影響，如鹽與水，不可小覷。
能讓受害者變成加害者，能讓想飛的人自折雙翼。
將思維定式內化進人心。
而這其實也是李睿珺導演觀點的產生背景。
創作者固然有自身的局限性。
但終究，我們看的是作品傳達出怎樣的信息。
《隱入塵煙》在商業化浪潮的沖擊下，依然執著地展現一個充滿人文關懷的鄉土世界。
正是我們稀缺的國產良心。
批評電影也好，吐槽創作者也罷，都是觀眾的自由。
但比起攻擊乃至抵制，倒不如鼓勵更多的創作者，提供更多元的生活經驗和視角。
就像近年來，女性創作者得到的支持聲越來越多，也是出于同樣的原因。
那么話說回來，這番爭議除了讓我們重新理解《隱入塵煙》的B面，看清現實的復雜、多面。
也能讓我們再次思考關于「美化苦難」的爭議。
電影本來不能也不必囊括全部的現實和真理。
它可以像《隱入塵煙》一樣表現鄉土詩意的一面。
也可以像《香魂女》一樣揭露深重的黑暗面。
不同作品、不同態度、不同視角的互相補充，才能讓電影真正成為現實的漸近線。
讓我們在錯亂復雜的環境中，保持清醒、自覺的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