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2日,
《漫長的告白》上映,
倪妮、張魯一、辛柏青主演。
故事講的是,少年時兩兄弟喜歡上同一個女人,
人到中年,去日本柳川找她。
有觀眾說:這是這些年看過最好的愛情片,
漫長而揪心,讓人理解愛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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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川(倪妮飾)在20年前突然消失,一直漂泊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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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辛柏青飾)和立冬(張魯一飾)都喜歡柳川
導演張律拍了20多年電影,
這是他的電影第一次在國內上映。
他早已聲名在外,是國際電影節的常客,
歐洲三大電影節跑過一遍,
釜山電影節邀請他的電影做開幕片,
但在國內,知道他的人不算多。
張律出生在中國吉林延邊,
是朝鮮族人,
40歲才入行拍片,
從第一部短片《11歲》開始,
關注在中國的朝鮮族群的生存境遇。
近10年,他在韓國延世大學任教,
同時和頂級的韓國演員合作,
拍了《春夢》《詠鵝》《慶州》等作品,
電影里是纏綿的多角戀,
背后則有關他本人的身份、思鄉的愁緒,
以及復雜的東北亞文化背景。
2020年,張律回國拍了《漫長的告白》,
借此,我們和他聊電影,也聊過去的人生。
撰文:洪冰蟾
責編:倪楚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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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重逢,三人在柳川街頭閑逛,各有心事
張律喜歡拍多角戀。
兩男一女,三男一女,三女一男,誰和誰是一對,誰心里裝著誰,像冬夜小酒館的玻璃迷了霧氣,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團影子。
“所有的愛情都是多角的,起碼是三角的。”他老想,如果這世界上只剩下一男一女,一定沒有愛情。如果觀眾只看到一男一女,指不定在哪還有兩個人正想著他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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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川曾經是哥哥立春的戀人,弟弟立冬從小暗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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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大樹(池松壯亮飾)也對柳川有曖昧的情愫
《漫長的告白》的人物關系,就是張律式的三角關系,是他一貫的“陳詞濫調的愛情故事”。
兄弟倆跟柳川一起在北京長大,他們都喜歡她。柳川突然消失了。20年后,弟弟立冬得了癌癥,時日無多,跟哥哥立春去一個跟她名字一樣的地方,日本柳川找她。
只是,他見到了思念的女人,卻遲遲沒有把告白的話說出來。
這是張律電影的迷人之處——即使生命快到盡頭,男女主人公仍是閑聊、散步、說不清道不明。
張律老被問:“為什么要把感情搞得那么曖昧?”他解釋說:“不是感情,是我們生活的底色。電影比起生活,曖昧的程度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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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川在小酒館唱約翰列儂和古老的歌謠《秋柳》
暗戀與三角戀,僅僅是這個片子浮出水面的部分。
如果你再敏感一些,就會找到他暗藏的線頭。比如,柳川是20年漂泊在外的人,與過去的戀人重逢,她說:“有立春哥的地方,就是故鄉。”
明明都是北京人,但兄弟兩個的口音完全不同。柳川說中文,酒館老板說日語,她們各說各話,卻能順暢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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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律在北京接受“一條”采訪
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部分,要從張律自己的身份背景去找線索。
張律1962年出生在吉林延邊,一個靠近中朝蘇邊境的小村莊,那里多是朝鮮族人,跨過圖們江便是北朝鮮。他姥姥那一輩從韓國移民到中國,張律的母親到去世都不太會說漢語。
難民、小攤販、礦工、賭徒、妓女,這些人構成了張律的童年與青年。他們既是地理上的邊緣者,也是社會結構中的邊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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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告白》劇照
80年代,張律考上延邊大學中文系,畢業后留校任教。在隨后近20年的時間里,他是學者,寫小說,寫詩。直到世紀初,他快40歲,才拍了第一部電影《十一歲》,一拍便入圍了威尼斯電影節。
2012年,50歲的張律應邀去韓國S.K.Y(三大學府)之一的延世大學任教,然后進入了韓國的電影工業,以1-2年拍一部的超高頻率,拿出了《慶州》《春夢》《詠鵝》《福岡》幾部極富文人氣質的作品,確立了個人風格:在詩意又平淡的男女曖昧情事之中,照見東北亞的文化與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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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鵝》男女主角,樸海日和文素麗
張律在國際上的名氣越來越大。
在韓國的時候,張律帶著《詠鵝》去釜山電影節參加大師單元,媒體問,張律為何對韓國最好的演員有如此之大的吸引力?
電影演員文素麗,演過李滄東的《薄荷糖》《綠洲》、樸贊郁的《小姐》。韓國最負盛名的文藝片導演洪尚秀找她演,她也拒絕了好多次。但張律找她,她毫不猶豫答應了。
張律的御用男主角樸海日,剛剛和湯唯合作了樸贊郁的《分手的決心》,在戛納電影節風頭正勁。
初出茅廬的樸素丹兩次出演張律的片子,幾乎同一時間,她演了奉俊昊的《寄生蟲》,《寄生蟲》成為歷史上最成功的韓國電影,拿到韓國第一座奧斯卡最高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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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夢》女主角韓藝璃
還有《春夢》的女主角韓藝璃,后來出演了《米納里》,《米納里》同樣橫掃歐美各大頒獎禮。
但這一切好像都和張律沒什么關系。
那在中國的電影工業里呢?上一次張律在國內拍電影是2010年,過去太久了。連影迷都會恍惚,張律不是韓國人嗎?為什么突然來中國拍片?
他的作品常去歐洲三大電影節,和賈樟柯、婁燁一起出現在名單里,卻沒辦法用“華語導演”歸類他。人們在談論張律的時候,談論的是,他像洪尚秀,又像金基德,把他放置在韓國電影的譜系里。
如今他搬回北京住,但國內電影人的派系,他離得遠,這老板,那大牛,他也生分。去那種社交局,他坐在酒桌上,喜歡一杯接一杯喝白酒,如果不是熟人,他的話很少,不太會長袖善舞、長篇大論。
在任何一個圈子里,他都是若即若離的人。一個局外人,總處于看似在,實則不在;好像是,又感覺不是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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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告白》劇照
故鄉在哪里,從很小的時候,就是一個問題。
是延邊的小村莊?還是在更遠的地方?“鄉愁變成一種很實在的東西,時不時出來蹦一下。”
他電影的母題怎么都繞不過異鄉人。幾乎每一部,都可以打撈出失去故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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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之夢》講的是一個蒙古族男人和朝鮮族母子的故事,入圍柏林金熊獎
《沙漠之夢》(2007)里,一對從朝鮮出逃的母子,跑到中蒙交界的沙漠,種樹、擠奶,想守住另一個家園。
《里里》(2008),一輛裝40噸火藥的貨車開到里里驛,把村莊炸得面目全非,一夜之間,這里的人與他們的后代,徹底沒有了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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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夢》中暗戀女主角的三個男人,由文藝片導演梁益準、樸庭凡、尹鐘彬扮演
《春夢》(2016)中,女主角是韓國男人在中國的私生女,背井離鄉到韓國,卻只能成日照顧癱瘓的父親。她用中文念《靜夜思》:“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早期最成熟的作品《圖們江》(2010),故事來源于他的童年記憶。到了冬天,邊境兩側的孩子們會到結冰的圖們江上玩,他們說一樣的語言,吃差不多的食物,有著相似的面容。看起來都很尋常。只是,孩子們不能完全跨過河流。
電影里,村子里的女人,為了維持生計,會背井離鄉去韓國打工,簽證手續異常復雜,一去便多年難再見。
以前中韓還沒建交,出國非常困難的時候,張律的姥姥會拿一塊豆腐,勸他喝一杯酒:“這個時候,老家的柿子該熟啦。”張律聽出話里的傷感:“我們生活在吉林的一個山溝里,不產柿子,就會去想象姥姥故鄉的柿子樹。”
更多的情況,重返故鄉是一種徒勞。
張律第一次去韓國是1995年,像個觀光客。 “出了機場,一堆沒有見過面的親戚們要請我吃飯。他們問,中國隊和韓國隊踢球,你站誰的立場?”
“這就是我們的現實。”張律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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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州》里,樸海日給申敏兒解釋豐子愷畫里的意思
東北亞幾個國家的文化元素,在張律的電影里夾雜出現。
《慶州》(2014)里,他索性把男主角設置成在北京大學教書的韓國籍東北亞政治學者,抽中南海煙,娶中國太太。偶遇的慶州女人,家里掛著豐子愷的畫。男主角用中文讀畫上的詩:“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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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海日在酒館里跳著舞背《詠鵝》
《詠鵝》(2018)直接用唐詩做片名。韓國片方不理解《詠鵝》的意思,覺得賣不出去。張律說:“這首詩,中國人都會,兒童都會搖頭晃腦地背鵝鵝鵝。”
他喜歡設置身份錯位的人物。
以《詠鵝》男主角的周邊關系為例。他父親是韓國水兵,母親來自駐韓美軍基地,家里保姆來自吉林明東村,是生于東北、死于日本的朝鮮族詩人尹東柱的后人。他暗戀的女人,祖先差點定居東北。就連他住的民宿,都是一個朝鮮裔日本人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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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岡》講一個韓國女生和大叔,跑去尋找大叔斷絕往來的同學,他們曾愛上同一個女人
語言也是錯位的。
在《福岡》(2019)里,韓國女孩讀《金瓶梅》,中國女人讀村上春樹。她們各說各的母語,卻能自如溝通。“你能聽懂中文,奇怪了,我也能聽懂韓語。”屏幕外的觀眾會心一笑,這不就是雙母語者張律能完成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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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律和倪妮、張魯一在片場
以旁人的眼光來看,張律的人生,有幾個重要的決策時刻。
人到中年才開始拍電影,拍了十年突然消失,又一聲不響地跑去韓國拍,到60歲說回來就回來。
但在張律的敘述里,他沒什么計劃,就是“隨波逐流”、“骨子里太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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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短片《11歲》,講一個朝鮮族男孩在礦場孤獨地踢球
原本他完全不懂電影。40歲前,張律都在吉林延邊大學教書。
因為寫小說,他和韓國導演李滄東早就是好友。有一年張律去李滄東家住,“他突然說在拍電影,讓我去片場,我沒去,我說你沒事干。”
至于為什么開始拍電影,就是想拍《圖們江》,只想拍那一部,講異鄉人的故事。所以當導演要當到什么程度,他沒什么野心,糊里糊涂入了行。
“都40歲的人,你還要發展什么呀?所有人都說我瘋了,不可能,那時候都是膠片,誰給你錢?”
于是先從短片開始拍,邊拍邊等,50歲,終于能拍《圖們江》了,拍完后,他覺得心愿已了,身心俱疲。然后他宣稱這是張律最后一部電影,呆在家里,什么都不干。
玩了兩年,快50歲,他意識到一個樸素的道理,人不工作,確實是會沒錢的。剛好延世大學找到他。他想,反正都是不認識的人,那就好談條件嘛。“給我那么多錢,干嘛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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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州》的故事來源于1995年,張律和李滄東的兩個哥哥到慶州的茶館喝茶,里頭掛著一副春宮圖
至于為什么后頭繼續在拍片,他解釋真不是自己多勤奮,都怪耳根子軟。
上課的時候,學生慫恿他繼續拍。他答應下來,拍了《慶州》。“就這么違背了最后一部片的諾言,后來發現,人生就得違背諾言。”
在韓國拍片10年,張律也和妻子分居了10年。
他的妻子更想待在北京,于是張律花了驚人的時間在搭飛機上。下了課便往機場跑,在北京呆幾天再飛回去。當然很累,但距離不全是壞事。“有時候柴米油鹽吵架,是因為沒有迂回的空間。好不容易見一次,你這個親熱都來不及,對吧?”
疫情發生之后,這種兩地跑的日子不再現實。他也爬上60歲,覺得是時候放下教書的事。于是便辭去教職,搬回北京與妻兒團聚。
之前朋友們勸他回國拍電影,每次都心動,但他犯懶,怕不認識人,怕不習慣。如今回來住,他想有時間的話,還是要拍幾部。除了《漫長的告白》,今年他還殺青了《白塔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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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告白》里,河流作為重要意象反復出現
拍《漫長的告白》,源于一句玩笑話。
十幾年前,張律受邀去福岡電影節,柳川就在福岡縣,他坐高鐵去玩。一到那里,就看到柳樹下流淌著河川,飄逸、溫柔,就亂七八糟地想,如果有個叫柳川的女孩來柳川,會是什么樣子?
他就跟同行的人隨口一說,他以后要來這里拍電影。沒想到電影節的主席,公開把這句玩笑話說出去了,這下不得不拍了。他時不時惦記著:“總覺得老欠柳川一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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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川在街頭跳舞
他以前沒看過倪妮的電影,先是看到幾張照片,再看了《金陵十三釵》,得知她是南京人,一南方姑娘,他覺得合適。后來約著見了面,“我覺得姑娘特別好,又有柔的,又有很豪氣的地方。”
定下演員后,他研究了倪妮的履歷,發現她小時候得過江蘇省國標冠軍,于是安排了一場跳舞的戲。“我就跟辛柏青說,你可以跳得笨拙,倪妮一定要跳得好。倪妮跳得好,不用怎么練,有身體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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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倆一個喊柳川“阿川”,一個喊“川兒”,背后有故事
至于男主角,他要求必須和戲里的人一樣,得是北京人,找的張魯一和辛柏青都是北京人。
“當然演員可以模仿北京話,但胡同里的大媽一聽就會罵,裝的。”他知道“這個大媽占不了多少票房”,但他在意這少部分的人。他覺得電影是為某一個地區,甚至某一個胡同里的人拍的。“反正我自己看片的話,一聽說話,要是口音在騙我,我就受不了,我不愿意跟那個導演交朋友。”
他把“為全世界拍電影”稱之為“想騙錢”,把“商業片”稱為“敵人陣營”。一談起這個話題,他比誰都直接,立場分明。
不過,更多時候,張律還是曖昧不清的那一個。
下一部的故事是什么?沒想明白。在哪里拍?也沒想明白。到這個年紀,準備在北京定下來了嗎?不好說,搞不好以后又搬去其他城市了。
他對此的解釋是:因為現在,所有人都沒了故鄉,只剩他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