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黃土中，只有他們能夠聽懂麥子的嘆息，沉浸了歲月的靈魂
——《隱入塵煙》電影綜評
劉力/文
終于在網絡上看完了全部的《隱入塵煙》，133分鐘左右的內容用來陳述一段有些太過于乏味沉悶的故事，的確讓人嘖嘖稱奇。
然而就是這樣一部電影，也依然可以深入人心，沁人心脾，讓人感嘆噓唏之中悄然淚落。
《隱入塵煙》劇情并不復雜：一個已經失去雙親和兩個哥哥年過半百依然無依無靠的老光棍馬老四（馬有鐵，武仁林飾演），在自己三嫂的撮合下，與手抖腿瘸并且伴隨著尿失禁的無法生育的“瘟神”女人曹貴英（海清飾演）走在了一起，從此他們相互依偎，相互取暖，相互寬慰，相互扶助，走過冬春夏秋，他們成了好多人雖然嫌棄但卻又不得不羨慕的一對夫妻。然而當日子向好發展的時候，不幸襲來，曹貴英因為發燒頭暈去找丈夫途中落水溺亡，于是，馬老四最終又剩下了孤獨的一個人，并且最難以承受的是他離開了他曾經賴以生存的土地。他要搬到城里去住了，只可能是因為他那可貴的RH陰性熊貓血，正是村里首富張永福需要的。
在影片中，馬有鐵是一個活了大半輩子的通達之人，他善良、豁達、樂觀、堅韌，幾乎擁有所有中國傳統男人最優秀的品性，他和曹貴英的結識完全似乎就是為了有一個可以結伴同行的人，甚至連基本的繁衍生息想法都根本不曾有過，但馬有鐵似乎卻并不放在心上，他沒有嫌棄曹貴英的殘軀，他時常對曹貴英充滿的是溫情的關愛與尊重，他明白曹貴英在家里所受到的苦難與屈辱，正如同他自己明白自己的處境一樣。
他們剛開始并沒有一個可以遮風擋雨的家，就連看電視這樣最基本的娛樂活動也需要去鄰居家才能完成。他們真的是一貧如洗，他們唯一可以相伴的就是那頭驢子。
就在這樣的困境中，馬有鐵依然執著地把紅色的“喜字”時刻貼在墻壁上，他們在別人家的閑置房子里居住，國家扶貧政策規定拆除舊宅補償一萬五，安置再補償一萬五，面對這樣的誘惑，一些外出的打工的年輕人陸續回來，催促他們搬家，高高興興地領了拆遷補償款再次遠走他鄉，這些對于馬有鐵夫妻來講不啻為一種災難，然而馬有鐵夫妻卻始終保持著原本的韌性，他們不斷地搬遷，又一次次地從苦難的土地上覺醒。
最終馬有鐵還是決定自己蓋房子，他們搜集著拆遷后散落的木頭，并且自己豁出命砌了泥坯，傾盆而來的大雨幾乎把兩人辛苦勞作砌成的泥坯毀于一旦，危急時刻，兩人攜手護坯，風雨之中，他們涕淚與幸福交加，大雨過后，泥點撲面的歲月靜好依然讓人心悅。
馬有鐵終于有了自己的房子，他們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
馬有鐵一次又一次給張永福獻血，他卻從來不曾想著從張永福父子那里得到什么，第二次獻血他正在做泥坯，他甚至還好意地卻說張永福的兒子能夠趕緊結清村里的租地款。張永福兒子似乎有些過意不去，他看到馬有鐵給曹貴英買衣服，于是他直接“大方”地買下衣服送給馬有鐵，馬有鐵卻只把這當作一種借款，執拗地要求小伙子從自己賣糧食的錢中扣除。這些舉動不免招來村人的嘲笑，他們都說張永福應該給馬老四買了種子和化肥。馬有鐵默默從人群中走過，緩緩地要求商店賒賬并鄭重按上指印，只說糧食賣了就還錢，然后脫下衣服幫助尿了的曹貴英遮丑，最終沉默地離開。
馬有鐵總有自己的道理。他關愛曹貴英是從心底里流瀉出來的。剛剛結婚，他就帶著曹貴英給自己的父母和哥哥上墳，然后把自己拿來的蘋果和饃饃遞給曹貴英吃，甚至直接抬出一句“后人不吃，先人難得”來讓曹貴英安心；他要出去拉貨，走時特意給曹貴英蒸好饃饃，囑咐曹貴英吃，夜晚回家路上，遠遠看見曹貴英抱著手電筒的樣子，又心疼又抱怨，但看見曹貴英帶來的一次次往返裝好的熱水，他又不停地催促著曹貴英也喝些，千萬不要涼了；他為了打消曹貴英對不能生育的疑慮，特意從鄰居家借了十個雞蛋，并且用紙箱做了一個燈泡保溫箱，對曹貴英說：小雞出殼先看見你就認你做媽媽，到時候就不會走丟了；他會對著曹貴英鋤壞的麥苗寬慰道：麥子最終逃脫不了被收割的命運；曹貴英發燒，他更是忙前忙后，做荷包蛋，說著“這是你喂養的雞下的第一顆蛋”，然后又下地去干活。
《隱入塵煙》中最讓人動心的還是那句：“被風刮來刮去，麥子能說個啥？被飛過的麻雀啄食，麥子能說個啥？被自家驢啃了，麥子能說個啥？被夏天的鐮刀割去，麥子能說個啥？”放在活了大半生勞累一輩子的馬有鐵的口中太合適不過了。
可以講，麥子的哲學就是馬有鐵的為人哲學。
自然還有他的土地哲學。
他面對曹貴英說掉地上的食物不能再吃，直接就說到：啥不是土里長大的，土都不嫌棄我們，我們還嫌棄土呢嗎？
于是他對已經生活了好長時間屋子被推到的那一刻心里一定充滿了眷戀，但一次次命運的撞擊卻并沒有讓他沉淪，曹貴英那殘疾但卻和他一樣良善的心彷佛就是他心靈深處的一束光，照亮了他整個世界。
于是曹貴英最終的溺亡讓他生命的世界從此坍塌了，就好像他曾經和曹貴英共同搭建共同經營卻最終被挖掘機推倒的土屋子一般。馬有鐵最終賣掉了他所有的糧食，他把自家挖下的土豆照例送給了一直供給他羊糞和芨芨草的老漢兩袋子（人不在家，但他仍堅持把土豆放在了老漢房子前）。他帶著十個雞蛋還給了曾經視曹貴英如瘟神的鄰家老太太，他的說辭是“一碼歸一碼”。他帶著賣糧的錢去還了經銷店的債務1570元。
他終于又坐在了他自家的炕上。他終于撕下了喜氣洋洋的紅色“喜字”，光禿禿的墻壁上，是他在城里找人做的曹貴英的遺像，黑白底色的相框掛在黑布的下面，顯得肅穆而莊重。
馬有鐵吃著雞蛋，然后躺在炕上，他手里舉著的是曹貴英用草編成的驢子。而他家的驢子卻被他帶到無人的大漠深處，卸去所有多余的繩套，放歸了自然。驢子久久不愿離開，被他調侃著“賤骨頭”。
曹貴英編成的草驢子，曾經被馬有鐵自嘲地說：還是草編的驢子好啊，它不吃草也就不被人使喚。那個時候，草驢是青翠的綠色，正是生命勃發的相濡以沫時分，而今草驢已經干枯，早已經沒有了綠意的枝直直地伸向空中，似乎在探尋著什么。
最后一幕是馬有鐵家房子面前，馬有鐵的侄子拉走了馬有鐵家已經死了的豬，村長指揮著挖掘機推到了馬有鐵的房子，并且對著前來接馬有鐵走的張永福的兒子說：老四跟你去住，這也是他新生活的開始。
也許是吧。但我始終還是堅定地認為，《隱入塵煙》最終結尾處那若隱若現的驢子和并未出場的馬有鐵似乎總隱匿著什么。
在很多人的知覺中，馬有鐵最終自殺了，大家的依據是柜子上放置的顯然是明晃晃的農藥瓶，里面已經空空如也。這自然也是不無道理的。
但最終的場景中，我們看到的是另一番場景。這自然可能源自于過審的考慮，更可能也是一種明媚的希望，在我們大多人的意念中，仍然還是希望馬有鐵能夠活下去，這樣一個磊落充滿了真情同時又極具擔當精神的智者，真的窮盡了所有關于好人的優秀品質。
馬有鐵應該活著，盡管很憋屈，或者直接就像很多人設想的那樣，一個人輕松快樂。但馬有鐵顯然從來都不會把那些人對于他的看法放在心上。他只尊從自己的內心活著。
我不知道這該不該算作是一個光明的尾巴。但我卻只能感受到那驕縱的艷陽下蒼涼的孤獨與憂傷。畢竟，在一個更可能悲哀的認知里，馬有鐵從此直接變成了張永福那個從來就沒有出現的所謂富人的造血機器，這才是最讓人擔憂的事情。
同時，我們也能想到的是，離開了麥子，豬，雞，泥土，苞谷這些與農人生活息息相關的內容，馬有鐵在水泥鍛造的房子里又會有著怎樣的孤獨。
他的新生活里藏匿著更為揪心的未來。
——2022.8.10夜匆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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