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一聊經典電影《甜蜜蜜》。
這次只談取名,明明很悲劇,為何要叫《甜蜜蜜》?
一,悲劇、困境讓情濃情怯更“甜蜜蜜”。
1. 幻象式的上升期飽滿心態。
《甜蜜蜜》中的黎小軍和李翹,經歷了從“利用和被利用”到“攜手并肩與共的朋友”再到勞燕分飛怨侶不能兩全的階段。
悲劇是真的,甜也是真的。
黎小軍說“我有車”,李翹發現原來居然是單車,嘴上嫌棄著單車不叫車,人坐在車后座、卻依舊自由自在快快樂樂翹著腳甩著鞋。
唱著《甜蜜蜜》,聊著《甜蜜蜜》,人也甜蜜蜜。
那個時候的李翹和黎小軍,很快樂。
這快樂,一方面來自對彼此的朦朧好感、油然信任;
另一方面,則來自自認為身處上升期的飽滿心態,覺得生活充滿希望、遍地是黃金只要努力就能實現財富自由、就能擁抱美好人生。
此后這幻象一戳就破,真正有錢之后的李翹反而更悲涼幾分,不再有如此天真甜蜜飽滿心態。
2. 一點豁達反諷。
影片中,大名鼎鼎的杜可風,飾演了一個乍看不大靠譜的英文老師齋鹵味。
帶著學生們看片、歡快朗讀:Jump, you son of bitch, jump! 或是You go to hell!
朗朗讀書聲,滿滿少年志,吟唱一樣搭配著罵人臟話臺詞,很有反諷喜劇效果。
而從某種程度上說,其實他教的罵人話又是很有用的。
這乍看是無厘頭笑點的畫面,轉過頭來想,未嘗不是年輕無畏的快樂。
在殘酷人生面前,敢嬉笑怒罵說“甜蜜蜜”, 未嘗沒有一絲“甘苦里挖甜蜜蜜”的打不死碾不碎熄不滅的勇敢。
3. “貧賤”愛人未必百事哀,環境越凄風冷雨、擁抱越是人間火爐。
影片中黎小軍和李翹一同過新年,二人吃完很對付的一頓年夜飯之后,一同在水槽前洗碗。
鏡頭里,水槽的陳舊、骯臟、污垢滿處,都濃墨重彩大面積出現、清晰可見。
但給人的感受卻不是“來人啦接下來要進除污劑廣告了”,而是情怯又情濃的甜蜜蜜。
兩位都身在異鄉、親朋音訊杳杳距離遙遙,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彼此當下唯一的朋友、依靠、慰藉。
雖然李翹激進昂揚時時刻刻打雞血,而黎小軍踏實穩健有幾分“冤大頭”氣質,但這一進一退的兩位,一樣的背井離鄉,一樣的一無所有。
寒磣處境中兩碗熱騰騰的食物,如同物化的有形的羈絆本身。
洗完碗之后,李翹試圖離開、黎小軍思及外面冷幫她加外套。
逼仄的空間里,小小一間屋、窄窄兩堵墻等不會說話的背景板,再度發揮重要作用。
黎小軍剛來之時,落腳在條件如此艱難之處,寫信告訴“親愛的小婷”“我這里很好很安靜還有獨立的衛生間”。畫面真相和語言描述,形成很鮮明的對比,報喜不報憂是他的生活態度,或許也是他對小婷的某種責任感使然。
而到了穿衣服段落,如此狹窄的空間,從客觀上造就了兩位動作更加貼近、更加曖昧的情況。
穿了又脫,笨拙、緊張、心跳加速,空間上的親近、心理上的依戀,每一個小動作每一個閃躲的眼神里都是戲,都是情。
(多年之后《過春天》中,一段男孩幫女孩腰上纏上走私物品的內容,洶涌的曖昧情愫、隱隱有幾分異曲同工之妙。)
苦嗎?窮嗎?慘嗎?當然。但對熱戀中的人來說,小破屋堪比千,意中人在身邊、無邊苦海也是甜蜜蜜。
4. 悲劇喜說,或許更悲劇。
《甜蜜蜜》結尾處李翹認尸,看見豹哥張牙舞爪紋身里畫風很不搭的可愛米老鼠,張曼玉此處的名場面,是先笑然后哭。
陳可辛導演在很多場合都提過張曼玉當時演了數個不同版本,他選來選去還是選了這一版。
愛人亡故,這一“笑”,看起來不對,其實才更有滲透力。
傷心事含淚帶笑來說,或者不渲染悲情而套上一層“喜”來說,都更有沖擊。
二,身份認同和時代印記。
1. 流行音樂的標志性元素。
各路電影中,使用有年代感的熱門歌曲是常見手法,曲目旋律一出,當時大街小巷都播著這首歌的氛圍感便油然而生。
比如賈樟柯《小武》里幾首當時“爛大街”的曲目。
比如如今各路青春片中,動輒放十年前二十年前流行的情歌。
同樣,鄧麗君在電影《甜蜜蜜》中,也有著時代刻度表一樣的坐標功能。
影片中兩位主角、人生時間跨度長,鄧麗君的紅紅火火也延續了很多年,最終鄧麗君的死亡、和兩位感情的塵埃落定異鄉重逢,又在同一節奏衡量中。
讓《甜蜜蜜》不僅僅是一部一男一女小情小愛故事的最重要核心之一,和很多經典影片一樣,是浪濤奔涌的大時代里大風大浪里、在潮頭沉沉浮浮起起落落的小人物。
選擇有年代感有標志性的歌名當電影名,當然也是對這種屬性的強化。
2. 身份認同的重要屬性特征。
李翹的重要目標之一,是擺脫貧窮生活、躋身富裕人群。
很正當的念頭,而包裹在電影中彼時涉嫌歧視的語境下,則成了“掩蓋講國語的表叔身份,偽裝或者變化成為所謂港人”。
故事里,喜愛鄧麗君被認為是“大陸人”的標志。
李翹起初隱瞞自己的廣州背景,在黎小軍面前假冒本地人,唯有對鄧麗君的喜愛毫不掩飾。
在她的理性認知層面這是商機:香港五分之一都是大陸人,所以她借錢都要租來鋪位、販賣鄧麗君相關。
而在感性潛意識層面,這或許是真正的喜歡、無法隱藏。
早期的李翹,一度有一部分功利色彩:在歧視面前、掩蓋自己的真實背景。
李翹和黎小軍的早期相處,看似是大姐大李翹處處占黎小軍的便宜,事實上誰對誰更掏心掏肺一些很難講。
李翹和豹哥的故事里,李翹重遇黎小軍、預備去和豹哥坦白,但驚覺豹哥突然落難,離開的話講不出口,與其說這是感情、不如說摻雜義氣和責任感的成分更多。
和豹哥的相處中,早期或許是李翹依賴他更多,但豹哥落難之后二人的關系軸心似乎已經轉移,對李翹而言或許儼然是一出“肝膽相照”的故事。
黎小軍當年不能舍棄家鄉青梅竹馬的小婷,李翹后來不能離開月黑風高冷雨中如喪家犬一般要渡過茫茫海洋的豹哥,牽掛、責任、恩義等等元素或許都多過喜歡多過愛。
小婷口中的黎小軍是回家之后累到倒頭就睡,李翹和豹哥也不是真正的情侶相處模式,反而是當年還不是愛人的李翹和黎小軍在單車上唱《甜蜜蜜》,有情人甜蜜蜜啊。
三, 詞如人、曲如情,雙關互文。
片名叫《甜蜜蜜》,縱使離開歌曲,字面意義上的“甜蜜蜜”以及鄧麗君其他歌名,也都和戲里角色的情感線嚴絲合縫、互文雙關。
一場重頭戲里,黎小軍興沖沖找鄧麗君簽字,車中看著他背影的李翹,內心正在進行極度拉扯。
背景音樂所放的鄧麗君另一首歌唱著“再見我的愛人”,絲絲縷縷纏纏綿綿。
傷感又絕望,深情又禁斷,悲戚又動人。
黎小軍帶著背上的鄧麗君簽名遠去,李翹無助低頭、無意按響喇叭,黎小軍回頭、此后二人抵死纏綿。
多年之后,兩位在異國他鄉的重逢,也是駐足在一家店鋪的電視前、看鄧麗君不幸離世的消息。
緩緩回過頭來,隔著萬水千山、時光荏苒,看見昔日愛人。
容顏已改,兩鬢已微蒼,卻依舊聽著年少時摯愛的鄧麗君。
少年時聽《甜蜜蜜》,是不知風霜刀劍嚴相逼的兩小無猜,甜蜜蜜。
壯年時聽《甜蜜蜜》,是恩義兩難全、有緣無分,在時代洶涌浪潮中走散卻無法忘懷的眷念,甜中是苦是甘是血淚汗水千般滋味。
中年再聽《甜蜜蜜》,過盡千帆終于重見故人,世事所有苦辛似乎都有了傾訴的落點,淚眼朦朧依舊甜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