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第六代導演都有一個“通病”。
他們的電影大多數都無法順利在國內上映,不論是賈樟柯、婁燁,還是管虎、王小帥等。
他們不同于第五代導演的家國天下和民族大義,而是著重于挖掘社會底層的現實與人性的丑陋面。
在這一點上,做的最好的當屬賈樟柯。
大多數國產電影都是鍍了金,美了顏的生活,與現實幾無可比性,反而會造成一種錯覺,即中國只有大城市的燈紅酒綠。
但在賈樟柯的電影世界中,他一直在提醒觀眾,中國的社會百態,包含小鎮里的掙扎與落后。
而且他的鏡頭或者故事都似乎從未離開過故土,那里有他的曾歡笑過的時光,有他曾暗戀過的姑娘。
故鄉是他最珍貴的寶藏。
生于七十年代的他,與同齡的年輕人一樣,都在香港電影刀光劍影的熏陶下長大,羨慕江湖氣概,渴望激情澎湃。
他對那種江湖式的英雄人物有著莫名的崇拜和敬佩,他文字里的東哥便是這樣的俠義之士。
后來,當他再度回到家鄉,又一次遇到東哥時,他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風采,變得大腹便便,不具豪邁和氣勢。
反差極大的轉變引起了賈樟柯的興趣,由此萌生了通過東哥式的小人物去看大時代的變化以及解構大時代。
《江湖兒女》隨之誕生。
賈樟柯曾說:“當一個社會急匆匆往前趕路的時候,不能因為要往前走,就忽視那個被你撞倒的人。”
這就是他,總是在以一個詩人的眼光去審視時代更迭后留下或失去的東西,也許有些多愁善感,卻沒有嬌柔做作。
他試圖喚醒個人留在時代深處最值得銘記的回憶,也時常感嘆自然的生老病死背后藏著的生命的感傷。
他的這份情懷,正如《江湖兒女》所表現的那樣。
大半個中國什么都在消失,但只要關公像還在,小旅館還在,江湖道義就在。
然而忘記了身份的我們,卻隨著時代的洪流溺亡,讓往事變得不堪回首或消貽殆盡。
可是,賈樟柯沒有忘記,他借由電影追溯歷史,緬懷過去的時候,總會帶著觀眾一起揭開那些塵封的日子。
只不過,賈樟柯尋找記憶的手法不是傳統的形式,而是透過聲音,從細節、根部等方面復活歷史。
他在電影里將時代壓縮,歸類成不同聲音,有噪音、高音喇叭、流行歌曲,以及鼎沸的市井之聲。
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噪音是賈樟柯電影中聲音部分的主要構成。
機動車聲、商鋪放的音樂、電鋸聲、吵鬧聲、叫賣聲,花樣各異且無孔不入,但他的主角往往是沉默寡言的。
至于流行歌曲,賈樟柯也未忽略,因為它們是最能輕松表現一個時代的載體,有時一句歌詞出來,回憶即上心頭。
《站臺》用了20多首懷舊歌曲,幾乎成了八十年代流行歌曲大聯唱,《江湖兒女》也是如此,葉倩文的《淺醉一生》貫穿了始終。
歲月如歌,正是這些流行歌曲撩撥著每個觀眾心中的秘密,在相同的旋律下,賈樟柯為他們填補上了不同的細節。
這些歌曲就像一種儀式,專門負責召喚記憶和拓寬敘事張力。
其實,看賈樟柯的電影是有門檻的,首先得有耐心。
賈樟柯不止一次說過,他知道自己的電影很慢,但慢有慢的好處,最起碼耐得住琢磨,可以表達許多細膩的東西。
他的電影立足于現實,以理性的鏡頭將被這個時代壓扁的人物推向臺前,并以詩意的方式對這個時代迎頭痛擊。
賈樟柯認為:“世界這個命題本身就是假的,不存在世界,只存在角落。
世界不過是一個把我們各式各樣的生活狀況集中在一起的一個假想空間,而我們本身并不生活在這個空間里,我們只生活在在角落里?!?/p>
賈樟柯出生于汾陽,是他假想空間的中心,也是他電影的虛構空間里的空間原型,以此為基礎來構筑整個世界。
一個遠在山西的偏遠縣城,有一種似幻似夢的迷離感,這里的一切都是賈樟柯假想空間的構成。
如街道、城墻、房屋、天空、集市、蟬鳴、蛙叫,甚至是落寞的行人,彌漫在空氣中的灰塵。
以及食物的味道,地下室的酸臭,或者是其他莫名的氣味,共同形成了一個具有詩意的空間。
縣城之于中國,如同中國之于世界。
與其說賈樟柯發現了縣城,不如說賈樟柯在縣城了發現了中國,進而了解了世界。
縣城的里的人,有時候會離開縣城在外闖蕩,但當他們回來或終老他鄉時,身上的印記都不會變。
在當代中國的政治經濟地理中,縣城具有特殊的位置。
縣城是城市和鄉村的過渡空間,鄉土中國和城市中國在這里沖突、融合,這里的人們因此成了又矛盾又協調的結合體。
他們在擁抱現代性的沖擊時,同樣在忍受失去一些鄉土性的東西,如傳統的倫理關系、人際交往與道德體系。
賈樟柯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將縣城作為故事的中心。
他的電影由此蘊含了對當代中國現代性的反思,以及城鄉差距日益拉大的對立和膨脹。
因為縣城實際上正在淪為漂浮于鄉土海洋中的“四不像”城市,雖有了現代性卻也成了無根之地。
縣城的亂在于雜,地帶位于進步和落后,文化介于傳統和現代,人群混于鄉土和都市,在自我認同上必然會困惑。
當下的中國何嘗不是如此。
這種困惑同樣困擾著賈樟柯。
他不快樂,才拍不快樂的電影,他來自草根,才讓電影具有強烈的底層氣質,他在這個時代找不到喜歡的事情,才去琢磨這個時代。
所以他的電影有時候有些晦澀難懂,因為他自己時常感到迷茫,而這種迷茫又一時得不到解答。
但這并不妨礙他的電影缺乏詩意,苦難是藝術的養料,賈樟柯的困擾讓他成為了中國最具詩意的導演。
如果有一天,賈樟柯不再困惑了,也許他的電影就歸于平淡了。
以目前的形勢來看,賈樟柯的困惑還會持續很久。
作為這個時代里的寂寞獨行者,賈樟柯多次為自己受到的制約越來越多而焦慮。
他想保持藝術性,可其中的平衡點該如何權衡,每次都要耗費巨大的精力,畢竟老方法與新制約經常相悖。
但愿這樣的生活不要抹平他的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