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集撲街是魔咒嗎?
也許是。畢竟大多數一鳴驚人的影視作品,續篇都成了狗尾續貂。而真相或許并非“魔咒”形容得那么玄虛:現象級開山之作珠玉在前,出品方急功近利地趁熱打鐵,草草了事,使得續篇撲街成為必然。《愛,死亡和機器人》就是一例。《致命女人》也似乎“跌下了神壇”。其實它的癥結一直都存在,只是到了第二季便暴露地更加明顯。
“Why Women Kill”,女人殺人為哪般?如果說第一季的觀眾還只是將重音放在“kill”,沉浸在謀殺懸念和女性復仇的爽劇快感之中,那么到了第二季,卡司陣容降格,懸念和快感稀釋之余,我們需要更理性地問一句,“Why?”女人究竟為了什么而殺人?女性在這個謀殺故事中到底扮演的是怎樣的角色?1.三個女人的三角戀第一季的《致命女人》奠定了一種黑色幽默的、充斥著艷麗色彩的基調,從而呈現出夸張到令人眼花繚亂的視覺風格。更重要的是,它模仿了電影《時時刻刻》的劇作結構。這部電影講述了三個不同年代的女性故事,并且以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小說《達洛維夫人》作為串聯起三個部分的重要元素。
《致命女人》第一季則提供了一個兇殺復仇的版本,用三個不同時代的女性對應著三次女性主義運動風潮,通過她們的覺醒和改變引出不同的謀殺故事。這種結構和風格體現出一種小品式的外觀,觀眾在輕松幽默的黑色喜劇氛圍中體驗著三個小故事所帶來的復仇快感。劇集的導演們為這種結構添加了許多有趣的設計,比如將不同形式的獨白或旁白置于每一集的開頭和結尾,使每一集都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主題單元;在不同時間故事的穿插中,又以一些相似性或匹配性的元素和動作來進行巧妙的轉場。
但這種設計只能說是導演的錦上添花,它試圖掩蓋的是劇作層次上三個女性故事之間彼此缺乏聯系的問題。這也是第一季被詬病最多的地方。到了第二季,編劇馬克·切利選擇把幾個截然不同的女性人物放置在同一個時空里,以經典的線性敘事方式來推進故事。中產階級家庭主婦艾爾瑪想要進入上流社會的園藝俱樂部,因此與俱樂部里呼風喚雨的貴婦麗塔發生了恩怨糾葛,而與此同時麗塔在等待繼承年邁丈夫的巨額遺產,不料繼女凱瑟琳突然歸來和她爭奪繼承權。
單一時空的單個故事,在三個主要女性人物之間設置矛盾沖突,比第一季的結構更加緊湊,也更容易被觀眾接受。這種敘事方式沒有給劇集的導演留下什么發揮的余地,因此在這一季中形式與結構的存在感并不強。反倒是更需要編劇的功力去撐起整個故事。在與第一季相同的時長和集數情況下,需要加入更多配角以充實故事的飽滿程度,建立一個復雜的人物關系網,從而在不同人物之間的連鎖反應中發展矛盾沖突。
主筆過《絕望主婦》的馬克·切利在《致命女人》第二季中再次顯示出了他作為好萊塢金牌編劇的功底。在艾爾瑪眼看要成功擠進極樂公園園藝俱樂部的時候,麗塔卻發現艾爾瑪的女兒正是其姘夫斯庫特的情人小迪,因而對艾爾瑪展開了報復;而艾爾瑪潛入豪宅栽贓麗塔殺夫之時,卻被麗塔安排陷害凱瑟琳的偵探無意間拍下了她的行蹤,最終照片證據被麗塔的女傭伊莎貝爾發現,并以此來勒索艾爾瑪。
馬克·切利在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間勾連起離奇的沖突,這是犯罪懸疑類型的典型編排。我們可以在《心迷宮》《追兇者也》等國產犯罪電影中看到這種劇作模式。它以上帝撥弄棋子的方式把角色置于一種充斥著巧合的荒誕命運之中。比起這類犯罪電影的現實主義風格和社會問題意識,馬克·切利更加夸張,他更專注于亂性、濫情帶來的多角情感關系。他的故事總是圍繞著第三者的介入展開的。第一季中安分守己的家庭主婦貝絲·安從發現丈夫出軌餐廳服務員之后開始覺醒女性獨立意識;西蒙妮則是直接發現了丈夫與另一位男性的親密照片,隨即提出離婚;第二季中卡洛正是在發現麗塔和姘夫斯庫特的奸情時摔下了樓梯。亞里士多德的詩學理論中,把發現和突轉視為情節的兩個重要成分,而最好的發現和突轉同時發生。那么,馬克·切利的編劇法在亞里士多德那里可以得滿分。技術上馬克·切利當然無可挑剔,戲劇性張力使故事扣人心弦。但是問題在于這些情節都是嚴重依賴三角戀關系而展開的。在他的故事世界里,二人之間的愛情與婚姻是如此不可靠,以至于幾乎每一對人物關系都會因為第三者插足而撒謊、爭吵、甚至崩壞。
這么看來,第一季的結局對傳統婚姻秩序的回歸——貝絲·安撫養丈夫和小三的孩子,西蒙妮拋開一切照顧患病的丈夫,泰勒和伊萊恢復彼此負責的開放婚姻——是極其虛偽的和缺乏說服力的。《致命女人》因此不僅僅是充滿了《絕望主婦》的影子,而且直接暴露了馬克·切利本身貧乏單調的世界觀,可以說,有限的人生閱歷限制了他故事的多樣性。2.強女弱男,標準答案?我不知道為什么這位金牌編劇如此熱衷于寫女性題材劇,并且每一部都要和女性主義運動擦上點邊,從而吸引大量的女性觀眾。明明自己對女性的了解和詮釋非常有限。在《致命女人》第一季中的中產階級克己復禮的家庭主婦、上流社會優雅傲慢的貴婦形象幾乎被移植到了第二季中。從貝絲·安到艾爾瑪,從西蒙妮到麗塔·卡斯蒂羅,馬克·切利似乎只會寫中上階層愛慕虛榮的女性,就連人物弧光都幾乎照搬。艾爾瑪一步步從平庸自卑的家庭主婦變成殺人不眨眼的毒婦,和貝絲·安的復仇和黑化相比,她甚至缺少了謀略和人性的維度。貝絲·安和第三者艾普兒還能彼此共情女性經驗,在最后的殺夫計劃也能做得滴水不漏。而艾爾瑪則直接把約斯特太太的尸體埋在自家花園,偽造其失蹤的計劃也是漏洞百出,遇到別人的威脅勒索就直接滅口。麗塔也是個單薄得像個紙片人一樣的角色,一個底層出身的妓女,只等著富豪丈夫病死繼承家產,她和凱瑟琳之間你死我活的爭斗像是小孩過家家,你放一句狠話我放一句狠話,完全沒了西蒙妮那種瀟灑自如的勁兒。
第二季女人們的集體降智反映出編劇在處理這類角色及其戲劇沖突時的力不從心,一些戲劇性事件的細節和邏輯經不起推敲,顯示出強行制造矛盾沖突的刻意感。為了突出女性角色及其強勢作風,馬克·切利甚至十分偷懶地弱化了所有男性形象。艾爾瑪的丈夫伯特倫是個老好人,這和他的臃腫形象相匹配,符合好萊塢對胖子的刻板印象。而他的獸醫身份和喜歡給別人安樂死的癖好幾乎是功能性的設定,這一點被艾爾瑪利用,殺掉了仇人麗塔的丈夫卡洛,最終成了艾爾瑪追逐名利的犧牲品。
麗塔的丈夫卡洛則在一開始就摔下樓梯成了植物人,他眼看著麗塔計劃著所有陰謀卻無能為力,最終淪為了艾爾瑪報復麗塔的犧牲品。小白臉斯庫特串起了三個主要女性角色之間的關系,他一開始和艾爾瑪的女兒小迪拍拖,同時被麗塔包養,最后在色誘凱瑟琳的計劃中倒戈。他充當的是傳統作品中的女性角色,一個八面玲瓏,被來回爭搶的花瓶。可以看出,《致命女人》第二季中的男性角色都是被利用、被犧牲、被爭奪的形象,他們處于被動位置,來反襯女性角色的主導權。最終以受害者的身份提示著女性作為罪魁禍首的威脅。因此,通過惡魔化女性和弱化男性,馬克·切利基本上是把傳統好萊塢的男權敘事邏輯顛倒了過來,把一種不平等換成了另一種不平等的版本,以迎合女權運動風潮下的一種矯枉過正的觀念。3.女性題材等于女性主義?我希望觀眾們看清楚一個事實,一部聚焦女性題材的作品,并不意味著它對女性群體表達了真切的關懷,也不意味著它代表了女性主義的聲音。貝絲·安逐漸擺脫自己家庭主婦的位置,并成功地向丈夫復仇。這種女性意識覺醒的層次太過原始膚淺,允許并鼓勵女性擁有其他身份是早已被上個世紀婦女解放運動完成了的社會現實。
而再去老調重彈,無非是男權體制背景下的好萊塢需要通過這種女人向男人復仇的快感故事,來為女性觀眾群體提供現實矛盾的發泄口,從而遮掩女性在現實社會中的真正困境。第二季則改換了策略,從女人向男人復仇,變成了女人之間的戰爭,最終是一場欲望的戰爭。艾爾瑪掩埋約斯特太太死亡的真相,指使丈夫謀殺卡洛并栽贓給麗塔,滅口伊莎貝爾,最終捅死麗塔,這一切的動機全部源自于她想要進入上流社會,獲得名望。麗塔與凱瑟琳的斗爭,則源于對丈夫卡洛遺產繼承權的爭奪。這部劇因而把女人們塑造成外表光華卻利欲熏心的壞蛋,被虛榮的欲望所綁架的奴隸。她們為追求名利不擇手段,而男人們則是她們一再利用的對象。她們明爭暗斗,最終兩敗俱傷,自食惡果。這哪是女性題材啊?這明明是反女性題材。回到那個被劇集標題提出的問題:Why Women Kill?女人為何殺人?第一季的《致命女人》對此的回答是“為了男人”。而第二季則說,“為了名利”。
也許,《致命女人》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把重音放在“Women”之上,放在女性真實的性別經驗之上。而僅僅將其作為這部劇的女性題材標簽,一個符號,放置在這個問句之中。
那么,又是誰在問這個問題呢?是誰講述了這個披著女性題材外衣的偽女權故事?就像這部劇的旁白,我們聽到的是渾厚而富有磁性的男性嗓音,它代表了長期以來由男性權力主導的好萊塢系統。在面對女性社會地位的提升和女性群體的質詢時,好萊塢的做法是問出這個問題,先是把女性的現實訴求通過虛構的復仇戲碼化解,之后又通過女人之間的沖突,將矛盾轉移到女性內部。像女人們廝殺到兩敗俱傷之后名利雙收的小白臉斯庫特一樣,好萊塢想要扮演的正是這樣一個角色,一個最終回收權力的漁翁。-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