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刷屏了。
從昨晚到今天,Sir的半個朋友圈都在轉“二舅”,關于這支視頻的評論也層出不窮。
但提到最多的關鍵詞是:
《活著》。
二舅的一生,活像一本小說。
△ up主衣戈猜想
《活著》早已超越了一部普通的文學作品,成為國民借以自況的通用典故。
《譚談交通》里一人一車一狗,撿破爛為生的畫面,被網友稱為現實版《活著》。
紀錄片《蒙古草原,天氣晴》中小女孩普潔的遭遇,也神似《活著》。
但同時。
什么情形都可以“活著”的時候,也許我們談論的已經不是原本的那個《活著》,而是另一種我們希望賦予的含義。
苦難,而頑強。
創傷,依然善良。
任何打擊,都沒摧毀活下去的信念。
這幾乎是最容易共情,被最多普羅大眾共享著的精神:
活著好難啊。
但我還是活下來了。
我們對這樣的活著抱以敬意,稱為偉大,進而自勉。
說是沙漠上開出的花。
但越是熟悉的東西,可能越需要再仔細地查看:
我們真的還認識嗎?
《活著》
一部沒有上映,卻聳立在中國影史的電影。
張藝謀導演。
蘆葦和原著作者余華擔任編劇。
演員有葛優、鞏俐、牛犇、郭濤、倪大紅……
活著有很多種方式。
但提起“活著”這兩個字的時候,卻幾乎都指向相同的一面——
慘。
《活著》是一部夠慘的電影。
而比起原著,它的慘其實已經淡化和緩和了許多。
起碼福貴的妻子家珍,女婿二喜,外孫饅頭都活了下來,每年還能陪他去給有慶和鳳霞上墳。
在原著里,這三個人可一個也沒躲過余華的“刀”。
原著中的福貴,好像沒有比他更慘的人了。
親人一個個離去,經受了一個又一個中國近現代史上的政治巨浪,你想到的想不到的荒誕都偏往他一個人身上發生。
結果呢?
他居然還活了下來。
還笑嘻嘻咧,還像說書一樣給別人講自己的一生。
老人黝黑的臉在陽光里笑得十分生動,臉上的皺紋歡樂地游動著,里面鑲滿了泥土,就如布滿田間的小道。這位老人后來和我一起坐在了那棵茂盛的樹下,在那個充滿陽光的下午,他向我講述了自己。
像不像那個“生活以痛吻我,我報之以歌”的二舅?
像。
他們都讓太多艱難活著的普通人看見了自己的模樣。
也不像。
因為活著不是一句贊嘆。
而是想說這個,唉……
想說那個,唉……
最后在剝除一切修辭和評價后,突兀地剩下來的一個無f***可說的,“活著”。
因為怎樣活著這件事,不是你能決定的。
那你除了活著,還能說什么?
電影幾層“包裝”。
首先。
雖然叫《活著》,可是里面的人都在死亡。
最開始是福貴的父母,接著是老全、龍二、有慶、鳳霞……
這些死亡構成了電影的明線。
是不同時代下命運給福貴的一記具體而沉重的悶棍。
它們貫穿了福貴的一生,也貫穿了影片始終。
這也是最容易被看到的第一層。
其次,一直在描述死亡,但都是在反襯福貴的活著。
他始終有著強烈的求生意志:
他和春生被抓壯丁,國軍的卡車從春生面前開過,春生說開一回卡車死也愿意。可福貴想的是,“我可得活著回去,老婆孩子比什么都好”。
看見成片被凍死的傷兵,福貴再次意識到,“回去了可得好好活”。
福貴不是對活著沒有主張啊。
還在當敗家子的時候,黃、賭、毒全套,就是他得意自在的活法。
但是這種日子很快被打破了。
接著,他被一個個歷史的浪頭,不斷往前拱。
他顧不上去想怎么活了。
誰知道明天會怎么樣?
又怎么能夠規劃和設想日子往哪兒奔?
活著,成了小人物在巨大的時代不確定中唯一能夠緊緊抓住的稻草。
福貴身上有一種再普通不過的生存范式:
活著大于一切。
不管天翻地覆天崩地裂改朝換代,我的目標就是活著。政治斗爭也好,社會巨變也罷,落到頭上就受著,眼前的生活是最緊要的。
春生被打成了走資派,妻子自殺。他來到福貴家里把所有的積蓄交給福貴,說不想活了。
福貴勸他:“我知道你現在不好受,可是不管怎么著,也得熬著得受著。”
熬著受著。
是電影的“題眼”。
也是福貴生存的方法論:
論,如何把最苦的日子過出一點盼頭。
這勵志嗎?
但福貴除了活著,什么也不想,沒有別的志向。
這就是堅強偉大的另一面。
卑微地活,無奈地活,麻木地活,屈辱地活,也是活。
因為,活得太講究,是容易死的。
屈原郁郁不得志,投水汨羅。
劉蘭芝焦仲卿愛而不得,“自掛東南枝”。
不用列舉太多的例子,雖然原因千差萬別,但共同一點是他們對于活著想得很清楚,有著自己嚴格的標準。
一旦無法滿足時,活著就失去了意義,淪為荒誕,乃至一種折磨。
如果要更容易存活下來。
你必須不去期待什么,也不問為什么事情會這樣。
就像福貴,被國民黨抓了壯丁,想回家。
被解放軍抓了俘虜,演了皮影戲,還是想回家。
不像想開汽車當軍官的春生。
福貴不問你是誰,叫我干什么,只要你讓我活著,讓我回家就行。
也正是對生活的不評判,對無故的際遇不追究,活著,看起來才比較容易消化困難。
套用一個時髦的說法,沒有理想的人他不傷心。
同樣串起整個故事情節的,除了之前提到人物死亡,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意象:
皮影。
福貴操縱一個個皮影戲的人物。
誰又操縱著他的一生呢?
皮影第一次出場,福貴還是個紈绔子弟,唱些艷曲。
再次出場,福貴一窮二白,向龍二借了這個玩意謀生,靠自己的雙手擔起生活的重量。
一同反轉的,不止福貴的生活境況,還有多年后才顯現的終極效應——
原來的皮影班主龍二被打成地主槍斃,而福貴獲得了一種永久安全的身份:城鎮貧民。
兩種人生,因為皮影,完成了一次鏡像反轉。
福貴和龍二,就像皮影的正反面。
悲與喜,禍與福,也就這么緊密相依。
只隔著一層薄薄的窗戶紙。
有慶給唱戲的福貴送去了一碗“茶”,福貴噴了出來,跟隨父子打鬧的鏡頭,百姓開心大笑歲月溫馨太平的畫面一一鋪開。
可是這個孩子后來的殞命,也那么猝不及防。
這邊,福貴和家珍還在想著給鳳霞的孩子起名,沉浸在生命即將降臨的喜悅中。
可誰知道,那個從牛棚請過來的“定心丸”,結果還是失效了。
原因竟然那么荒唐可笑。
△ 王教授以后再也沒吃過面,只吃米飯
死亡一次次將人們對時代的憤怒和對命運的責問推至高潮。
但,這些高高揚起的情緒總被穩穩地托住。
電影的轉場,把這些撕心裂肺的悲傷淡化了。
哭聲消失,BGM響起。
一轉眼,生活已經進入平靜的下一幕。
悲喜無縫銜接,一次次之后,好像已經不需要分辨區別。
最后你會發現。
活著和苦難,好像就是一回事了。
并且在這種苦難中,往往還悠然自得,有一種“總算活下來了”的慶幸。
什么是活著呢?
車輪從石子上碾過,石子不吭一聲。
這就是活著。
我們顧不上,也不敢去想活下來之后,還應該怎樣。
只知道,先活下來再說。
就像是那一筐小雞。
福貴對饅頭說啊:
以后會長成鵝,長成羊,長成牛,長成……
至于最后會怎么樣。
希望就在于這似有似無,悲歡無常之間。
這是智慧也好,本能的生命力也好。
我們看到一個歷經錘煉活著的人,第一眼是感慨偉大。
但我們反復打量,不斷被“活著”這兩個字擊中的,其實已經不是活著本事。
而是它留白的部分。
是為了活下來,我們沒能活成的,另一種可能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