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看國產劇,不準備點速效救心丸是不行了。
保不齊屏幕里就突然跳出一只封建僵尸,咬得你吱哇亂叫。
2018年,這只僵尸的名字還叫《娘道》,好女人高呼:“我這條賤命算什么,只要能給二少爺生兒子!”
2021年,它成了《錦心似玉》,好不容易在一堆總裁公主劇里找出了一個“庶女”主角,最后她拼盡全力爬上了正妻的位置,“十分勵志”;
2022年,它的名字又變成了《夢華錄》—— 流落風塵多年的女主,憑著頑強的意志,為男主保留了珍貴的貞操。
21世紀都已經進入第22年了,國產劇的裹腳布卻越裹越長,屬實是讓人想不到啊。
國產劇能不能放過處女情結?
上一波《夢華錄》引發的爭議里,最讓人瞳孔地震的地方在于,趙盼兒雖曾落難青樓,還有談了三年的男朋友,但依然是處女。
宋引章嫁給周舍,對自己破處一事耿耿于懷。
而且從第一集開始,整部作品圍繞的最大懸念,就是一個驚天大案:皇后入宮的時候已經失去了貞潔!
男主的任務就是調查此案,因此有網友戲稱,《夢華錄》實際上是“處女和處女調查員的愛情故事”。
國產劇比古人更封建、更古板,不是一句空話。
在《夢華錄》的故事背景,北宋真宗時期,宋真宗和皇后劉娥是二婚,這件事朝野人盡皆知。
真宗還給她的前夫賜了官職。真宗的兒媳婦曹皇后,同樣是二婚。
國產劇到底能不能放過貞操觀?
答案是,不能。
近期的另一部熱播劇《說英雄誰是英雄》里,孟子義飾演的雷純為了救女主,在小巷中被一名蒙面男子強暴。
故事也從此轉折,性情溫和的女子從此乖張暴戾,也就是國產劇中常見的“黑化”。
性侵后立馬黑化,已經成了國產劇里一個常見的套路。
《楚喬傳》中的元淳公主,《蘭陵王》中的鄭兒……失貞后性情逆轉,走向自我毀滅之路,甚至開始憎恨社會,開展無差別報復。
每部戲都要長篇累牘且千篇一律地描摹,女子被奪去貞操之后的痛苦。
遮蓋處子血
反復洗身體
然而《說英雄誰是英雄》原著小說中,女二對這段遭遇的態度實際上是:“我當被狗咬了一口。我是江湖兒女不在乎這些。我只會伺機報仇。”
并不是說遭遇性侵之后女孩不會有這些應激反應,問題在于,這變成了一種套路——女性走向復仇,開始黑化的唯一模式。
讓一個人憤怒暴走的事有很多,激發一個人內心的黑暗力量的災難數不勝數,但是在國產劇里,這些女孩子,只心心念念一件事:貞操。
被奪去貞操,就徹底變壞,成了無差別攻擊社會的女瘋子——背后的邏輯依然是:貞操是女子最寶貴的東西。
不光女人這么想,男人也這么想。
在《女醫明妃傳》里,男主男二爭風吃醋。
為了驗證女主的“清白”,男主直接把她強奸了。
套路和陳腐的觀念碰撞出激烈的火化,造就了一出又一出的爛戲。
寫不出干凈的靈魂,只能寫干凈的身體
貞操至上的邏輯下,處女和妓女,就是云泥之別。
但《夢華錄》離譜就離譜在,就算是妓女,也要她們做處女,反復強調“不以色侍人”才能高人一等。
這樣說法,仿佛在說以色侍人的妓女本來有得選,但“你為什么不堅守底線,要做那種下賤勾當呢?”
事實上,在宋代,所謂官伎根本沒有什么賣藝不賣身的自由。
而在絕大多數的時代,淪為妓女都是底層女性迫于生計,逼不得已的職業選擇。
她們所面對的世界,交織著充滿了暴力、羞辱和剝削。
而如今女性的悲慘命運,竟然成了被公開鄙夷的對象,成為襯托處女的低賤人物。
但,從前的電影電視劇,不是這么拍的。
1976年的邵氏老電影《天涯明月刀》里,男主傅紅雪在巷角偶遇一名妓女。
自稱已經三天沒吃飯的女人,愿意用一夜為代價,懇求傅紅雪請她吃一碗面。
饑腸轆轆的她連吃了傅紅雪兩碗面:
“我吃你兩碗面,就一定陪你睡兩次覺。”
這時面攤老板才告知傅紅雪實情:妓女父母雙亡、賣身糊口,已染上花柳病。
傅紅雪長嘆一口氣,掏出了自己懷中的銀兩:拿去治病吧,就當是這天下人欠你的。
對可憐之人,只有無限的同情與悲憫。而不是洋洋自得,為了襯托自己的高潔,隨意踩人一腳。
就算是“失了身”的妓女,就自甘墮落嗎?她們的故事就上不得臺面嗎?
《霸王別姬》里,鞏俐飾演的菊仙是妓女。
在眾人的圍毆中,她用懷孕的身軀護住段小樓,在烈火中,她為程蝶衣救回寶劍。與風暴中折腰的假霸王相比,她是真虞姬。
《喜劇之王》里的柳飄飄是妓女。
在用糖度來形容愛情的年代,一個龍套演員愛上一個妓女的故事未免太過苦澀。然而二十三年過去,我再也沒有看到比“我養你”更羅曼蒂克的時刻。
美麗與美德,并不綁定“貞潔”。
很多時候,創作者不能賦予人物清白的品格,便只能強調清白的身體。
近些年來,國產劇一方面越來越熱衷女性主義等先鋒議題,另一方面,卻又在“雙潔”的問題里來回打轉。
一旦這種糾結與分裂發生在古裝劇里,就會顯得格外扎眼,因為你會發現:我們的編劇、導演,有時候甚至比他們所拍的古人更加封建。
對于“妓女的消失”,國產劇面對的更嚴重的問題可能在于,整個底層社會都已經消失了。
寫不出高貴的品格,只能寫高貴的身份
真正優秀的作品,往往描摹著最“俗世”的生活。
《夢華錄》將底層痕跡清除,但它改編所依據的原著關漢卿的《救風塵》卻完全不是這樣。
宋元以前,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主角往往是英雄紅粉、才子佳人。
關漢卿所代表的的元雜劇則恰恰相反。這種在瓦舍勾欄里孕育出的市民文藝,第一次將目光投向日常生活。
關漢卿流傳至今的18部劇本中,有12部是以女性為主題,而且大多是底層女性:
《救風塵》、《金線池》、《謝天香》的主角,都是青樓女子;
《望江亭》的女主角譚記兒,是再嫁的寡婦;
《詐妮子》中的燕燕,是大戶人家的婢女
……
對底層的同情,對于平民尤其是女性的歌頌,是關漢卿作品一以貫之的主題。
他作品的核心魅力,就在于其底層敘事。
趙盼兒們沒有滔天權勢,沒有過人武力,他們所面對的對手,卻是稱雄一方的豪強惡霸。
在這組不公平的對決中,她們依仗在底層社會中習得的智慧與勇氣,為自己贏得尊嚴。
獨闖龍潭,是為勇;
將惡霸算計得一清二楚,是為智。
《夢華錄》直接將女主角設置為官宦之后,非如此,就無法解釋她身上的高貴品格:
除此之外,電視劇還給女主原創了一個任皇城司指揮使的男朋友,家世顯赫、手握重權,趙盼兒有這個靠山,升級打怪有如神助。
最終反派歐陽旭,是出身下層的鳳凰男——窮小子初入大都市,逐漸墮落、黑化,所有人都覺得順理成章。
關漢卿們改寫的歷史,《夢華錄》又活生生改回去了。
正如影評人毛尖曾經說過那樣:“國產劇是中國最封建的地方,是永遠按地位、按財產來分配顏值,按顏值來分配道德和未來。”
尤其在近些年的仙俠熱潮中,權勢與美貌兩個指標實現了指數級通貨膨脹。
白雪公主里的魔鏡來到這里都會內存不足,因為它要面臨的問題不是“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而是“誰是天地四海六合八荒三生三世第一美人”。
答案是女主。
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里,凡人女子白淺遇上了九重天太子趙又廷,這樣兩個身份懸殊的人,要怎樣才能沖破阻礙結合在一起呢?
改一下身份就行了。原來,楊冪飾演的白淺只是失憶了,她真實的身份是青丘女君,四海八荒第一絕色!
轉頭楊冪又演了《扶搖》。根據簡介這是一個講述了“出生底層的平凡少女扶搖,為解救同伴奮而下山踏上五洲歷險征途”的故事。
這個平凡少女不僅出身底層,而且資質愚鈍,武功在門派中排倒數。這樣的人出門歷險勢必危險重重。
編劇很擔心她,于是提前公布了真相:這次楊冪是璇璣國的公主,大家都識相點。
拉一個近些年的古偶片單,一水的王子與公主,不說的話我還以為這是迪士尼在拍戲,但仔細想想,迪士尼早不這么拍了。
只有在今天的國產劇里,郎權女貌,才能成為一種通行模式。
在這種邏輯下,美貌幾乎是女性的唯一價值,擁有權力者可以得到一切。
而出生低微的普通人,在這樣的劇里,如果不是費盡心機往上攀爬的反派,那就是徹底銷聲匿跡。
正如毛尖所說:上個世紀,中國電影千辛萬苦把清白的良心還給了底層,一百年不到,我們的影視劇又把心機和窮人、天真和富人進行了鏈接。
今天的國產劇,似乎已經回到了“才子佳人”小說的桎梏中,古裝是看大小姐和公子的談戀愛,現代是看老板和經理談戀愛。
內容也只剩兩種:
1、坐在寶馬車上哭
2、坐在寶馬車上笑
騎自行車的人當然也有,他們偶爾會從車窗前一閃而過,僅此而已。
面對此情此景,有人開始懷念過去的國產劇,有人開始懷念周星馳。
懷念那些“被人踩的螻蟻也渴望通過奮斗咸魚翻身”的故事;
懷念“在生存與欲望之間拼命掙扎,且永不失去純真”的普通人。
只可惜,不知何時,我們才會等到一個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關漢卿,重新把目光投到平民大眾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