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檔生活角色互換的真人秀,《變形計》自2006年首播起在湖南衛視掀起了一陣追劇熱潮。
它以城鄉少年互換角色為邏輯,通過不同社會階層的置換來反應巨大貧富差距下,不同社會群體之間早已形成了難以突破的壁壘和隔閡。
在制作人李泓荔的操刀下,這檔節目的主人公雖是城市少年和鄉村少年兩組主人公,但不可否認的是,無論是制作人的發力點,還是看客們的關注點,實則還是在叛逆的城市少年身上打轉。
在李泓荔看來,偏遠貧瘠的農村是一個田園牧歌般的存在。它不僅能夠洗去人們心靈的污垢,甚至可以治好專家們都束手無策的城市獨生子女病。
而在觀眾眼里,與堅強懂事的鄉村少年在大都市繼續堅強懂事的故事相比,他們更熱衷于見證一個脾氣暴躁、叛逆不羈的城市小孩在鄉村生活的“大改造”。
畢竟“浪子回頭”的戲劇效果永遠比“堅強懂事”要抓人眼球的多。
于是在這種偏頗的價值觀中,從《變形計》中“變形”成功的小孩個個都吃上了流量的紅利:有的成為了粉絲百萬的明星網紅,有的成為了流量龐大的帶貨主播,再不濟的也成為老師和同學們眼中的紅人。
而這些小孩無一例外,都是來自城市的主人公。
顯而易見的是,在這場屬于富人的游戲中,狂歡的永遠只是那些本就不必為衣食憂愁的富人家的小孩。
而那些通過這次機會,走出大山體驗城市生活的鄉村少年,在這個游戲中,也只是短暫地感受了一下光明而已。
《變形計》第七季的農村女孩王紅林,便是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只是她的運氣不太好,在這個游戲中不僅沒“玩”盡興,反而讓這份陽光灼燒了自己。
一個清教徒般懂事的女孩
在挑選第2期主人公的時候,總導演蔣良曾看到了幾張王紅林和王多權的照片。
照片中,女孩身材瘦黑,臉色蠟黃,明明才七八歲的年紀就懂得將心事藏在鏡頭之外。
而她的大伯王多權因雙腿殘疾,癱瘓在出租屋的小床上,一邊費力地忙活手里的十字繡,一邊低聲和身旁炒菜的女孩低聲說著什么。
“我覺得有的乞丐都比他們好。”看完這組照片后,蔣良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
正因為有了這個結論,王紅林便成為了此次拍攝的鄉村主人公。因為這個底層家庭的窘境,完全符合制作人李泓荔所謂的“苦難孕育美德”的邏輯。盡管蔣良對此并不認同。
“像這樣一個連自己都拯救不了的家庭,又怎么有力量去改變一個桀驁不馴的城市小孩呢?他們的堅強和懂事,不過是因為他們對命運別無選擇罷了。”
蔣良雖是這樣反駁,但也實在架不住觀眾們就喜歡看這些有沖擊力的東西。于是2014年在一個灰蒙蒙的陰雨天,節目組還是踏上了前往陜西省安康市八仙鎮的旅程。
八仙鎮是一個讓人難以想象的地方。這里的樹木很高很綠,地勢陡峭,人煙也很稀少,幾乎方圓半公里才看得見另一戶人家。
用作家袁凌話來說就是,這是一個比世界的盡頭還要遙遠的地方。
在這里,你能見到人群只有老人和小孩。因為那些身強力壯的青年,早已在16歲的年紀,就開啟了外出打工的人生。
走過十幾公里泥濘的小路,節目組終于在獅坪村看見了一間款式像是上世紀80年代的土坯房。那里,便是王紅林家的老家。
因為房子建在山陰,屋里一年到頭都很潮濕。哪怕艷陽高照的天氣,房子里依舊會散發出一股霉味。這股霉味,似乎在王紅林家每一位成員身上都能聞到。
在土坯房的后院,養殖了很多類似豬、雞的家畜。據王紅林的奶奶說,靠著這些豬生下的小豬仔,能頂這個家一年的收入。
而這筆收入,滿打滿算不過是一萬元左右。除了養家畜,奶奶還會在后山種滿大量的果蔬。其中,她種的最多的蔬菜就是扁豆。
“扁豆耐吃,也不容易壞掉。每隔幾天,我都會從山上的菜地里摘些給紅林他們送去。一般一頓飯那就是吃這個菜了。”
是的,王紅林和她大伯王多權平時并不住在老家。為了讓紅林讀書方便些,在她剛上小學的時候,家里就在距離老家十幾公里的鎮上租了一套出租屋。
說是出租屋,不是兩間狹小破舊的雜屋而已。
在這個出租屋里,沒有廁所。每次要方便的時候,紅林和大伯只能去附近的公廁解決。
房子的地勢很陡峭,樓下便是那條川流不息的嵐河。因為沒有專門的廚房,每次炒菜紅林都將鍋具架在陽臺上。盡管每日的菜單,不出意外的話,依舊是吃了好幾周的扁豆。
“便宜,一年2000 塊!”當被問及房租時,原本神色懨懨的王多權,臉上都是會帶幾分激動,仿佛能找到這么劃算的房子,是他一生最幸運的事。
盡管每次在這間劃算的出租屋里寫作業時,紅林總是要忍受著屋外不絕于耳的車流聲。
但對于這種生活狀態,王多權還是十分珍惜的。而他的這份珍惜,或許是源于他早年承受了太多的苦難。
18年前的王多權并不是個殘疾人。和八仙鎮大多數的壯年男子一樣,20歲的他也曾是一名煤礦工人。
八仙鎮,又叫煤礦鎮。因為父親職業的關系,這里的孩子在很小的年紀,就明白了冒頂、透水以及瓦斯爆炸的含義。
在八仙鎮,這些煤礦工人大都老實本分,勤勞堅強,盡管最后靠采礦富裕起來的人并不是他們。
而因為頻繁下礦,他們的身體也早早地患上了各種疾病。更有甚者,甚至會因為意外葬身在這些礦中。
王多權比較幸運,在一次礦難中,他并沒有喪失性命。但遺憾的是,他永遠喪失了行走的機會。
“當時也沒有別的門路 ,一般都是下煤窯。那天,頂上垮了一車煤下來。當時就把我打翻了。可能下面還有煤塊,這一壓,就把我幾節脊椎給砸碎了。”
每次談起那段往事的時候,一旁的奶奶總是會跟著他抹眼淚。
一個是身患殘疾的大伯,一個是尚且年幼的女童,在這個苦命的家中,一切的開銷只能由年過6旬的奶奶一人承擔。
為了補貼家用,在這幾年,王多權打通了一門新的技藝—刺繡。有時他會花費十多天的時間繡一雙繡花鞋墊,盡管這雙鞋墊拿到市場上也不過15元左右。
為了增加收入,如今他已經開始入手單價更高的十字繡了。
每次看見大伯躺在床上縫縫補補,紅林總是會忍俊不禁:“他做這個事著迷得很,電視都不看,就這么繡啊繡啊。因為他繡了要掙錢 家里肯定要用嘛。”
盡管生活拮據,這個一家三口卻過出了另一番艱難而又溫暖的生活。
在這個家里,王紅林的親生母親是一個不可提及的禁忌。對于王家來說,她不僅是紅林怨恨了好幾年的母親,更是王多權一輩子的傷痛。
在嫁與王多權的弟弟前,王紅林的母親曾是王多權的未婚妻。
1996年,因為王多權在礦難失去了雙腿,她才嫁與了王多權健康的弟弟。沒多久,兩人生下了王紅林。
后來,因為發現丈夫出軌的照片,在紅林三歲的時候,夫婦倆便去辦理了離婚手續。
從此,女方改嫁它村,為另一個男人結婚生子。而男方酗酒撒潑,逃往外地務工掙錢。
被兩人遺留在老家的紅林,成為了王多權生命全部的寄托。
在紅林爺爺去世的時,母親也曾悄悄地看望這個女兒。當時,紅林發現角落的母親后,顯得很興奮。
甚至企圖用自己平日里都舍不得喝花生牛奶留住她。然而,這個女人最后還是離開了她。因為在她的新家,已經有了兩個活潑健康的兒子需要照料。
而在這之后,對于棄自己而去的母親,紅林從不掩飾自己的憎恨。她表達自己這份憎恨的方式,便是在所有孩子都幸福地唱著《世上只有媽媽好》的時候,執拗地重復“世上只有奶奶好,有奶奶的孩子像塊寶,媽媽是世界上最壞的人”。
每次在為圈里的小豬仔接生時,紅林總會想,豬寶寶是在豬媽媽的養育下長大的。
而養育她的人,卻一直是自己年邁的奶奶和殘疾的大伯。想到這,她對母親的憎恨又加重了幾分。
在節目組的鏡頭下,這個年僅8歲小孩,似乎一直都在忙著干活。有時是洗衣做飯,有時是喂豬喂雞,有時是幫大伯處理臀部的褥瘡。
從她的身上,總導演蔣良看見的一個清教徒的影子。“她的堅強懂事,她的無欲無求,都是她的原生家庭帶給她的。除了早熟,她別無選擇。”
短暫的光明
因為身處黑暗,才極度渴望陽光。當得知自己即將與另一位同村的少年蔣鑫一同前往大都市,與一個家境優渥的城市主人公交換一周的生活時,這個一向成熟穩重的鄉村女孩的臉上也不由得流出出幾分對新奇事物的期待和向往。
畢竟在她的以往的人生中,除了大山,她從未踏入過那個世界,那個喧鬧而又繁華的世界。
當然,這份向往并未將她骨子里的早熟徹底沖去。臨行前,在即將出發的大巴車下,紅林還是將奶奶手里那疊已經泛黃的百元大鈔推了回去,只留下一張鈔票以備不時之需。因為她知道,為了攢下這疊錢,奶奶究竟花費了多少精力。
而當飛機終于離開這片土地,飛往另一片她未曾觸及的空域時,紅林才徹底流露出對這趟旅程的興奮。
第一次坐飛機的紅林,拉著旁邊的小伙伴向下瞭望,興奮地呼喊道:“看啊,我的家在哪呢!”
根據節目組的安排,在鄉村主人公抵達南昌時,與兩人交換生活的城市少年施寧杰還沒有離去。為了迎接兩位鄉村孩子的到來,施寧杰特意買來了玩偶和花束以表歡迎。
盡管作為富家子弟,他并不清楚,在王紅林奶奶的眼里,這些東西的實用價值估計連幾個雞蛋都不如。
受到奶奶的囑托,紅林特意給施媽媽帶來了一大包臘肉和核桃。對此,施媽媽只是淡淡地道了聲謝,而后迅速地將其放到車的后備箱里。
因為作為一家酒店的老板娘,她的時間有限。等會忙完了兩個農村娃的歡迎會,她還得趕緊趕到酒店完成剩下的工作。
歡迎會在施寧杰的酒吧里舉行的。那個酒吧本是施媽媽的會客場所,后因被兒子鬧煩了,才將其改造成了酒吧。
為了感謝這個城市大哥哥的款待,紅林在歡迎會上唱了好多喜慶的歌。
歌聲中不太標準的發音引得在場所有人哈哈大笑。看著眾人大笑的神情,盡管紅林并不知道他們在笑些什么,但不明就里的她最后也跟著憨憨地笑了起來。
在聚會的最后,施媽媽推著一個漂亮的奶油蛋糕走上前來。在這兩位農村少年的生命中,這樣的蛋糕他們之前只是在電視上見過。
在工作人員的示意下,兩個孩子用蛋糕玩起了涂抹游戲。兩人東奔西跑,你追我趕,使勁將奶油摸到對方的臉上。
因為新衣服被小伙伴弄臟了,紅林心里有些委屈。在衛生間里清洗臉的時候,紅林便忍不住朝著蔣鑫潑起了水,同時朝著攝像頭大喊道:“反正從今往后我不理他了,他把我頭發和衣服都弄得全是奶油!”
事實上,孩子間發生這樣的打鬧是十分正常的現象。加上兩人突然來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心情有些沮喪,發生爭吵也是在所難免的。
但是,在攝像頭的記錄下,這樣的畫面卻成為了這個鄉村女孩嬌氣的“有力證據”。
很多觀眾在看見這一幕均忿然表示,到底是城市的煙火氣把這個小女孩內心的驕縱激發出來了。
而讓觀眾對年僅8歲的女孩更加憤憤不平的事情,便是接下來她在借讀學校與蔣鑫之間發生的“洗腳事件”。
當時,因為在綁腳預選賽中受傷,紅林被迫退出了比賽。為了緩解紅林腳部的紅腫,蔣鑫特意在午休的時候為其帶來紅花油和創口貼。
不料在蔣鑫為其擦藥前,紅林竟執拗地命令其為自己端來洗腳水洗腳。
在節目組“在城里住了幾天,紅林就有了城里孩子的嬌氣 ,而蔣鑫脾氣也很暴躁”的畫外音中,熒幕前的觀眾的情緒也被提升到了一個高度。
一時間,關于紅林患上“公主病”的言論在網上迅速流傳開來。
對于“兩個在鄉下關系很好的孩子,一到城市就有了矛盾”的現象,大量的網民更是直接將矛頭對準了王紅林,嘲諷她莫不是沒有公主命,卻偏偏患上了公主病。
而在后來結束錄制后,隨著紅林在家里用沐浴露洗澡的事情被曝光,這個原本勤勞淳樸的農村女孩,更是仿佛犯了什么不可饒恕的罪行,被無數網友的口誅筆伐。
然而,事實真的像網友們認為的那樣嗎?
富豪游戲
后來在觀眾一片討伐聲中,2020年《變形計》停播了。這時候,當事主人公站出來一個個發聲。
倘若這個節目對王多權帶來了什么積極的影響,那就是他很快掌握了社交平臺為家人的委屈發聲:
“節目組太欺負人了,所謂的洗腳事件根本就是節目組自導自演出來的,目的是為了制造話題度。”
而王多權對節目組造假的指控,最終在另一個鄉村少年蔣鑫的口中得到了證實。
據蔣鑫所說,當天中午,節目組突然帶著他來到王紅林所在的宿舍,說是要安排他給對方洗腳。
當這行人出現在紅林宿舍時,王紅林正在床上午休。因為美夢被攪醒,懵懵懂懂間紅林就忍不住朝著給她洗腳的蔣鑫發了點脾氣。
而這原本再普通不過的情節,呈現在觀眾面前后,在輿論的發酵下,也逐漸被渲染成了“嬌氣的農村女孩竟頤指氣使,強迫同伴為其洗腳”的惡劣事件。
不過,在王多權認為,最讓王家人難以接受的,是在節目錄制后期,節目組不顧當事人感受,就私下將王紅林的母親叫來與紅林接觸,美其名曰幫助他們緩解矛盾。
也正是這個母女相認的片段,博得了無數觀眾的眼淚。
對于這場感動無數觀眾的情感大戲,紅林卻是無奈表示:“她是我的母親,也是我們全家的一塊疤。這個世界上,誰的傷疤被人大喇喇地揭開不會疼啊。但是沒辦法,當時工作人員跟我說,我要是不配合他們,就不讓我回家了。”
對于節目組的疑似作秀的行為,作為城里主人公的施寧杰在鄉村接受“改造”時也是深有體會。
和所有叛逆不羈的城市主人公一樣,在《變形計》的鏡頭前,施寧杰同樣經歷了初來時桀驁不馴、相處中漸顯真情、打工賺錢回報農村父母這三種狀態。
但在回歸城市生活后,與觀眾期待的“大徹大悟”相比,回憶起這段時光帶給自己最大的感觸,施寧杰卻表示他人生最大的幸運,便是投了個好胎。
“在那個地方,每個人家里都好像有吃不完的苦。哪里談得上救贖啊,能吃飽穿暖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后來,施寧杰甚至透露,和鏡頭前所呈現的吃土豆宴、干農活、下煤礦干活不同的是,在紅林家居住的15天里,他每餐吃的都是節目買來的盒飯,哪怕無聊到數蟲子,他也沒怎么去下地干活。
據施寧杰所說,甚至那場感動無數觀眾的下礦打工的橋段,都是工作人員幫他完成的。
而他,只不過是根據節目組的要求,鏡頭前做了場秀罷了。
對此,施寧杰無奈表示,倘若他不乖乖按照劇本走,就只能繼續呆在這個窮鄉僻野數螞蟻了。
隨著節目的停播,這些說法已無從考證,孰是孰非終究難以定論。
但據相關媒體的報道,因為被冠上了“公主病”的“罪名”,回歸農村的王紅林,不僅需要承受網絡世界的霸凌,甚至在現實生活中也會有人對其指指點點。
據網傳,王紅林自從她進了趟城,就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連平時用的肥皂的都瞧不上,洗個澡都得“矯情”地央求奶奶給她買來沐浴露。
盡管在后來,節目組得知王紅林所遭受的網絡暴力后,曾對其發起每年3000元的“芒果V基金”的援助,且這項援助計劃將持續到她大學畢業為止。
但是,這場富人游戲對這個農村女孩的傷害,卻是用再多的金錢也無法補救回來的。
畢竟,對于一個出身貧寒的孩子來說,比起生活的苦難和壓力,更讓他們受傷的其實是他人高高在上的同情。就好比一個人,在貧窮的時候,其實最不需要的就是有人來告訴他們有多苦。
但有一說一,這個節目也確實有一些真正感動我們的事例。比如那個被大連母親收養的“天使女孩”李勒優;那個打架斗毆,卻極重感情,給農村爺爺蓋房子、配家電的王晨正。
他們也屬于“富人團隊”的,卻用自己的行動,傳遞了一份正能量。
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無論事情發展的什么樣,或許一切的初衷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