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扮演曹貴英,演員海清提前到李睿珺的家鄉(xiāng)體驗生活。 (劇組供圖/圖)
“你是我的神!”2022年7月6日,在電影《隱入塵煙》的首映式上,有觀眾對出場的演員海清大喊。海清聽到不住地笑,走上臺開玩笑:“‘神’這個事繞不過去了,別到時候成了我的‘墓志銘’。”這天她妝容精致,看得出心情很好。
觀眾的調侃源于近期互聯網流行的“梗”——2013年海清作為嘉賓在一檔綜藝節(jié)目上以“你是我的神”表達對某位參賽選手的喜愛。時隔九年,這句話竟然被網友進行了大量的二次創(chuàng)作,成為2022年互聯網的流行語。
“是我兒子告訴我這事在抖音火了,他還拿它和我開玩笑,后來我問助理,他們說一直不敢告訴我。其實我沒有很排斥,能讓這么多人開心,我覺得不是壞事。”首映式結束隔天,海清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如是回答。
除了這次意外的“出圈”,更多時候海清在《雙面膠》《媳婦的美好時代》《蝸居》《小歡喜》《心居》等一系列熱播劇中扮演妻子或母親的角色,在劇里不是忙著和婆婆斗氣,為買房籌錢焦慮,就是為孩子學習操心。
其實,除了家庭倫理劇,海清也演過不少職業(yè)劇,她曾在各種影視劇里體驗過很多新鮮的職業(yè),演過護士、廚師、廣告文案,還在電影《紅海行動》中扮演硬朗的戰(zhàn)地記者。但總體來說,海清的角色不論職業(yè)身份,大多伶牙俐齒,一看就沒有那么好欺負。
《隱入塵煙》里的曹貴英則很不同,她是個苦命的女人,小時候得病沒錢治,落下殘疾,走路說話都不太利索,年紀漸長,被哥嫂打發(fā)給只見過一面的同村大齡單身漢馬有鐵為妻,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家,又遭受了意外離世……首映這天,電影還沒放完,有觀眾在底下抽泣,等到海清上臺,有人竊竊私語:“海清完全變了。”
“其實每次的角色都是新的,需要重新進入一個生命,但當你演了一個很成功的角色之后,大家就會用這個來標記你,認為你就是那樣一個形象。這就像一個大禮包,它帶來你想要的東西,但也會附加一些東西,接不接受它們都存在。”2022年7月7日下午,海清在自己的工作室對南方周末記者分享道。
“我們沒有傳說中那么不好合作”
2019年年底,接到《隱入塵煙》劇本的時候,海清和家人正在泰國度假。導演李睿珺發(fā)來信息說剛剛完成一個新劇本,覺得她很合適,但需要預留一年的時間。“李睿珺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愿意,他就只能全部找素人,如果這么好的關系(我)都不愿意,他恐怕也找不到其他人愿意。”看完劇本,海清很喜歡,她沒有考慮太多,就一口答應了下來。
半年之前,海清剛剛因為在第13屆FIRST青年影展上的發(fā)言引發(fā)熱議。當時她作為電影展的頒獎嘉賓上臺,頒完獎項后發(fā)表了一段演說,呼吁電影行業(yè)給中年女演員多一些機會。
她說:“我們一直在堅持,靠自己努力從小走到大。我們和你們一樣,非常熱愛電影。但說一句實話,我們中的大部分人是被動的,市場、題材常常讓我們遠離優(yōu)秀的作品,甚至從一開始就被隔離在外……這是我們的野心,也是每個演員的野心。歲月賦予我們經驗、皺紋、閱歷,寬容善良,善于溝通,我們沒有傳說中那么不好合作。我們足夠專業(yè),我們一定會比胡歌便宜,也一樣好用,希望大家給我們更多機會!”
此言一出,海清成了輿論漩渦的中心,雖然理解支持她的人不在少數,但也有不少人質疑她的動機,認為她刻意“賣慘”,情商也不夠高。對此,海清曾在媒體回應自己是一個“投石人”,她說:“既然一個石頭投下去了,就不懼面對水中不同方向的漣漪。”
2020年1月,海清決定就在李睿珺的家鄉(xiāng)過春節(jié),提前進入貴英的生活,她退掉原本和家人旅行的船票,前往甘肅張掖高臺縣的花墻子村,住進了李睿珺的小姨家。花墻子村使用的是旱廁,天氣又冷又干,沒有暖氣,經紀人原本計劃陪同,但上了廁所后當晚就回縣城的賓館住了。助理對她說:“姐你自己干活吧,我又不體驗生活,我給你拍花絮。”
李睿珺小姨家的院子里有很多動物,除了驢,還有成群的羊和雞,它們見了生人就四處沖撞。有一次,海清去廁所忘了關門,一頭羊悄然進來差點舔到她,她一受驚把手機掉進了糞坑,只能撿起來擦干凈,消毒繼續(xù)用。
剛到村子,海清完全無法融入,她先是著涼發(fā)了高燒,生著病強撐著度過了大年三十,等到身體好點開始接觸村民的時候,她發(fā)現他們說的話自己一句也聽不懂。
海清只好請李睿珺幫忙把臺詞用方言錄下來,每天跑步的時候不間斷地聽,一直聽到會念了,也聽得懂了。然后她開始嘗試和小姨家的奶奶交流,慢慢地學會說一些生活里的詞:饅頭、米飯、蔬菜、散步……花了差不多四個月時間,直到有一天海清可以和村民無障礙地拉家常。
最初,李睿珺打算再請一位專業(yè)男演員來和海清配戲,這樣兩個人比較容易在同一個維度工作。但很快疫情來襲,外面的人一度無法進入村子。開拍前夕,李睿珺不得不選擇小姨父來出演男主角。海清坦言,當時自己和小姨父一家已經很熟悉了,她嘴上雖然說好,心里卻犯了嘀咕,她不是怕姨父不會演戲,而是擔心自己演得不像。“一場戲下來,姨父哪哪都對,我哪哪都錯,對他們來說,我就是外來物種,稍微哪里不像就很突兀。”
海清在村子里到處尋找適合貴英的衣服,見到合適的就拿新衣服和人換,她身上的衣服有的是從奶奶身上扒下來的,腳上的鞋是李睿珺母親結婚的時候置辦的……唯有頭巾是全新的,海清只要有機會就戴在頭上,希望陽光和汗水早點讓它變舊……所有這些東西疊加在一起,一點點拼湊出貴英的樣子。
貴英是個殘疾人,走路一瘸一拐,海清給她設計了獨有的步態(tài)——外八字,膝蓋不能打彎。后來她在附近見到一個佝僂的老太太,又在貴英身上加入了腰以上的彎曲、上肢的抖動等細節(jié)。如此反復練習,貴英更加鮮活起來,卻讓海清有了脊柱側彎的毛病,直到現在還在做康復治療。
正式開拍后又遇到新問題,李睿珺發(fā)現海清的眼睛在監(jiān)視器里閃著明亮的光,這種光是貴英那種處境的女性不會有的。一開始,他們想過干脆把貴英的眼睛也做上“疤瘌”,但因為疫情,化裝材料根本不夠,只能作罷。
村里的老人大多有青光眼,這和當地陽光刺眼,人們長年在外勞作有關系。海清心里有了主意,沒事的時候她就坐在地頭,不戴墨鏡看烈日下的村莊,這么一曬,眼睛果然就沒那么明亮,眼底還曬出了黃色的斑點。
作為外地人,海清在村子里處處感到陌生,這似乎恰巧契合了貴英出嫁的心情。電影里兩人的婚禮是一場重頭戲,李睿珺原本設計貴英尿褲子后,丈夫馬有鐵麻利地幫她換了褲子。海清站在女性的角度有自己的看法,她對李睿珺建議,這兩個人都是對異性很不了解的人,不太可能一上來就像一對普通的夫妻。最終,這場戲改成了貴英一夜不敢入睡,她怕有鐵嫌棄自己的毛病會打人。與此同時,有鐵的心思其實十分細膩,他不會讓妻子感到不舒服,也就由著她不去睡。
一番努力后,海清和貴英開始真正地合體,海清感覺自己融入了村子。
甚至此后拍群戲,海清坐在一眾群演中間,助理硬是沒在人群中認出她來。等拍完戲,助理還在問她:剛才你去哪里了?怎么都找不到你呀。”
海清飾演的曹貴英身有殘疾,被兄嫂視為累贅,于是打發(fā)她嫁給村里的大齡單身漢老四。 (劇組供圖/圖)
“我們都曾有過貴英的境遇”
第一次演戲的時候,海清只有七歲。當時她在少年宮學習跳舞,得知江蘇電視臺要拍一部電視劇,希望找一個濃眉大眼的女孩,去演礦工的女兒。第一輪篩選,海清就被刷掉了,原因是長得“不夠樸實”。
隔了幾天,劇組又來少年宮復選,選角的阿姨對海清說自己就快走了,讓她以后勤剪指甲,她一下子感覺很傷感,“哇”一聲哭了出來,抱住阿姨不讓她走。導演覺得這個小姑娘感情很豐富,就選中了她。那之后,海清“哭泣”的本領成了同學們之間的小節(jié)目,不管什么時候,她一扭頭就可以哭出來,好像根本不需要時間醞釀。
第二年,又有劇組來選人,海清再度入選,如此反復,她演戲演到了五年級。在劇組,海清學會了熬夜、喝咖啡,體驗集體吃飯、集體出行、集體游玩,她覺得劇組生活太美好了,暗下決心將來要以演員作為自己的職業(yè)。
小學六年級,海清進入江蘇省歌舞劇院舞蹈學校學習,17歲進入省歌舞劇院成為正式的舞蹈演員,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但海清不甘心一直這樣,她想要考大學,去北京學習表演。
父母拗不過海清,就陪她去上海考試,有次還偶遇當年只有16歲的范冰冰,海清的母親對她說:“這女孩真漂亮,她考上了沒你混的。”但最后,海清還是考進了北京電影學院,成為“97表演班”的一員。
在電影學院,海清一直不覺得自己漂亮,但她很珍惜學習的機會,班主任黃磊有次開了一個書單,希望同學可以在一個月內讀完《穆斯林的葬禮》和《靜靜的頓河》。月底抽查,只有海清一個人真看完了這兩種書。
海清有次在綜藝節(jié)目上分享,剛進大學老師就告訴他們“做演員和明星是兩回事,走紅是額外,不紅才是常態(tài)”,有了這種心態(tài)打底,她一直沒有著急尋找工作。
畢業(yè)后,海清曾想考進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經過一番努力卻還是落選,心態(tài)上多少有些自我懷疑。那個時候,中國電影產業(yè)還沒崛起,大部分演員只能去演電視劇,海清雖然覺得和自己的理想有差距,但也就接受了,很快通過幾部戲有了一定的名氣。
2006年,海清已經29歲了,她主演了滕華濤執(zhí)導的《雙面膠》,飾演一個有些嬌氣的上海姑娘,不顧家人反對嫁給了東北丈夫,學著面對紛至沓來的婚姻煩惱……這部劇當時的預算不高,海清的角色卻給觀眾留下印象。
海清在拍這部戲的時候有了身孕,生完兒子后,她的事業(yè)反而有了一個飛躍,尤其是2009年的《媳婦的美好時代》為她贏得了“金鷹”和“飛天”兩個頗有分量的獎項,她的這類銀屏形象開始深入人心。
海清回憶,兒子上小學之后,突然有一天晚上抱住她問“媽媽你是個明星嗎?做明星是不是特驕傲?”海清覺得自己不能說謊,于是告訴兒子:“媽媽是一個演員,這個工作讓媽媽成名了,所以在外人眼中媽媽是一個明星。當明星是一件很驕傲的事情,但是還有一件事比做明星更驕傲,就是成為你的媽媽。”
海清覺得自己不算一個容易焦慮的人,盡管她在電視劇里的角色總是教人買房,現實中她直到孩子兩三歲了才有買房定下來的想法。隨著年齡的增長,行業(yè)規(guī)則的變化,她越發(fā)覺得自己的銀屏印象被固化了。“職場大女主、家庭困惑、人到中年的二次奮斗、媽媽怎么跟孩子相處……”她曾在接受采訪時談及角色類型的匱乏,“我覺得好的劇本首先要真誠,而不是在家里閉門造車,那樣的作品很懸浮。”
海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西寧的那次發(fā)言之后,周圍的環(huán)境的確有了一些改變,好像市場在往女性題材上傾斜,但量變沒有引發(fā)質變,大部分的女性角色還是扁平化的。我接到過一些類似的劇本,就是從社會新聞里扒一些東西來拍,根本沒有觸及女性內心深處的變化。有次我拿到一個劇本,講一家?guī)讉€姐妹的故事,我覺得寫得很差,一問,竟然是三個男編劇寫的,我說哪怕其中有一個女性也行啊。”
在海清看來,《隱入塵煙》里的曹貴英是一個弱者,是需要被看見的一類人和角色,也是需要大家給予幫助的一類人和角色。她曾用“夾帶私貨”來形容自己的演繹:“我演的是一個貴英,也不是一個貴英,在她身上也傾注了我自己的想法。我想不論是什么階層在什么環(huán)境,我們都曾有過貴英的境遇,都有不被待見,被忽視,遭遇冷漠的時候。”
有人將海清塑造的貴英形容為“毀容式”表演,對此她只是說:“我之所以被貴英吸引不是因為她的殘疾讓演員有發(fā)揮,而是她和土地的聯結。”
《隱入塵煙》原計劃2022年2月25日上映,后來因為疫情推遲了檔期,這之后沒多久,海清的新劇《心居》播出。雖然后者還是一部和房子有關的劇,海清扮演的卻不再是潑辣的媳婦,而是一個失去丈夫不得不自強的中年母親。但2022年關于海清的網絡熱詞,卻是多年前的那個“梗”。海清覺得這些和自己其實沒有關系,她說:“讓討論的人討論去吧,演戲的人演戲去吧。”
“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表演很有意思。每次接一個角色,其實都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呈現她,甚至以前的所有經驗變成了障礙,每一次都需要面對未知。”她對南方周末記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