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多久沒在院線看到8分以上的華語片了?
2022年已經過去了7個月,最高分,是大年初一上映的《狙擊手》,豆瓣7.7。
也就是說,至今為止,沒有一部電影超過8分。
直到,豆瓣8.3的《隱入塵煙》上映。(開分7.8)
但跟它的口碑相比,令人唏噓的是——少得可憐,且還下跌的排片率。
截止今天,僅剩1.1%。
圖源:燈塔專業版APP
想起前幾天賈樟柯那篇已無法轉發分享的采訪。
他呼吁:“不能把中國電影做成主旋律專賣場,希望給所有電影一個確定性環境。”
中國電影進入到一段尤為艱難的時期,不僅有疫情原因,也有電影類型占比上的失衡。
《隱入塵煙》 典型是那類要被市場擠到最邊角的“三無產品”:
沒有強情節快節奏、沒有時髦議題、沒有流量明星(只有海清一個職業演員,其余都是導演沾親帶故的自家人來出演)。
于是豆瓣最高贊的評論,為它喊票:
緣由,是“關注中國底層農村女性的命運和生存現狀”。
但要我說,《隱入塵煙》值得被看的緣由太多了。
它給出銀幕上太過稀缺的鄉土生活、底層農民的生存樣態、意指現實社會的諷刺寓言…..
這是一個需要被看到的故事。
驢與熊貓血
導演李睿珺,憑此片入圍柏林電影節。
成為華語影史第1位入選三大電影節主競賽的80后導演。
他的鏡頭永遠對準自己的家鄉,西北的花墻子村。
別人問他為什么不走出這個小地方?
他回道:
假如拍攝那片土地的人就像今天拍攝北上廣深這些大城市一樣多,那我可能就不會在那拍了,我可能就換一個更沒有機會在銀幕上出現的地區。
導演李睿珺在片場
哪里不被看見,他偏往那去。
誰人失語,他便為之訴說。
《隱入塵煙》的主人公,便是生活在花墻子村里的底層邊緣人。
有鐵,一個住在哥嫂家的大齡光棍。
因為“沒出息”,村里幾乎沒人會記住他的名字,都喊他“老四”。
他沉默得如家養的牲畜,總是不吭一聲地埋頭干活。
哥嫂卻仍舊嫌他麻煩,請來媒人給他安排婚事,好名正言順讓他卷鋪蓋走人。
貧賤之人,等同于明碼標價的商品。
一個“無用”的男人,在婚姻市場規則下,只能娶一個“更無用”的女人。
她叫貴英,身患殘疾,沒有生育能力。
住在哥嫂的破后院里,在風吹雨淋中度日。
挨過天氣的折磨,還要挨哥嫂的打罵。
有次她看村口瘋子可憐,給了他一塊饃饃,回家后被打到半個月都走不成路。
有鐵和貴英,兩個被家庭厭棄的人,就這么被安排到一起。
他們的命運,像片中反復出現的那頭驢。
貴英第一次出場,是去有鐵哥嫂家定親。
當時嫂子突然站起身,呵斥在門口轉悠的驢:
遭瘟的驢,不值錢的東西,給你吃還不干活。
本來一直低頭垂眼的貴英,突然抬眼,怔了兩秒。
那一刻她被點醒,作為一個不能生養的殘疾女人,她逃不過像驢那樣被賤養賤賣的命。
有鐵也同感,所以他懂得疼惜那頭瘦驢。
在它被打的時候蹲在它旁邊陪它,撫摸它。
也從來舍不得讓它扛過重的貨物,寧愿辛苦自己拎多點在身上。
他們與驢共情,實則是共命運——只要活著,就得遭人使喚。
而像有鐵貴英這樣的底層個體,不斷被差遣的日常生活,本質是什么?
導演用一個“輸血”的意象,捅破了那背后血淋淋的殘酷現實。
手握村里大多數農戶財款的富地主生病了,急需一種特殊的熊貓血。
全村只有有鐵符合,老實忠厚的他,在地主兒子和鄉親們的推搡下去獻血。
此后,只要地主需要血,他兒子便會開著寶馬車來帶走有鐵。
一次、兩次、三次……
作為“感謝”,地主兒子從路邊攤花80塊錢給貴英買了件大衣。
后來他又一次想拉走有鐵去輸血,有鐵不想去。
對方怎么辦?
無需多言、威脅或討好,他只問了一句:大衣合適么?
老四隨即默默上了他的車。
他還不起這80塊,只能“賣血”。
正如《暴裂無聲》里,如羊肉般任人宰割,被送入富人口中的張保民。
也如《活著》里,去給縣長老婆輸血輸到死的福貴兒子。
底層一邊操勞,一邊被榨取,淪為上層的造血機器。
而《隱入塵煙》要講的便是——被“去人化”的底層,何以為人?
何以為人
乍一看,影片好像給了個很天真的答案——擁有愛情。
的確,很多人看這片子都會被有鐵和貴英之間的有愛互動戳到,說實話肉叔也沒忍住淚目了好幾次。
它拍出了愛情里最讓人迷戀的“守候”。
寒冬里的某天,有鐵被三哥喊去當免費勞動力,趕驢給侄子拉新婚家具。
從五更天一直拉到天黑。
有鐵走到村口看見貴英佝著身子,抱著燈在路口等他。
那盞燈在暗藍的夜色里像星星一樣好看又浪漫。
但有鐵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呵斥,生氣她天冷還跑出來。
貴英不吭聲,伸手到胸口里掏了好久,才掏出捂在懷里頭的一罐熱水遞給他。
有鐵喝了一口水后,立馬軟下語氣說,“你也喝口去,拿著熱熱手”。兩人便一起慢慢牽著驢走回家。
但,仔細往里盤剝會發現——他們之間,遠遠超越愛情。
是一種彼此相依為命的共生關系。
缺失一方,另一方便難以為人。
這點表意,藏在影片的構圖中。
有鐵貴英新婚上山燒紙祭拜時,他倆一左一右坐在山坡上。
你看。
一撇一捺,書寫出一個“人”字。
那么兩人一起,又如何對抗被榨取的宿命?
注意影片的結構。
導演帶著團隊用了近一年時間扎根在這個村莊,嚴格按照時節來拍攝四季輪替。
以及時間流轉之間,兩人創造出的種種生命。
為什么?
他們,是農耕文明的亞當與夏娃。
也是腳下這一隅土地的造物者。
以創造抵抗蠶食。
在有鐵和貴英勤勞的雙手下,有數不清的“生長”。
他們孵出小雞,成為它們的父母;又播下麥種,成為秋日的拾穗者。
再來,看片中反復出現的圓型構圖。
那是時間的輪盤,也象征著他們的生存哲學。
貴英和有鐵身上有著一股植根于土地的、最原初的自然之力。
他們的勞作在土地上得到相應的饋贈,哪怕它有時微小得只是一顆抽殼的麥粒。
可仍舊能實實在在地感受到,土地的公平。
這種公平也許只是暫時,但影片靜謐的長鏡頭,又恍惚讓人覺察到短瞬之間的永恒。
太少見了,這樣以自然來書寫親密關系的影片,而且寫得這般的詩意。
他們一個是土,一個是水。
本是流散的,唯有結緣才能穩固。
有鐵似土。
影片的開頭,是他一勺勺挖起糞土往窗口外刨——他正在破土而出。
農活間隙中他啃著饃饃,掉土里也會撿起來繼續吃,一邊念叨:
土最干凈,也最公平,任你貧窮或富有,朝它撒下種子便會發芽。
貴英似水。
最直接的喻體是讓她屢屢難堪的小便失禁,因為這個病根她到哪都被嫌棄。
但當她來到有鐵家,她便成了水,灌活他這干涸的土。
片中有個場景,有鐵拉著驢犁地,貴英坐在犁耙上,犁過的地方成一道道翻新的深色土壤,就像被水剛淋濕過。
貴英總戴著藍色的頭巾,那也是水的顏色,在一片黃土地上襯得格外顯眼。
兩人彼此聯結,就像海清在采訪里說的:
他們兩個在各自的生活里是看不到希望的人
彼此擦亮了一根火柴
溫暖彼此
他們是自然中原生的交融體。
用水和土一點一點筑起了真正屬于他們的家,一個美好的烏托邦。
底層的日子,難道真如那句老話:
吃完苦剩下都是福?
諷刺寓言
相比以前國內鄉土題材慣常的大苦大難拍法,《隱入塵煙》的確顯得輕巧。
多數時候將鏡頭對準兩個個體的稀松平常。
這也是它被不少人詬病“浪漫化/美化”農民苦難的原因。
不過就像我在文章開頭提到的那句,它其實是一出意指現實社會的諷刺寓言。
以一種不在場的方式暗諷壓垮個體的強權。
三次拆遷。
有鐵和貴英因為突發的拆遷,數次被迫搬家。
影片前面越是事無巨細地描摹他們在家里的生活點滴。
后面推土機傾軋而過時的灰飛煙滅,越是沉重。
每次看著被摧毀的家,他們都沉默不語。
只是轉頭開始造一個屬于自己的房子。
日日夜夜地用水、木、土一點點筑起門框、墻壁和屋頂。
他們為何不言?
一場農耕戲,導演點出——農民的沉默并非因為無知,而是出于清醒的無能為力。
所以,有鐵才會對貴英感嘆:
被風刮來刮去,麥子能說個啥?
被飛過的麻雀啄食,麥子能說個啥?
被自家驢啃了,麥子能說個啥?
被夏天的鐮刀割去,麥子能說個啥?
說的是麥子,說的也是自己。
所以,貴英不小心鏟掉了麥苗時會舍不得丟棄。
當時老四開導她,就把它放那當其他麥子的肥料,啥人有啥人的命數,就算得以生長,到了夏天還不是讓鐮刀割掉。
但貴英不聽,而是把它放下,輕輕掩上點土,又種下。
這個小動作,便是導演李睿珺一貫的母題——再渺小的生命也該被溫柔對待,它的存在值得被肯定。
直至影片末尾,欺壓仍如糖衣包裹的炮彈擊打著他們。
有鐵的三哥假好心地為有鐵謀了一處城里的扶貧房,心里其實早已盤算好這房是給自己兒子的。
但有鐵還是默默接受了,去看房時,跟拍報道這起“正能量”事件的記者問有鐵,能搬進新房是什么感受?
有鐵卻反問:我的驢啊,豬啊,雞啊要住在哪里?
話畢,他挪步到陽臺前,望向了遠處的村莊。
而就在這次進城后,從來不生病的“賤骨頭”貴英突然發燒了,沒多久又墜河身亡。
被收割的麥粒與被收割的貴英
有鐵在河里抱起貴英時,我們聽到了他的第一次吶喊:
貴英啊,貴英……
回應他的,只有沉默。
之后他又不說話了,將全部的收成賣得3970塊,還了賒賬的1570。
最終到手,2400。
這就是一對農民忙活了一年四季的所得。
而有鐵和貴英一手建造的家,也再次被一萬五的拆遷費打成了塵土。
有鐵再次上了那個曾和貴英倚坐的山坡。
如今只剩他一個,少了一捺,還怎么活。
影片結尾加上的那句“老四過上新生活”,多荒唐。
誰人不知他早已慢慢走下山,隱入塵煙。
誰人不知隱入塵煙的,到底是什么?
是被風吹起的黃沙。
是被推土機反復拆散的家園。
也是勞碌即命,卻生死無常的人。
推薦無用?
說了這么多你大概也會同意這篇的標題:
年度最佳。
至少是到目前為止的年度最佳國片——不止在評分上。
但,它卻被很少人看到。
都說電影靠口碑,可酒香也怕巷子深的事,一遍遍地在發生。
最終,靠的還是營銷。
還是錢。
你可能會辯解說,這部電影的題材不是我喜歡的。
你可能會辯解說,這部電影的演員沒有我喜歡的。
但不可否認的是,這樣一部電影,在評分不斷走高的同時,它的票房卻毫無起色。
任憑我們多用力地推薦。
只是,因為“推薦無用”我們就放棄推薦了嗎?
甚至,因為沒多少人看這樣的電影就不拍了嗎?
不。
前面賈樟柯說電影類型占比上的失衡。
正是由于李睿珺這樣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沖勁,才可能會扳回那一點點的失衡。
哪怕只是綿薄之力,甚至是無用之功。
記得點映場里,有人問結局,李睿珺無奈地笑笑:
有時候不是你想死就能死的。
這話換一種理解方式就是——有時候我們必須要艱難而頑強地活著。
只有活著,才能感受,才能說話,才能吶喊。
我們,還在等待著更多的聲音,等待著被更多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