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珺新作《隱入塵煙》,我的觀感很復雜——
一方面感慨于電影對真實西北農村生活毫無粉飾的刻畫;
另一方面,則苛責于電影議題的滯后。
畢竟,近兩年真實發生的一樁樁農村惡性事件,早已刷新了我們的認知底線;
這些復雜頑固的社會問題,遠非一部文藝電影所能承載,在惡劣的真實面前,《隱入塵煙》的批判,顯得有些溫良蒼白和隔靴搔癢。
可畢竟有勝于無,影片能公映就好過沒過審,有作品聚焦農村問題就能引發更多關注。
從導演維度來看,大家喜歡把李睿珺三部鄉村題材作品《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和這部《隱入塵煙》并稱為「西北宇宙」。
然而,從《隱入塵煙》映射的社會現實來看,真正與它構成“鄉村拆遷宇宙”的,是十一年前上映,票房慘淡,且都評分8.2的另一部影片——《Hello! 樹先生》。
靜下心來仔細想想,兩部電影命題相同,風格相反,一部扎實沉穩,一部癲狂魔幻,馬有鐵和樹先生,卻有著同樣的精神困境:居無定所,愛而不得,在轟轟烈烈的城市化浪潮下,他們要么癲,要么呆,用極端的方式跟世界抗爭,他們是時代的一體兩面。
馬有鐵是誰?
在與貴英結婚之前,馬有鐵是西北某農村最窮的男人。
我們不知道,馬有鐵是因為木訥老實所以窮,還是因為窮加重了木訥老實。
作為馬家的累贅,人到中年,寄人籬下,萬事看人臉色。
在無邊的沙漠和凜冽的橫風里,馬有鐵守著一塊不斷被啃食的綠地,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在與貴英結婚以后,馬有鐵依然是村里最窮的男人。
只是,在這個失禁、佝僂、瘸腿、話少女人的陪伴下,馬有鐵慢慢發覺,干涸粗劣的生活,逐漸松軟、濕潤起來;
田間勞作,有人送水;
回家晚了,有人熱飯;
夜間的炕頭,也不再冷硬。
馬有鐵知道,村里人嘴上說他們般配,其實心里是在調侃取笑;
兩個被嫌棄了大半生的人,哪有什么高調的資格?
但馬有鐵不在乎,眼下最大的愿望,是等秋收賣了苞米,給貴英換上一臺彩色電視機看,明年收成要好,再帶著貴英去市里大醫院“好好看看”。
這天,貴英身上起了疹子,馬有鐵帶貴英下河洗澡;
河水凍透了貴英,第二天突發感冒,半殘的身軀再也堅持不住;
馬有鐵把貴英安頓到床上,端上了飯,蓋好了被,這才下地去了;
在回來的路上,就在那個村民最常聚集的橋頭,貴英不慎落河,溺水身亡。
馬有鐵沒有哭,他又成了那個全村最窮的男人。
時代幽靈的一體兩面
在《隱入塵煙》中,征地拆遷是無法忽視的情節——
為建設文明生態新農村,年久失修5年以上的房子需要推倒翻新,戶主可以拿到1.5萬的拆遷費和1.5萬的裝修費用。事情一經傳開,村民們為獲補貼,紛紛往自家外墻貼上「久未住人」的標簽,這也直接導致了馬有鐵和貴英遭到侄子驅逐。
無獨有偶,11年前那部《Hello 樹先生》里,樹先生的故事同樣發生在征地、拆遷的蒼涼華北平原上;片中用“二豬”這個角色,夸張地呈現了為獲拆遷款,欺壓他人的土豪惡霸。
兩部電影的悲劇,有著相同的誘因:中央為了財政、地方為了稅收、地產商為了財富,拉開了轟轟烈烈的城市化。
城市化好比瓦解道德防線的幽靈一樣,從大都市滲透到小鄉村。
這個幽靈循著人類的蹤跡,啃食著靈魂中一切溫良恭儉讓。
從結果推導來看,這樣的政策幾乎等于把村民往外趕:拋棄土地,進城打工。年輕的、靈活的可以選擇出走,而那些對土地依附度高的、離開農村便無所適從的群體,何去何從?
馬有鐵和樹先生,便是這個幽靈在鄉村肆虐后的極端產物。
看完《隱入塵煙》,觀眾笑稱:學會了蓋房。
這也是整部影片的高光時刻——
馬有鐵一鍬一鍬地和泥、制磚、壘砌,頑強而有力,黝黑的皮膚與周圍的黃土相得益彰;
貴英哆哆嗦嗦、搖搖晃晃,似乎隨時會被手中的濕泥拽倒;
那“造瘟”的毛驢,毫無感情地執行著主人的命令。
眼看他起高樓,這是最原始的生命力。
這一刻,觀眾恍然大悟:原來,沒有按揭、房貸那些字眼,人類也可以憑自己的力量擁有一個家。
于馬有鐵而言,蓋房,既是成全,也是對抗。
他的敵人,是空心化的鄉村,是垮塌的道德,是見利忘義的人心;
而對抗的方式,是無聲且苦悶的。
與之相對的,是樹先生的癲狂和懦弱。
樹先生明確知道,二豬侵占的土地就是占有原本屬于自己的利益,這是明著欺負自己;于是,他用義氣、情分為自己的懦弱披上了一層面紗,最終換來的,只能是進一步的欺凌;
樹先生深刻明白,全村的人都知道自己終日游手好閑、無所事事,就連小孩子都拿他開玩笑;可他仍做出一副忙碌的姿態,生怕被他人看出自己已經被時代所拋棄;
樹先生還知道,盲女不可能因為一杯咖啡就愛上自己,但正因為扎根于內心深處的人格矮化和自卑,讓樹知道自己只配得上這樣一個身體有殘缺的人。
于是又問了——
為什么都娶了一個身體有缺陷的妻子,馬有鐵能把生活過得有滋有味,而樹先生卻因為找不到一臺皇冠做婚車而在婚禮上被打成了豬頭?
究其根源,馬有鐵具備別人搶不走的生活技能,而樹先生卻身無長物,無論在城市還是鄉村,他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只能靠虛幻的想象去嘩眾取寵。
時代的列車,無情碾壓。
馬有鐵變賣一切,喝下農藥,悲愴而果敢;
樹先生則爬上樹枝,徹底瘋癲,釋放而解脫。
時代的幽靈在兩塊土地上空盤旋了一會兒,飄向了它的下一個目標。
被榨干吸凈、敲骨吸髓的當代農村
《隱入塵煙》中的抽血情節很容易看懂。
導演借農民向地主輸血,諷刺了城市不計代價掠奪鄉村資源的現象;
在這一過程中,受益的一方,甚至沒有絲毫感謝的姿態。
地主在城里置辦了豪宅,馬有鐵和貴英在自動旋轉的餐桌旁,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在第二次進城途中,地主的兒子甚至毫不掩飾地為座椅鋪上了塑料布,以示對貴英失禁的嫌棄;
結算地租時,地主的兒子有零有整支付了馬有鐵,毫不在意對方的救命之恩。
一場買衣服的戲,地主兒子和馬有鐵的前后對比,盡顯兩個群體對于現代社會規則的把握。
是的,資本在盤剝勞動者時,也是“一碼歸一碼”,不念舊,不講情分。
再來看影片中的西北鄉村。
目力所及,全是半彎著腰的老人,偶爾出現的一兩個年輕面孔,也是回來分補貼的。
本就干旱貧瘠的土地,勞動力被徹底抽空,整個群落死氣沉沉,留下來的人,每天都在精神荒漠中越陷越深。
即便如此,象征著傳承新生的燕子窩,也被磨刀霍霍的推土機無情推翻。
在《Hello!樹先生》中,對此刻畫更加深刻。
鏡頭中的華北農村,呈現出一種鬼魅的狀態:樹枝是猙獰的,孩子是野蠻的,雪是漆黑的,鏡頭中的村落,破敗、荒涼、骯臟。
人們只能一支接一支地吸煙,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以求不被這種鬼魅所吞噬;
而隨著樹先生進入城市,畫面逐漸恢復健康和明快。
最后的段落中,隨著情緒的堆積,畫面則呈現出了大量的紅色。導演借用這反生理的暗紅,暗示著被抽干吸凈、失血過多的鄉村,終將陷入狷狂和毀滅。
滾滾人流攜帶著他們往前,看不到未來,他們一直往回看,身后是熟悉的家鄉故土。
兩部電影時隔11年,風格不同卻殊途同歸,這不禁讓人懷疑,這11年內,被鏡頭拍攝的鄉村,真的如新聞中所說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嗎?
在短視頻的帶動下,《Hello!樹先生》時隔十年再次翻紅,王寶強抽煙成了網絡名梗;但同題材的《隱入塵煙》卻很難有這樣現象級的聲量,它沒有激烈的沖突,卻有讓人后知后覺的感悟。
筆者看到,它只有在一二線城市有零星的排片,瞬間覺得異常諷刺:一部鄉村現實主義題材的影片,卻得不到它最垂直的觀眾觀看,這也同時證明,社會對鄉村的關注還有所欠缺。
最后呼吁一句:趁還有排片,趕緊去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