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國產電影最高分,來了。
該片曾在年初入圍了柏林電影節主競賽,是近幾年來為數不多沖出國門的佳作。
如今,上映3天,廣受好評,豆瓣評分從7.9漲到8.2。
只可惜,這樣一部高口碑電影,票房慘淡。
首日票房只有35萬元。
直到今天,累計票房也不過250萬出頭。
即使如此,如果你讓我在40度高溫的7月里,只能推薦一部院線電影,那我絕對會選它——
《隱入塵煙》
鄉土的浪漫
本片在上映前,有個熱搜在微博上火了。
女主角海清,繼「你是我的神」之后,又出了一個新段子「這是哪兒」,引發網友爆笑。
她說的正是電影《隱入塵煙》拍攝期間。
海清在上旱廁時和朋友視頻。
一只老山羊悄悄走到了她身后。
她一緊張,手機掉落,插進了屎坑里。
視頻那邊的朋友緊接著問了一句:
「這是哪兒。」
這是哪兒?
這是在國產電影中久違了的鄉土。
影片取景地,是在偏遠的西北農村。
海清在拍攝的十個月里,與當地人同吃同住。
每天下地干活,喂牲口,沒一個人認出她來。
這個段子很好地說明了《隱入塵煙》的一大特點:
「土」。
這種「土」,并非是迎合西方審美的「獵奇」和「揭丑」。
相反,它以一種詩意的形式,展現了鄉土的美麗與浪漫。
比如,自然的美。
燕子什么時候歸來,蝌蚪什么時候生長。
麥子什么時候長出兩瓣,下面還留有須根。
片中每一個動植物的細節,全部嚴密符合四季規律。
讓任何在農村生活過的觀眾都能對其中的趣味,感同身受。
張新成在為這部影片打call時曾說:
「不知道是否因為小時候在農村待得比較多,第一次在影院接近嚎啕大哭。」
比如,勞動的美。
影片事無巨細地展現了農村的勞作日常。
地里,麥苗在春天破土而出。
到了夏季被鐮刀快快劃過。
紙箱中,剛出殼的小雞嗷嗷待哺。
黃色暖燈透過紙箱,如點點星光灑滿了整個房間。
這些再日常不過的微妙瞬間,都被導演一一感知和捕捉。
還比如,品格的美。
男主老四是個憨厚老實的農民。
平日里沉默寡言,被哥哥使喚了大半輩子。
土地承包商病重,急需輸血。
老四去獻了好幾次血,一分錢沒要。
后來連對方送的兩件衣服,也折成糧食還了回去。
這在別人看來,實在太傻。
但這正是他從一方鄉土中學來的價值準則。
像土地一樣,只會奉獻,從不索取。
他被家庭拋棄,被鄰居拋棄,近乎與世隔絕。
但土地沒有拋棄他。
土地無條件地接納所有生命,包容在上面生長的萬物。
因此他也像土地一樣,默默給予自己的一切饋贈。
影片運用了大量固定長鏡頭,真實再現了中國西部的自然風貌和人文景觀。
飽含著對這片鄉土的眷戀,詩意而浪漫。
殘疾人的愛情
除了鄉村風貌以外,本片最為動人的,是關于殘疾人的愛情。
農村殘疾人的婚姻,向來是不能言說的痛。
前兩天,余秀華與戀人楊櫧策分手的消息,鬧得紛紛揚揚。
作為一個腦癱患者,余秀華的感情之路從來沒有順暢過。
19歲那年,她在父母的安排下,與一個老光棍結婚,在婚姻中備受折磨。
成名后,余秀華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法院起訴,和丈夫離婚。
但在父母和當地人眼里,簡直無法理解。
「你一個殘疾人還要離婚」
片中,海清飾演的女主貴英,也一樣。
她腿瘸,手抖,尿失禁,還生不了孩子。
在鄉村里,一個女性如果失去了生育能力,又不能干體力活,那她幾乎就沒有任何價值。
哥嫂把她扔在屋后柴房里,風吹日曬。
巴不得趕緊把她送出去,一了百了。
但貴英是幸運的,她遇到了老四。
媒人牽線下,兩人只見了一面,就被定下了婚事。
當事人沒發表任何意見。
因為在親朋好友眼里,他們也「沒資格」發表意見。
說是婚事,沒有典禮,沒有婚紗。
只有結婚證上一張紅彤彤的結婚照。
照片上,兩人都把頭深深的瞥向一邊,陌生而尷尬。
成了家,按慣例要去給父母上墳。
上完墳,兩人一起在沙漠上呆坐著。
老四將帶來的食物一個勁地塞給貴英。
「給,吃麻花」
「給,吃蘋果」
貴英遲疑著接過去,沒動嘴。
老四擺擺手說,吃啊吃啊。
誰也沒想到,兩個被家庭拋棄、被鄰里孤立的邊緣人。
居然在彼此身上,第一次感受到了溫暖。
老四上城里拉家具,天黑了還沒回來。
貴英就立在橋頭,從天亮等到天黑。
冷風嗖嗖,她懷里的開水冷了再打,打了再冷,不知道續了幾回。
貴英得了小麥疹。
老四帶她下河洗澡,給她搓背。
「這水溫熱的很」
麥子成熟了。
老四用麥粒在貴英手臂上印出一朵花來。
「這樣以后你走丟了也能找回來」
兩人的相濡以沫,在一個個場景中展露無疑。
尤其是一場蓋土房子的戲。
他們白天剛拓好了土坯,晚上就突降暴雨。
兩個人趕緊跑到戶外的泥地里,連夜為土坯蓋上防雨布。
你扶我倒,我扶你摔。
淚水、汗水和笑容混合在一起。
影片將這段非同尋常的愛情,表現得十分細膩。
從陌生到熟悉,從沉默到依偎。
冷靜、克制、平緩,讓人動容。
時代的棄兒
然而,這段浪漫鄉村愛情,卻并沒有迎來一個美滿的結局。
這種微觀個體的悲劇,恰恰是?宏觀上中國鄉村困境的縮影。
也是本片導演李睿珺,從第一部電影《夏至》開始,一直不變的主題。
《老驢頭》聚焦的是,耕種方式的變革和西北荒漠的加劇。
講述了一位老農民為了守護自家的土地,獨自治理祖墳周邊的荒漠。
《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關注的是,土葬廢止政策與傳統觀念的沖突。
講述了一位老人堅持用最傳統的棺葬儀式,為自己送終。
《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反思的是,城鎮化發展對于自然環境的破壞。
講述了兩位游牧民族的孩童想要去尋找水草豐滿的家鄉,結果卻在干涸的河床、荒蕪的草原和飄著廢棄的工廠中,迷失了方向。
而在《隱入塵煙》中,導演在男女主的愛情線外,還安排了一個暗線——房子。
他們原本住在侄子家的舊土房子里。
但因為新農村改造,舊房子拆了有補貼。
遠方的侄子立刻趕來,讓他們搬走。
到了第二個家,一個更破的土房子。
結果再次被遠方回來的親戚趕走。
老四決心,要自己蓋個土房子。
從夯土、搭框架開始,一點點成型。
可沒安穩多久,又有人來找了。
國家新政策,貧困戶可以在城里優惠購買小區房。
陽臺明亮,客廳寬敞,不要白不要。
但老四并不想去住。
住在高樓公寓,家里的驢、豬、雞放哪里呢?
城鎮化像一趟不等人的高速列車,所有人都滿心歡喜地登上了。
只剩下他們站在原地,遙望著大家的背影。
無法安放的,不止是家里的牲畜,還有他們的古樸靈魂。
片中還有一個反復出現的意象——驢。
影片開頭,老四和貴英相親那天。
老四哥哥去院子里打驢,罵畜生吃得多干得少。
老四看到,默不作聲地跟出去了。
他輕輕安撫驢的耳朵,還給他喂苞谷。
這一幕,恰好被走出來的貴英看到。
很久以后,貴英提到這一幕時說。
那時候她只覺得羨慕,羨慕一個驢的命都比自己好。
「你是一個好人」
也不只是驢子。
老四從河里提水,誤舀到小蝌蚪,將他們放生。
舊家被拆,屋檐下的小燕子還沒出窩。
老四在施工前一秒,趕緊把燕子轟走。
這是一種神性的善意,也是在殘酷現實中習得的自然本能。
因為他們身處底層的底層,所以對比自己命運更差的生物,天生懷著一顆悲憫之心。
這驢是老四,是貴英。
也是金字塔的基座、鎂光燈的背板。
是社會中的失語者、邊緣者。
他們被收割、被抽血、被驅趕,卻一直沉默。
社會劇烈轉型的賽跑中,總有人拔得頭籌,也總有人被遠遠的拋棄了。
但后者才是這個世界中真實存在的大多數。
老四與貴英,既是當地社會的棄兒,也是時代發展的棄兒。
在城鎮化的進程中,他們顯得格格不入。
只懂得用最古樸的辦法,守護著自己的一點空地。
諷刺的是,資本的發展,需要老四們的血。
而血抽完了,人也就被遺忘了。
塵歸塵,土歸土。
萬物本從土里來,終將回到土里去。
在中國社會飛速發展的今天,無名的小人物「隱入塵煙」并非什么可笑之道。
而恰恰彰顯出了一種難能可貴的獨立人格:
隱忍,溫良,謙遜,勤勉……
好在,還有電影。
在娛樂至死、票房至上的大背景下。
還有電影人懷著老四和貴英一樣的悲憫之心,將他們的故事一一展現。
為這些邊緣的小人物立傳、豎碑。
以致于,不讓這份可貴的存在,被時代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