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易。
近3年來,唯一入圍三大國際電影節主競賽的國產片。
臨上映前撤檔,3個半月后終于回歸。
評分,從7.8漲到今天的8.2。
電影院,太久沒有回歸這樣一份質樸:
《隱入塵煙》
看到這部電影,也許很多人唯一認識的是:
海清。
“你是我的神”今年意外爆火。但再多看一眼,可能會被勸退:農村、方言、非職業演員……
上映4天才勉強200W。
但就是這樣一部不起眼的電影。
卻能給人枝繁葉茂的生命力。
同時也在問:
我們只想好好活著,怎么這么難?P.S. 以下內容涉及嚴重劇透,沒看過的毒飯可先點“在看”并收藏;看過的,請盡情享用,評論分享。
01一位普通人和他的妻子
有鐵(武仁林 飾)在家中排行老四,他很有本事。
喂驢、養豬、拉貨、木匠活、蓋房子,沒有他不會的。
他經常無償給三哥幫忙,也會在燒紙錢時跟已經死去的父母、大哥、二哥說話。
“累不累啊?”“那有啥累的嘛。”
類似的對話,是有鐵的日常,村里人都說他很能干。
有鐵很沒有本事。
人到中年還去鄰居家看電視,鄰居問他:你這么幫你三哥,他怎么連個電視機都沒給你買?
有鐵靦腆地低著頭,不說話。
比起這個,他被村里人笑得更多的,是到現在都沒有討上老婆。
后來,三哥幫他介紹了一個相親對象:貴英(海清 飾)。
她沒一點兒本事,手一直抖,腿腳也不利索,站不穩就沒有力氣,就不算合格的農民。
貴英平常跟著哥哥住,哥哥嫂子住屋里,她就住在草棚里,每天風吹日曬。
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天的,經常小便失禁。
好久都嫁不出去。
相親那天,貴英的嫂子怕她尿在凳子上,一直催她去廁所。
尿在凳子上不要緊,嫂子更怕這燙手山芋甩不出手。
有鐵和貴英像苦難的兩個繩頭。
從此拴在了一起。
剛結婚的那段時間,兩人就像這張結婚照一樣。
有形的疏離、無聲的隔閡、長久的沉默。
毛姆曾經聊過一種很玄的感覺。
有時,一個人偶然來到了某個地方,卻匪夷所思地對這地方產生了歸屬感。他在這里找到了他心中一直在尋找的那個家。雖然這里的景物他從未見過,這里的人與他素昧平生,但是他會在這里安頓下來,仿佛這里的一切都是他生下來就熟悉的。最后,他會在這里找到安寧。
貴英就是如此。
兩個一無所有的人,能給對方什么?
但有時候幸福沒有定量指標。
你給了什么,什么就是幸福。
有鐵是她的安寧。
苦過累過的人,往往最會心疼人。
她洗衣、做飯、喂雞、養豬,給去田間干活的有鐵送水帶飯,晚上還站在村頭等他拉貨回來。
有鐵則是干最累的活,有什么好吃的都給她留著,讓她“趁熱吃”。
時間長了,兩人過得還是很苦。
不過,臉上會經常帶著笑容,還互相給對方“種花”。
我給你種了個花兒
做了個記號
你跑到哪里就都丟不掉了
村里老房子要拆也不打緊,兩人索性在田邊又蓋了座土房子。和泥、切塊、砌墻、搭房梁,忙活了好一陣兒。
兩人小心翼翼地把“囍”字釘在新房子里,趴在床上,肆無忌憚地笑。
他們要得并不多。
一個遮風擋雨的房子,一塊可以耕種的土地,一個能夠說話的對象。
幸福,就是這么簡單。
比如貴英這輩子都沒想到,能住在自己的房子里,能有自己的家。
有鐵也是。
一個人住的地方,只能叫房子,不是家。有愛才有家。
我們生活在根與石頭中間
我們唱歌但無人傾聽過
我們在夜里來到露天里
只是為了愛
光看題材你就能知道,《隱入塵煙》是一部節奏很慢的電影。
前十分鐘,Sir一點兒都沒看出它有什么不同凡響的地方。
直到二十,或許是三十分鐘以后,我才感受到它呼之欲出的生命力。
它尤如盤起來的一捆繩子,被敘事慢慢拉出去。
等拉到盡頭。
你站在那回望來路,只能看到一座矗立著的山峰。
02
秩序的崩塌
看《隱入塵煙》Sir總想起另一部片。
《活著》。
尤其是那句臺詞:
“雞長大了就變成了鵝,鵝長大了就變成了羊,羊長大了就變成了牛。”
“牛長大了,就可以天天吃餃子,天天吃肉啦。”
《隱入塵煙》有類似的表達。
最初,有鐵只有頭驢,那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貴英嫁過來后,日子漸漸好了起來,家里也變得很是熱鬧。
兩人跟鄰居借了幾枚雞蛋。
蛋孵出來了小雞,小雞長大變成母雞,母雞一直下蛋,之后又買了小豬崽兒。
兩人同所有本分老實的中國人一樣,堅信只要努力,只要肯干,生活就會越來越好。
豬長大會下豬崽兒,等再有錢了就買驢、買牛。
但故事結局總是驚人的相似:
豬長大了,就該挨宰了。
種地嘛,看天吃飯。
一陣強風、一場暴雨過來,地里的莊稼就斷得斷、倒得倒。
倒了,還能扶起來。
放把土固固,到秋天收的糧食勉強夠吃。
可要是斷了呢?
村里有個大戶,承包了許多人的土地,帶著金鏈子,開著寶馬車,但他說沒錢付地租,欠了村里人很多的錢。
他重病的老爹急需輸血,只有有鐵血型匹配,于是就一次次去輸血。
每次輸血,他都會在家里擺一大桌子菜,讓有鐵和貴英吃,但兩人從來不吃。
有鐵不要錢,只希望他把該付的地租還給大家。
你看。
輸血,又是《活著》。
電影版修改了這一情節,但小說里,有慶因為血型配對,又因為跑得快,第一個到縣醫院給難產的縣長老婆輸血。
結果一管一管,被抽死了……
有鐵呢?
他也會這樣么?
其實有鐵的一生,更像余華另一部作品:《許三觀賣血記》。
許三觀為了娶老婆,為了給孩子治病,為了孩子能在大饑荒時吃到飯,一次次去賣血。
他靠著受難,度過了生命中一場場災難。
直到血頭說他老了,血不配賣給醫院,只配賣給油漆匠。
為什么油漆匠會要呢?因為新家具在上油漆之前要先刷一遍豬血。
有鐵,其實意識不到自己的受難。
人如其名,他有鐵一般的意志,好像生下來就是給人錘的。
Sir一直擔心,有鐵會不會在哪一次輸血中出事,被命運的重錘一下擊穿。
但沒想到,生活卻是從另一個口開始決堤。
03
被埋葬的家
家。
最溫暖的詞匯。
也是最容易坍塌的微小個體,它經不起太大的風雨。房子、驢車、土地、票子,都是可以壓垮它的對象。
余華有兩句廣為流傳的話,被很多人奉為圭臬。
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
“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中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
有鐵表示有不同意見,他活著就不為忍受。
或者說,婚前他可以忍受。但當他見過生活、見過光明之后,他就不再能忍不了這份苦難與黑暗。
家,缺一點就變成了冢。
沒有了桂英,那個家里的人就沒了念想,沒了心氣。
當時相親,三哥嫌驢吵,狠狠打它,有鐵一個人坐那生悶氣。
現在,有鐵把驢放了。
曾經,母雞跑去老房子下蛋,有鐵說什么都要把它抱回來,那是他跟貴英一起呵護著孵出來的。
現在,有鐵把母雞都放了。
從前有鐵什么都沒,但他沒感覺自己缺了什么。
當有了貴英,他感覺到了擁有,人不再是一頭不吭聲只拉磨的驢。
當沒有了貴英,原本的一切都失去了,現在擁有的也變得沒了意思。
照相館里,店員將貴英的結婚照一截,換成黑白底色。
有鐵默默接過回了家,用遺照換下墻上的“囍”字。
桌上擺著一瓶農藥。
陽光刺眼,有鐵手上編的草驢經歷曝曬。隨著時間推移,它從彎曲被曬直,驕傲地挺立,再到被曬彎,耷拉著腦袋……
從此,有鐵再也沒有在鏡頭中正面出現。
有鐵去哪了呢?
你看不見。
但你應該知道結局。
有鐵和貴英是社會里的失語者。
你翻遍主流的記錄,找不到他們活過的痕跡。
他們像麥子一樣,一半是穗粒被機器收割,一半是秸稈遺棄在土里,自行腐爛。
《隱入塵煙》的導演,就是要為失語者們,找回他們的聲音。
李睿珺。
從小在甘肅農村長大,90年代初村子才大規模通電,片中很多場景都是他兒時的記憶。
你知道的。
青年導演的另一個自帶屬性是窮。《隱入塵煙》里,飾演有鐵的武仁林是他的姨夫,喊有鐵相親的是他妻子,貴英嫂子是他媽媽,組織大家開會獻血的村長是他爸爸。
窮有時候也有好處,比如粗糙的真實感。海清為了融入那個真實的環境,在他們家待了近一年。吃飯、睡覺、趕集、干活、學方言……
《隱入塵煙》式對鄉土的依戀,對死亡的直面,一直是李睿珺創作的母題。
如果說,30年前張藝謀陳凱歌們的《紅高粱》《黃土地》,還是彼時人共通的厚重悲涼。
那么今天,李睿珺系列電影中主角的生命經歷,已經成了現代文明里不可多得的色彩。看一部少一部。
《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李睿珺自編自導。
最重要的臺詞之一:
只有遠離鎮子的地方水草才會豐茂
但悖論一般的。
只有遠離鎮子的水草豐茂的地方,才是他們真正的家。直到有一天。孩子想叩問歷史、找尋父輩,卻再也看不到家的方向。只能看到工業煙囪不停排出濃煙。
《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改編自蘇童的同名小說。走到人生盡頭的老馬,不愿意被火葬。他想被土葬,覺得那樣可以駕鶴西去。
爺爺死在土里頭比死在火里頭強
孩子不相信。
爺爺你騙人,根本就沒有白鶴
我舅舅說你把湖里的鴨子當成白鶴了
甚至老馬自己也不相信。
可他還是堅持想被土葬,甚至自己為自己刨坑。
來,來,開始埋爺爺
影片沒有直接呈現孩子為爺爺封土的畫面。那天下午陽光很好,孩子輕輕把一束野花放在老馬頭前,便手牽手向遠方走去。
土地,往往用生機遮蔽了殘忍。
也像我們能看到的,到處的陽光、繁忙的都市、興奮的年輕人。
但是在地圖被折疊起來的地方。
生活在以我們看不見的方式瓦解、消融,最后隱入塵煙。
那是失去了故鄉的裕固族人。
是埋在樹下,等待白鶴的老頭。
是在苦難中生出花來,依然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無處容身的有鐵和貴英……
祖祖輩輩就是這樣。
是沉默、低垂的麥子,看不見飛舞的鐮刀。
誠實、勤勞、謙遜,就能安然度過這一生嗎?
中國人所特有的隱忍,就是我們自愿選擇的生存模式嗎?
看完《隱入煙塵》Sir當然是感動的。
但不想說這個感動和自我感動,就是苦難的解藥。
因為困難不會在失語中,“解決了”。
我們知道,每一顆埋進了塵土的麥子,都還欠著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