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和梁朝偉搶壓軸嗎?”
三年前,一場眾星云集的人物盛典在上海舉行。名利場里,暗流涌動,不少當紅藝人都在爭搶紅毯上壓軸登場的席位。
但“問題最終隨著梁朝偉的到來而告終”。無人敢、或者夠資格與梁朝偉“搶壓軸”。
毫無疑問,在華語演藝圈,梁朝偉的成就至今無人能逾越。
梁朝偉手握19個“最佳男主角”頭銜,以《花樣年華》“周慕云”一角,成為華人世界里的第二位戛納影帝。他身上有被侯孝賢評價為精確到如鶴立雞群般的演技,是李安口中“一個導演的夢想”,成就了王家衛的電影國度并將香港藝術電影推向世界。
殊榮加身,但螢幕外的梁朝偉卻似乎脫離了這份光環而存在。生活中的梁朝偉是靦腆的、內斂的、低調的。世紀初常年被外界視為“影帝”競爭對手的劉德華曾說過:“我始終不能忘記自己是劉德華,可他卻能忘記自己是梁朝偉。”
2012年,在上海拍攝《聽風者》的空隙,梁朝偉喜歡去浦東公園跑步。被人認出時,他跟自己說:“我不是梁朝偉”,然后馬上跑開。梁朝偉自動消解外界為自己附加的光鮮標簽,來避開外界的侵入,保留內心的清凈。
梁朝偉的這份忘我與淡泊,與如今一出場便被助手、保鏢和粉絲簇擁著的、花錢買熱搜造勢的“流量”們,大相徑庭。
如條件反射般地疏離人群,來源于梁朝偉從童年開始便在內心世界積攢的孤獨和脆弱。10歲不到就要面對父母離婚的梁朝偉,感覺自己與其他人的不一樣與不合群。
這份孤獨和脆弱,偏偏成全了演員和角色的連接。情緒需要找尋到一個宣泄口。這個出口,便是表演。梁朝偉能夠躲在角色背后,或小心翼翼地、或泄洪般宣泄著自己鮮少在人前表露的情緒。
正是這份出于本能的對表演的需要,讓他對表演心生敬畏。“這是我想要的人生——我想要成為一名演員,不是明星,不是影帝,就只是演員。”在為爾冬升電影《我是路人甲》撰寫的影評中,梁朝偉寫道。
這種樸素的敬畏感,恐怕是如今只會摳圖、對嘴型、找替身的后輩們無法比肩的。
20歲時,梁朝偉抱著香港人最普遍的“揾食”心態而入行。30歲時,他對年齡與成就感到恐懼,說:“我不要到了三十歲還是個一事無成的演員”。
快接近花甲之年時,梁朝偉有些變化了。他說,過去一直躲在安全區域里,“我不想再這樣過,我想犯點錯,做更多‘瘋狂’的事情。”
于是,他去闖蕩“好萊塢”;北上與大陸導演合作,與劉德華、郭富城等老友合作《金手指》《風再起時》《獵狐行動》等待上映作品,將港片昔日的余暉灑向到更廣闊的天地。
《一代宗師》劇照
今年是梁朝偉出道40周年,上月底,他也迎來了自己60歲的生日。
梁朝偉說:“要演到老”。
可是,如今的演藝行業,還能重現當年的輝煌水平嗎?還可以從頭來過嗎?
“讓你在這一秒鐘內記住我”
1962年,梁朝偉出生在香港的一個普通家庭。在不到他10歲的時候,母親就因為無法忍受父親的酗酒和嗜賭而離婚。
在離婚還不常見的60年代,梁朝偉成為了一個“異類”。當與同學聊到家里和爸爸時,他不知道該說什么,甚至拒絕跟別人交流。他變得沉默、寡言,習慣將少年事都藏在心里。
15歲就輟學出來打工的梁朝偉,認識了一名好朋友。他跟自己一樣成長在單親家庭,還十分堅持自己的“演員夢”。這個朋友,叫周星馳。
梁朝偉與周星馳
在看不到自己電器銷售工作前景的迷茫之中,受周星馳的“演員夢”驅動,梁朝偉覺得,“拍戲能賺錢”,于是,他陪周星馳一起報名了TVB藝人訓練班。結果眾所周知,梁朝偉一考即中,周星馳在那一次的面試中卻意外落榜(后來還是進入了訓練班)。
從入行的那天起,一個強烈的執念伴隨著梁朝偉:“不管我的角色是什么,戲份有多少,哪怕只給我一秒鐘的鏡頭,我也要想辦法讓你在這一秒鐘內記住我。”他在訓練班里不斷練習,只為對得住“演員”二字。
梁朝偉將表演當成宣泄自我情緒的出口。那些他在生活中不動聲色的反應與情緒,能夠通過角色,安全地表達出來。這是梁朝偉作為演員與角色融為一體的方法論。
同期訓練班成員吳鎮宇形容,那時候老師會說:“看梁朝偉永遠是最松弛的,周星馳是最喜歡打功夫的”。后來的故事我們都知道了:多年后,梁周二人分別作為香港新一代文藝片和功夫片的旗手,帶領香港電影走到新階段。
1982年,梁朝偉從TVB藝人訓練班畢業。在訓練班期間就成為演技學習模范的梁朝偉,出道時就被公司力捧,雙線發展。他不僅主演了《香城浪子》《新扎師兄》等電視劇,還成為兒童節目《430穿梭機》的主持人。他與劉德華、黃日華、湯鎮業、苗僑偉并稱TVB“五虎將”,開創了香港電視劇的黃金時代。
五虎將時期的梁朝偉
那是武俠風氣殺到小銀幕的年代。乘著這股東風,梁朝偉出演了多個武俠角色,有古惑無賴但有勇有謀、不忘忠義的“韋小寶”、優柔寡斷但憨厚善良的“張無忌”、機靈可鞠、大大咧咧的“小魚兒”。
梁朝偉用自己的肢體動作、表情神態,將古龍、金庸筆下一個個性格迥異的角色演繹出了自己的味道。“韋小寶”的笑,是動用全臉肌肉向上提,這正是“韋小寶”“油膩感”的來源;“小魚兒”的笑,肌肉幅度沒那么大,但眼睛是聚光的,那是機靈的閃光。多年之后,這些角色被兩岸三地的后輩們重復演繹,但無人能像梁朝偉一樣,貢獻了區分度如此之大的演技。
上下圖分別是梁朝偉飾演的韋小寶與小魚兒
在二十多歲就能形成如此純熟的演技,自然讓梁朝偉在電視臺擔當重任,但那也是梁朝偉壓力最大的時候。高強度的拍攝工作要求梁朝偉頻繁進入不同的角色中。進入之后,是“淪陷”。
令人信服的表演需要演員忘卻自我沉浸到角色中,但梁朝偉卻陷入到了無法走出角色的痛苦中。拍完《新扎師兄》后,他回到家就倒在地上大哭。這種難以分辨自我與角色的掙扎,還潛入夢中,他夢見自己被帶著“韋小寶”頭套的另一個自己追著跑。
梁朝偉形容,這是自己走火入魔的狀態。走不出角色的夢魘,讓他動搖了繼續演戲的想法,直到遇見了王家衛。
男演員的脆弱感最迷人
梁朝偉與王家衛最早的“相遇”,是在1990年《阿飛正傳》的最后兩分半鐘里。
電話鈴響起,畫面響起了浪漫迷離的南美舞曲。在昏暗、逼仄的閣樓里,坐在單人床上的梁朝偉叼著煙,剛打磨好指甲。他走到床對面的桌子上,檢查撲克、數鈔票、疊方巾、梳頭,完成一個賭徒出門前的步驟。抽完最后一口煙,煙蒂從窗戶飛出,關燈,《阿飛正傳》全片終。
在共94分鐘的電影里,梁朝偉只占了最后這個兩分半鐘的長鏡頭,但他沒有不解,沒有憤怒,反而感謝王家衛。
“王家衛知道怎么去拍我,我開始重拾信心,原來我可以有更高的可塑性。他對于我是一個很重要的人。”梁朝偉說。是王家衛挖掘演員特質精準毒辣的的眼光和別具一格的拍攝風格,將梁朝偉帶出自我懷疑的泥潭,放棄了不再拍戲的念頭。
孤獨與邊緣,是王家衛那個迷離的光影世界永恒的主題。在搖晃的鏡頭和掉幀的畫面里,年輕男女為情所困,迷失在自我身份的不確定中,在喧嘩和騷動的都市中格格不入。
梁朝偉自帶的氣質,與王家衛的電影相匹配。在《重慶森林》中,梁朝偉是受情傷后自言自語的警員“663”。他鼓勵“日漸消瘦”的肥皂,要對自己有信心,安慰水滴不停的毛巾,做人要堅強。在暗黃的燈下,梁朝偉半邊臉被照亮,另一半臉處于黑暗中,但他的眼眸是光亮的。不知道那是看到希望的光,還是被泛開的淚水。
在《重慶森林》中,梁朝偉是受情傷后自言自語的警員“663”
梁朝偉飾演的“663”,像一個不愿意承認自己的傷感情緒、還在與自己賭氣的男孩。那份被隱藏起來的脆弱,只能透過如水的雙眸才能察覺。這份脆弱感,為梁朝偉爭取到了人生第一座“影帝”獎杯。
“男演員最迷人的特點,是一種脆弱感,仿佛是在說,‘我也會被受傷,我也很敏感’。”演員朱迪·福斯特在多年前的這句話,似乎是王家衛鏡頭下梁朝偉的寫照。
但這句話是有潛臺詞。那就是這個人物或角色本身就代表著力量感。正是在一位強人流露出與大眾認知不相符的脆弱,這種反差造成的拉扯和張力,才會像黑洞一樣靜默地吸引人。
《重慶森林》之后,在梁朝偉獨自承擔男主角戲份的《花樣年華》中,這份脆弱感被放大,被加厚。在這部充滿老上海小資風情的電影中,王家衛用多個慢動作鏡頭,對準了梁朝偉。
《花樣年華》劇照
“周慕云”與張曼玉相遇在狹窄的過道,雙手插兜,右臂與身體夾著一份報紙,軀體松散地移走到云吞鋪,表情凝重地往咀嚼著云吞。那是心存妻子出軌疑云的“周慕云”。
在獨自一人的深夜報社,他脫掉西裝外套,癱坐在椅子上,左手手指夾著剛點著的香煙,手掌支撐起頭部。被吐出的煙圈,向上方緩慢地游散。那是努力尋找回從前激情的“周慕云”。這份激情,是對寫作,也是對愛情。
在這部“連背影都在表演”的電影中,“周慕云”呈現的是已婚男人的脆弱,在接受了婚姻名存實亡的真相后,還要繼續扮演不知情的隱忍和黯然。
《花樣年華》電影片段
無論是男孩纖弱的敏感,還是男人隱忍的靜默,傳遞的都是人物的脆弱感與情緒的失落感。這些矯揉造作的文藝情緒,在當時被武俠片、警匪片、喜劇片、恐怖片分割市場的香港大熒幕上,是稀缺的。
但在現實世界中,是普遍的。學者潘國靈認為,王家衛的電影中“人際疏離、時間與記憶、追求與失落”等母題,能與上世紀90年代香港充滿不確定的社會氛圍與時代情緒共振。
那么王家衛鏡頭下的梁朝偉,他所扮演的每一個角色,就是大時代下港人群體的一個切面。
影帝可以拍爛片嗎?
“周慕云”之后,獲得了戛納影帝的梁朝偉毫無疑問已是國際頂級演員。但鏡頭外的梁朝偉,卻不愿意也不喜歡面對名利場的喧囂。
年少形成的孤獨感始終縈繞在他身邊。沒戲拍時,他一個人彈琴、看書、澆花、出海,“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最輕松,不用面對任何人,不用交代什么”,一如《悲情城市》中那個聾啞人“林文清”一樣,沉默、孤獨、寂寥——這個悲情角色,讓當年梁朝偉的媽媽在觀看電影時不忍落淚,只因這個角色太像梁朝偉本人了。
梁朝偉癡迷村上春樹和三島由紀夫的文字,覺得自己如《挪威的森林》中的“我”一樣,孤寂、離群。張國榮曾回憶,當他和劉嘉玲等人在房間里熱鬧地打麻將時,梁朝偉卻獨自在房外泡茶、聽搖滾樂。
梁朝偉仿佛只為拍戲而生。與王家衛合作之外,新世紀來臨,梁朝偉加緊了出走港島的步伐,也不斷地更換著類型片的賽道。他可以是“麥莊”無間道上的復雜的“陳永仁”、李安鏡頭下陰郁的“易先生”,吳宇森三國世界里的英勇的“周瑜”,王家衛世界里悟道的“葉問”。
但隨著時間越久,梁朝偉似乎朝著“越演越雜”“越走越偏”,近十年參演的作品,不及黃金時期的水準。
梁朝偉近年參演電影的豆瓣評分
在《歐洲攻略》一眾流量明星的拉跨下,梁朝偉難以一己之力挽救電影水平;與王家衛聯手制作的《擺渡人》,也被外界詬病演技油膩。
梁朝偉變了嗎?沒有變,早年的“偉仔”亦拍過不少“爛片”,甚至被張曼玉吐槽:“接片太濫不加選擇可能會傷害到藝術性。”
被詬病的何止梁朝偉一人。“發小”周星馳被吐槽江郎才盡,昔日“對手”劉德華同樣被唱衰。但實情是,倒退的不僅是一個演員的選片眼光或某一位導演的創作。倒退的,可能是整個行業。
當流量明星們紛紛擠到演員的賽道,摳圖、對嘴型、現場配有表演指導老師……種種現象都在拖低整個行業的專業水平。章子怡質問:“為什么都要來當演員呢?難道演員是一個最低級的職業嗎?”郝蕾擔憂:“為什么所有人都要來演戲呢?那我們職業演員沒有戲演怎么辦?”
劇本生產從文字匠人手工式的創作變成大工業大公司流水線生產,編劇、導演話語權被資本壓縮,電影的藝術性必然會讓位于商品屬性,簡單來說,就是肯定會出現爛片。
拯救一個行業,僅靠影帝60歲還在拍戲,是難以為繼的。
作者 | 吳擎
編輯 | 煎尼
排版 | 楊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