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港片迷們又興奮起來了。
全因吳鎮宇、謝君豪、李麗珍主演的那部《濁水漂流》終于露面。
這部幾乎無可能在內地上映的港片,一直在我最想看的華語電影名單前列。今年公布的金馬獎入圍名單里,《濁水漂流》12項提名領跑——最佳導演、最佳男主、最佳女主和最佳男配等多個重要獎項均獲提名。不難想象,明年的金像獎角逐,《濁水漂流》與《智齒》也必定會是兩名領跑猛將。而早在本片亮相第15屆FIRST電影展時,就一路斬獲高口碑。最終,謝君豪代替導演李俊碩,從謝飛和戴錦華手中捧起評委會榮譽大獎。諸多榮譽加身,又得到兩位影帝的傾力支持(吳鎮宇是本片的出品人之一),作為新人導演第二部作品,《濁水漂流》的光環實在猛烈。
本片成色究竟如何?看完之后,我陷入了沉默。這不是一部“好看”的電影。尤其是對于偏好類型片的觀眾來說,本片對社會邊緣群體的刻畫可能完全打破你對此類電影的期待。將鏡頭聚焦社會底層的邊緣人物,這種題材并不少見,即便是娛樂至上的香港電影,也曾誕生過不少相關題材的佳作。小人物的命運浮沉不僅牽動著文藝工作者的神經,更是拿獎拿到手軟的秘密法門??炊嗔诉@類影視劇,你會不自覺對影片走向溫情、救贖或是情感升華有所預設。非常慶幸的是,《濁水漂流》處處都透露著自省,以及一股冷峻、決絕但又克制的憤怒。比起前輩或是同輩,李俊碩這個香港新生力量不可小覷。通過他在電影中的三重“拒絕”,或許我們可以窺見香港電影一絲新的新希望。
01 拒絕“和解”
第一層“拒絕”來自劇中人物——吳鎮宇飾演的輝哥。電影一開始,輝哥剛從監獄里放出來。獄警讓他拿走個人財物,他只拿走一張相片——他和幼年兒子的合影。接著,輝哥就來到街邊,謝君豪飾演的“老爺”,另一個年紀較長的流浪漢歡迎他回來。
輝哥熟練地拿起針管,褪下褲子,將毒品扎進自己的大腿,接著頭垂下——睡著了。開篇不久,一個頹喪的、一無所有的,但似乎又極為重視親情的流浪癮君子形象便立住了。鏡頭隨著輝哥的“回歸”,逐漸向觀眾展示了一個由諸多社會底層無產者組成的小型邊緣團體。癮君子、販毒者、精神病患、樓鳳(妓女)、神婆、流浪歌手……他們聚集在深水埗玉石市場旁的街道附近,白天四處漂泊,晚上回到街邊。
那是屬于他們的“家”。至少,在警察強行清理街道之前,這里曾經是他們的“家”。他們的家當都在這里。一臺收音機,一床被褥,幾本書,幾張證件,甚至幾個針頭,構成了他們全部的家當。但是他們在這個外人看來并不能稱得上“家”的“家”里,過得挺自在。當李麗珍飾演的陳妹推著輪椅上的蘭姑來到這里時,輝哥問蘭姑,腿怎么瘸了。而蘭姑的回答是,瘸了更好,瘸了就能早點住到樓(公租房)里去了。這樣的臺詞在電影里比比皆是。再比如蘭姑給木仔看命時說,要是不準,我所有東西都是你的。在這種情境下,反而令人忍俊不禁。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在長期的流浪生活中形成了善于投機、用妥協換取容身之所的生活哲學。
面對毫無希望的人生,他們選擇躺平,徹底放低自我,反倒會顯示出看似隨遇而安的灑脫和釋然。但果真如此嗎?輝哥因為政府的粗暴對待而極度憤怒,決心把官司打到底。即便政府答應賠錢,只要他們不道歉,就決不和解。
這種憤怒,與彌漫在露宿者群體中的認命態度格格不入。他也因此與同伴決裂??瓷先ィ挥休x哥自己在為尊嚴而戰。畢竟,在警察清街時,只有輝哥站出來與警察對峙,其他人則都在趁亂悄悄拿回自己的東西。但老爺(謝君豪 飾)了卻自己心愿后投河自盡,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捍衛尊嚴的方式?
大勝想到母親后崩潰大哭,陳妹和蘭姑想住進公租房……尊嚴的底線對每個人來說不盡相同。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里的每一個人都試圖捍衛自尊。
02 拒絕“前史”
第二層拒絕,是導演借輝哥之口所說的:露宿者不需要同情,更不愿意將自己的傷疤一遍一遍向公眾展示,以此換取他人的憐憫,從而得到幫助。面對蜂擁而至的媒體,輝哥再一次憤怒了。他直言媒體并無興趣幫他們打官司,只想刺探他們為什么吸毒,為什么坐牢,為什么無家可歸。至于他們真正的訴求,無人關心。
但難能可貴的是導演并未一味站在露宿者的立場,試圖以他們的弱小博得觀眾同情。在輝哥、老爺、大勝、陳妹之外,導演還加入了何姑娘的視角,以及警察(政府)的干預。群像戲中每個人的故事都是輕描淡寫,個人的前史充滿了大量留白。我們只能從臺詞的只言片語中隱約得知輝哥的兒子死了,這是可能是導致他自暴自棄的罪魁禍首。而輝哥自焚前幻想與兒子對話,又讓觀眾驚覺,兒子的死可能與輝哥有直接的聯系。但這聯系是什么,為什么兒子會酗酒,他在“憤怒”什么,影片沒說。
老爺同樣如此。我們只知道老爺是越南人,參加過越南革命,打過仗,殺過人,年輕時是個狠角色。上世紀70年代,他拖家帶口逃難到香港。一家人終于等到了歐洲國家的收容,他卻因為身上有案底無法離開香港,從此與妻兒兩地分離,音訊隔絕。但至于他到底犯過什么事,又如何染上毒癮,為何與妻兒徹底失聯。這中間的過程,影片全部省略。大勝、陳妹、蘭姑,導演都是如此處理。而影片在觀感上并不“舒服”的原因就在于此——導演并沒有打算讓我們與片中任何人物徹底共情。一旦與某個人物(或群體)徹底共情,就容易陷入單一視角,觀眾也許會從對人物的同情中得到情感宣泄,然而這對片中討論的嚴肅的社會問題卻無濟于事。所以,李駿碩做了取舍。可以看出他刻意省略了一些情節,即便拍到動情處,攝影機不得不給吳鎮宇和謝君豪兩位絕佳的主演臉部特寫,也在情緒釋放完之后很快移開,切入下一個場景。
這樣溫暖的色調難得一見觀眾可能還沒從悲傷的情緒中緩過來,就立刻被導演扎了一下——清醒點,他們不是純潔無辜的小白鼠。就像輝哥與何姑娘上一秒還沉浸在老爺自殺的悲傷中,下一秒輝哥就說:知道為什么我們要請每個剛來的人免費吃一頓(毒品)嗎?因為想拉他下水,不讓他做回好人。
輝哥出獄后的第一餐就是老爺請的。人性向一臉真善美的何姑娘露出了他猙獰的面孔。最后木屋村被清理,警方抓捕了幾名毒販,繳獲了槍支和毒品。這些危險物品與露宿者的生活早已融為一體,就像他們的道德底線也早已模糊不清。對露宿者們來說,同情是廉價且無用的。對作為觀眾的我們和作為中間人的何姑娘來說,同情亦是危險的。多重視角的加入,令影片的思考更進一步:拒絕“前史”,拒絕同情,才可以讓所有人清醒地直面問題,例如露宿者所要求的“居住自由權”是否合理?這種自由的邊界究竟何在?
03 拒絕“救贖”
我看完此片后的第一反應,不是想到《智齒》或《拆彈專家2》,盡管他們有著相似的淵源或情緒。而是想起了林夕在2014年給謝安琪填的一首歌——《獨家村》。
任你毀我夸我自甘孤僻 都不要自尊心給折損
請你圓滑的嘴臉 別拿幸福來規勸
… 守護我的獨家村
這幾句歌詞近乎神奇地契合了導演在創作本片時的態度?!罢埬銏A滑的嘴臉,別拿幸福來規勸”,仿佛是對片中出現的各色媒體和大學生公益團體的隔空呼應。在他們站在街頭為自己的權益大聲疾呼之后,聞訊而來的大學生來到露宿者中間,以幫助弱勢群體的名義,請求他們協助自己完成某些課題。
比如,用木塊搭出自己理想中的“家”。影片不無諷刺地對準了這些學生身上的天真和元氣。在主流社會中,這看似是一個在雞蛋和高墻之間選擇了雞蛋的選擇,充滿了正義和人文關懷。然而,學生們以及社會上各種救助力量像一陣風,說好聽一點像風,實則更像一群蝗蟲一樣,呼嘯而過,留下一片狼藉。露宿者的住所沒有任何改變,反倒是輝哥的腳被“好心人”扎了幾針后突然腫了起來,甚至連路也走不了。一群打著“關注弱勢群體”旗號的人,最終給“弱勢群體”帶來的是麻煩和病痛,諷刺意味不言而喻。而看看導演的真實經歷,你會佩服他的勇氣。李駿碩畢業于香港大學新聞系,采訪露宿者曾是他的課題之一。影片中的輝哥有原型人物,而無論是大學生團體還是社工何姑娘,從某種角度來說,都是導演這個第三視角的化身。
不難想象,曾經的李駿碩帶著沾染了天真氣息的人文情懷靠近這群邊緣人,又在一次次撞上他們心中的“高墻”之后逐漸褪去天真,最終才淬煉出這部冷峻的作品。因此,他將批判與反思朝向了自己。相比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的大學生們,社工何姑娘這個角色更像是代表了導演自身的探索。通過何姑娘,導演不止一次表達過他的無奈——僅限于個人的社會探索和人文情懷在階級鴻溝面前實在過于無力和蒼白。何姑娘之前恐怕難以想象,為什么一個歷盡滄桑的老爺為什么在見到自己的兒子生活美滿后選擇自盡。但老爺的死給她上了重要的一課,那就是輝哥對她說的:“別把自己想的那么重要。人要死,誰都救不了誰?!?/p>
那么何姑娘是如何消化這句話的呢?她把老爺的金魚帶回家,我們才發現她的住宅是典型的中產之家,小高層,可以俯瞰香港夜景的那種。
她先是悵惘的趴在陽臺上向外望去,此時影片并沒有接一個主觀的俯瞰鏡頭,而是直接接入何姑娘站在白天的香港街頭向上望去,接著是仰視的主觀鏡頭。原來從底層望上去,香港是這個樣子的。從前,因為只能住街邊,露宿者們看到的香港總是從下而上的。這是底層人看世界的角度。
如今,經歷了老爺自盡之后,何姑娘第一次以仰視的方式看世界。她學會了站在老爺和輝哥的角度看世界。這何嘗不是一種進步呢?影片最后,何姑娘最后一次與輝哥見面。輝哥再次說道:我不和解。而這一次,何姑娘微笑著說道:我沒有逼你。笑中帶淚,淚中帶笑。
在輝哥決絕地關上那一小塊木板,也關上了與何姑娘、與這個世界最后一點聯系之前,我想他至少得到了一樣東西,那就是來自何姑娘的尊重。“我沒有逼你?!边@樣平等的對待,正是輝哥半生的追求所在。武斷一點的說,何姑娘就是導演,導演就是何姑娘。李駿碩自始至終都很清醒,對于輝哥這樣早已自我放逐的邊緣人群,個體并無能力對他進行“救贖”。或者說,“救贖”這樣的行為,本質上就天然包含了不對等關系,尤其是何姑娘這種本身無需所謂“救贖”的主流社會人群。沒有人有資格強制去“救贖”老爺、輝哥或者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員。只有他們自己可以救贖自己。而社會是否可以保留一寸空間,容許他們在不傷害他人的情況下自由地選擇是否“救贖”自己,這大概是電影最終留給觀眾和整個社會的“課后作業”。
至少,從個人探索的角度而言,何姑娘現階段能做的,就是幫助他們守住自己的“獨家村”。而李駿碩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冷靜客觀地展現他們對尊嚴的捍衛,以及真誠記錄下自己的探索歷程。因此,整部影片極其克制。也正是這份清醒與克制,讓李駿碩脫穎而出。他擺脫了很多知識分子常見于電影的自我感動,絕不讓自己在影片中的代言人逾越露宿者的邊界,強行用普世價值觀制造和解。
當然,年輕的導演還是忍不住在影片里塞進了輝哥木仔坐在吊車上俯瞰香港夜景的“超現實”浪漫鏡頭,還安排他們在富人“頭頂”尿了一泡尿他更沒有文藝片導演常常犯的毛病,不會不由自主地將自己拍攝和關懷的對象升華為某種“反抗主流社會的英雄”,借此來抒發自己的“人文理想”。在《濁水漂流》里,這些吸毒者、流浪漢、曾經的樓鳳,他們就是自己。李駿碩給足了他們平等和尊重。在主流社會那里沒有得到的東西,這部電影通通還給了他們。這才是一部真正關懷底層群體的電影該有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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