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發凌亂,皮膚黝黑,手控制不住地發抖,走路時兩腿僵直,脊柱側彎嚴重,時不時還小便失禁。
這個農婦形象名叫“貴英”,出自最近上映的電影《隱入塵煙》,導演是李睿珺,貴英扮演者是海清。
海清在影視作品中出演的那些精明強干的城市女人形象,和眼前這位仿佛要躬身沉入土地的農婦形象重疊,似乎在講述一個人的兩種命運。
而這兩種命,一是城市,一是農村。
01、
李睿珺,中國內地導演、編劇、制片人,1983年出生于甘肅高臺,畢業于山西傳媒學院,代表作品有《老驢頭》《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以下簡稱《告訴他們》)《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以下簡稱《家在》)《路過未來》《隱入塵煙》等。
其中,2012年的《告訴他們》入圍第 69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地平線單元”;2017年的《路過未來》獲得第 70屆戛納國際電影節一種關注單元大獎提名。
2022年,《隱入塵煙》入圍第 72屆柏林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這也是唯一一部入圍柏林的華語片。
從拍片以來,李睿珺就始終將鏡頭對準了自己的故土——西北甘肅農村。在他的作品序列中,我們所見證的,是一篇悲壯的“農村消亡史”。
土地失去,祖墳不再,白鶴湮沒,只剩下永遠在轟鳴的機器和工廠。
一開始,我們總覺得,機器會讓我們省時省力,會把我們從繁重的勞動力解放出來。
但實際上就像是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的“機器論片段”中表述的那樣,隨著技術和科技的發展,主導勞動過程的不再是人的活勞動,而是機器的死勞動。機器不停,勞動不止。
“鄉土中國”的傳統農耕文明與現代工業文明的猛烈撞擊中,前者的瓦解,只會讓失根之人“路過未來”,失去未來。
李睿珺著手打造一個屬于自己電影的“西北宇宙”,每一部電影中的故事幾乎都是他身邊發生過的。
為了《隱入塵煙》,李睿珺斷斷續續在老家拍了一年。
搭建房子,修牛棚……大家在電影里看到的很多場景,都是李睿珺自己一點一滴,和親戚動手完成的,“甚至連房子的圖紙是自己畫的,包括梁柱尺寸、層高,門窗的位置、大小和數量。”
02、
作為走出鄉村,擺脫農民身份的導演,農村于李睿珺而言,成了一片“失樂園”,
《隱入塵煙》,講述了馬有鐵和曹貴英這對西北農村夫婦的日常生活。
有鐵是一位老光棍,年紀挺大,沉默寡言,整日與一頭驢相伴,被自己的親人隨意使喚嫌棄。
貴英之前住在哥哥嫂子家里閑置的一間破房子里,下雨天漏水,大太陽時漏光,容身都艱難。
因為從小被哥嫂打罵使喚,居住環境糟糕,貴英落下了病根,手總是控制不住地抖動,身體變形,小便失禁,且不孕。
用甘肅方言來說,就是大家眼中的“瘟神”。
于是,有鐵和貴英這兩個“瘟神”,就被兩家人像是丟垃圾一樣急匆匆地撮合了。
沒有彩禮嫁妝,甚至沒有結婚儀式,就是兩個人去照相館里拍了一張別別扭扭的結婚照,就算是把命運拴在了一根繩上。
《隱入塵煙》用一種近乎白描紀錄的手法,去營造一種“前現代”的農村氣質。有鐵和貴英這兩個被正常村落所排擠的邊緣人結合之后,開始構筑了自身的孤島。
他們除了電燈之外幾乎不用什么電器,自給自足,老實本分。每天就是播種收割,養雞趕驢,甚至連房子都是自己一塊磚一塊磚壘起來的。
面對自己有著明顯缺陷的媳婦,有鐵幾乎是在用生命疼愛著貴英,恨不得把她“拴在褲腰上”。而貴英,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愛著有鐵。
他們一起犁地播種,會在從田里回家的路上,討論起兒時都見過的那個瘋子;
會在用電去孵化雞蛋時,一起欣賞一段最簡陋但也最美好的光影秀;
夜里下大雨,兩人只能急忙從床上起來去把壘好的土磚用塑料紙蓋上,卻雙雙跌坐在泥地里,齊聲大笑……
有鐵和貴英的生活,是扎根在土地上的。
兩人建構起來的這個小小的天地里,不需要鬧鐘,不需要手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天播種,秋天收獲,就如同千百年前我們祖先所做的那樣。
李睿珺借助有鐵和貴英所建構的是一種中國人長久以來的精神原鄉,時間回歸了它最原本的意義。
而這種對于農民的理想化建構,實際上是一種焦慮的映射。
在古老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中,過快的發展速度所帶來的,必定是疲憊,焦慮和痛苦。
為了緩解這種痛苦,人們只得去持之以恒地創作鄉村想象圖景,去構建鄉村/城市,傳統/現代二元對立的敘事架構。
這一點從上世紀30年代上海的左翼電影,到80年代中國第四代們的創作,再到李睿珺,始終生生不息。
03、
《隱入塵煙》最值得注意的地方,其實并不僅僅在于李睿珺對于美好鄉村圖景的建構,同時也在于那始終存在的“不和諧音”,即創傷性的身體。
這種在塑造空間的同時消解空間的手法,向來是鄉村敘事的一個特點,如1994年的電影《二嫫》中,二嫫為了買一個大電視,需要時不時去賣血湊錢。
貴英不僅僅是脊柱側彎和小便失禁,她還無法生育。同時,因為有鐵的血是“熊貓血”,他還需要為城里的一位同鄉張永福獻血。
這種創傷性身體的出現,是作為現代性創傷的隱喻出現的,同時也意味著,幻想永遠不能作為救贖存在。如果只是將美化過后的鄉村作為精神的補藥,那么這就是徹徹底底的自我麻痹。
而那個走出鄉村住進城里,開上寶馬車的張永福只會在隱身的情況下長久地憑借自己的經濟地位占據農村的權力中心,進而剝削鄉民,而絕不會回頭“先富幫后富”。
片中,有鐵看著貴英一步一個腳印將剛播種的種子踩實,說她把腳種在地里了。
此時一向沉默的貴英曾抱怨:腳長在地里面就哪里都不能去了,不是讓風刮倒,就是讓驢啃掉,麻雀兒啄,鐮刀割的,只能在地里干挨。
有鐵回,我們長了腳又能跑到哪里去呢,還不是牢牢著拴在地上。
農村的年輕人總想著出去,但那些無法離家遠行的、守著土地的中年人,是不是就要被“隱入”塵煙中去呢?
實不相瞞,《隱入塵煙》里是我這么長時間以來唯一一部在大銀幕上看到農民踏踏實實勞作的電影作品。
隨著1990年代中國影業的市場化改革,即便有“2131工程”(21世紀,每月每村至少放映一部電影)等這樣的國家政策去扶持農村電影和鼓勵農民看電影,農村電影依舊迅速邊緣化。
就如同孟君教授所說的那樣:“1990 年代以后,鄉村電影在城市電影的盛景里潰散”。
之后拍攝的很多農村題材電影,要么是國家扶持的項目,拍出來幾乎沒人看;要么就是只是把農村當作一個可以發展其他題材的空間,如《暴裂無聲》。
幾乎只有《隱入塵煙》從頭到尾記錄下農民種地的過程,不是一閃而過,不是為了用作對話鋪陳的場景,就只是緩慢真實的播種而已。
這種真實仿佛能夠將人從空蕩蕩的電影院中,瞬間拉回到兒時那片奔跑的麥田中去。
而這種樸實到近乎奇跡的反差感,不僅僅來自影片本身,還來自演員海清。
在之前的作品中,城市長大的海清幾乎始終保持著一種城市精英階層的形象,但這次在《隱入塵煙》里,她在甘肅農村整整待了一年,學方言,學養牲畜,學種地……
為了真實地呈現出脊柱側彎與小便失禁,海清需要長時間處于身體蜷縮的狀態。直到拍完很久之后,海清的脊柱側彎都沒有能夠徹底康復。
這種形象上的極大反差,對于影片來說是有極大的益處的。城鄉的差距在一位女性身上呈現。
目前電影上映后,豆瓣評分高達8.1,拿下豆瓣口碑榜和熱榜2個第一,也是今年已上映電影中評分最高的電影。
自2003憑借《玉觀音》正式出道,至今19年,選角一向“保守”的海清,這次也終于憑借“貴英”一角,從“國民媳婦”的角色類型中,成功破圈,打出一副王炸。
她可以是《小歡喜》《小別離》中努力雞娃的北京媽媽,也可以是《隱入塵煙》中受盡苦難的殘疾農婦。
《隱入塵煙》后,相信“蛻變”后的海清,未來會給我們越來越多驚喜。
文/皮皮電影編輯部:童云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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