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汽車站旁的一家餐廳里，滿臉滄桑的農(nóng)民工老趙閉著眼，低垂著頭好一會兒，然后抬起頭喝了一杯酒，長嘆了一口氣，表情滿是無奈和心痛愧疚。
隨后，他轉(zhuǎn)過頭，掃了一圈身后，確認沒人注意他，然后才對著趴在桌上的工友老劉叨叨：“沒喝，你沒喝……哎，兄弟，能耐呢？量呢？我記得你挺有量呢，哎……服嗎？服不？服沒？……”
期間，配上他推拉老劉的動作，之后，老趙倒了兩杯酒，叨叨了一句“服就行啊”，然后拿起兩個杯子碰了個杯，將其中一杯一口悶了，說道：“干了啊……”
然后，他拿起另一杯，輕拍著老劉的頭，不忍的撇開了眼一會兒，才又用力將他的頭抬起，將手中那杯酒，灌入了老劉的嘴里。
這單方面的“互動”像極了兩位工友拼酒后醉倒的場面。
“兄弟，這必須干了，不干不讓上汽車。”
為了讓這個動作真實點兒，他還叨叨“裝熊呢，裝熊呢，我看你喝不……”最后又是長嘆一口氣，說了兩個字：“上路”。
這一幕，出現(xiàn)在電影《落葉歸根》的片頭上。
這是根據(jù)2005年的一個真實故事改編的電影，看似荒誕的故事設(shè)定背后，卻是對人性的贊歌。
有網(wǎng)友說，《落葉歸根》是中國最好的公路片。
導演曾提到：這是一部很特別的電影。
在如今豆瓣評分普遍在及格線下的影視環(huán)境里，《落葉歸根》高達8.3分，的確不低。那么，《落葉歸根》好在哪兒？特別在哪兒？
01、小人物的荒誕故事
2005年，南方都市報做了一期關(guān)于《民工千里背尸返鄉(xiāng)調(diào)查》的深度報道。
就在這前一年，六十多歲的湖南農(nóng)民工李紹為能聽說了福建有個工地待遇不錯，還要人，于是拉上了同村的幾個村民一道去福建上工。
誰料想，四十多歲的工友左家兵酒后腦溢血身亡。
李紹為愧對左家兵和他的家人，心想著，人是他帶出來的，那就得一起回去。
“我?guī)鰜淼?我一定要送他回去。”
于是，他帶著工地給左家兵的“撫恤金”，一路背著他的尸體，千里回鄉(xiāng)，到了廣州被警方察覺攔下，這事才被曝光。
2年后，李紹為“千里背尸”的故事，被改編成電影，搬上了大熒幕。
電影取名《落葉》，亦有《回家》一說。
最后在主演趙本山的建議下，改為《落葉歸根》。
“樹身即使高千丈，落葉歸根也有期”，落葉歸根，入土為安，自來是國人長久的執(zhí)念，李紹為執(zhí)著的，也正是這事。
這故事雖說荒誕，卻又讓人心疼，心情著實復(fù)雜。
這種復(fù)雜，趙本山演出來了。
2006年，趙本山在春晚上的《說事兒》逗笑了全國人民，同時，他的《劉老根》、《馬大帥》系列劇走紅全國，《鄉(xiāng)村愛情》第一部也在這一年，順利播出。
此時，他的事業(yè)如日中天，不缺資源和戲約。
也就在這個時候，他接到了導演遞過來的劇本，讓他飾演一位農(nóng)民，一位進城打工的農(nóng)民。
看過劇本以后，趙本山自覺，老趙跟他太像了。
不論是形象上，還是性格處事上，劇本都描摹了一個讓他無法拒絕的自己。
除此之外，《落葉歸根》像極了一個濃縮的小社會。
里邊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什么樣的事都有，包括乘客的冷漠、農(nóng)民工的處境、老人的孤獨、社會底層的卑微、養(yǎng)蜂人的無奈……
也正是這些事，升華了整部戲的立意和高度。
拍底層小老百姓的導演很多，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把故事講透，《落葉歸根》借著老趙的視角，把這些底層的苦與樂，都一一展現(xiàn)到我們跟前了。
《落葉歸根》投資巨大，拍攝成本高達4500萬，除了趙本山，導演更是請了許多大咖助陣，諸如宋丹丹、胡軍、郭德綱、夏雨、郭濤、午馬、廖凡等，每一個單拎出來，都是一部戲的主角。
可他們在這部戲中，卻是以“過客”的身份，出現(xiàn)在老趙身邊。
只有一個人例外。
就是老趙背著的那具尸體。
接下這部電影的時候，趙本山不知道，他的合作伙伴，他背的“尸體”會是一個“無名氏”，是一個真正的路人。
男二號的戲份，全程露臉，卻沒有臺詞，沒有動作，沒有表情，更沒有“呼吸”的角色，誰演都不合適，只能從路人上找了。
02、路人司機成了男二號
“無名氏”不是真正的無名氏。
他叫洪啟文，并不是一名演員，而是影視公司里的一位司機，比趙本山大兩歲。
2006年初，《落葉歸根》籌備的差不多了，其他演員也都聯(lián)系好了。
就差趙本山背上的那具“尸體”了。
這個“死人”的戲份很重，幾乎是與趙本山對等，男二號的份量。
找一個人演死人容易，找一個符合條件的人卻難。
一來，演一個死人，到底是有些忌諱；
二來，這個角色戲份再重，他也是一個全程無臺詞，無動作，無任何肢體語言表情的角色，沒發(fā)揮的余地，有些名氣的明星演員未必稀罕；
三來，得年齡合適，得瘦弱，得有農(nóng)民氣質(zhì)，還得讓趙本山背得動。
光是這第三點，就挺難的。
所以，劇組一直沒找到合適的，一直到臨開機之際，導演到云南選景，才有了人選。
去云南前，導演提前聯(lián)系了一家影視公司為劇組提供服務(wù)。
那影視公司給導演派了一個司機接機。
導演剛下飛機，迎面便見著一個身高與趙本山差不多，大約50歲左右，又黑又瘦，看起來飽經(jīng)風霜的男人，正滿面笑容地朝著他走來。
導演眼前一亮，琢磨著找了許久的“男二號”終于有著落了。
正巧，他就是那影視公司派來接機的司機。
這司機，正是洪啟文。
洪啟文早些年是下崗職工，后來聘用到這家影視服務(wù)公司當司機，日常負責接送演員明星，為他們提供服務(wù)。
他接送過不少明星演員，甚至還曾在《云的南方》和《我們的眼睛》等影片中，客串過角色，對演戲倒不陌生。
一路上，導演一邊選景，一邊觀察了解洪啟文，知道了他的經(jīng)歷，越發(fā)篤定他合適。
選景結(jié)束后，導演才將劇本遞給了他，對他發(fā)出了邀請。
導演：“你已經(jīng)知道我要拍一部什么電影了，我想請你出演劇中的僵尸角色，不知你是否愿意？”
這個“僵尸”角色，正是老劉。
洪啟文一時之間有些發(fā)愣，導演怕他拒絕，率先發(fā)話，讓他先看看劇本再說。
導演走后，洪啟文認真翻起了劇本，了解了是怎么樣的一個角色后，他倒是不覺得忌諱，反而興致勃勃。
尤其是，能全程與趙本山互動，他更是興奮，很快便答應(yīng)了導演的邀約。
在正式進組之前，就先開始了拍戲的準備。
他本來就夠瘦了，卻惦記著不能壓壞趙本山，開始了減肥，多瘦一斤是一斤，能減輕趙本山的負擔就行。
試拍那日，他趴在趙本山背上十分不自在。
趙本山背著他也能察覺到他的緊張，安慰道：“老洪啊，演戲時你得放松，不能想著自己是個人，你得把自己當成一具僵尸，知道嗎？來，我再背著你試試。”
兩人磨合了幾日，算是找著了感覺。
03、主演二人“后背上”的友誼
真正開拍的第一場戲，便是電影片頭在餐廳里的那一幕。
趙本山飾演的老趙需要抱起洪啟文飾演的老劉強行灌酒，然后再背著他上長途汽車。
其實，在整個拍攝周期里，洪啟文付出了很多，對趙本山十分細心體貼，當然，趙本山對他也極好。
拍第一幕戲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趙本山背著自己，會被皮帶上的卡扣膈著，當下是不敢動，但后邊的每一場戲里，卻都會將卡扣歪在一邊，以免卡著他。
后來，有一段需要趙本山背著他許久的鄉(xiāng)村山路戲。
由于那邊海拔比較高，趙本山有輕微的高原反應(yīng)，背上他更是舉步維艱。
背上的洪啟文自己也難受，他全身保持僵直，雙手搭在趙本山的肩膀上，被他用力拉住，這段戲拍完，洪啟文的兩條手臂已經(jīng)成了烏紫色，上邊全是淤青。
趙本山雖然累，卻會幫他按摩揉手，避免他的手太僵硬，影響血液循環(huán)。
他也會去找醫(yī)生請教，如何緩解高原反應(yīng)，然后帶著趙本山做。
背著洪啟文“上路”的趙本山辛苦，演“尸體”的洪啟文更辛苦。
作為一具“尸體”，他在路上的全程，都得被趙本山和劇組任意擺弄折騰。
比如，夜里下著雨，趙本山將他藏在水泥管里。
當時水泥管鋪著的稻草被水打濕，即便趙本山要求換了稻草，但那水泥管里仍是又潮又冷，還得心驚膽戰(zhàn)地被吊車吊起。
比如，趙本山將他放到沙石上，盡管趙本山將胸前的挎包墊在他頭下，但身體下邊膈著石頭子，還得直挺挺的躺著，怎么看都感覺疼痛不舒服。
比如，趙本山將他放到手扶拖拉機上，地面不平，一路顛簸，雖然趙本山用自己的手臂枕著他的頭，護著他，但直挺挺地躺在那兒，也不舒服。
比如，為了蹭飯，趙本山將他兩手拉直綁在木樁上，扮成了田里的稻草人，在田里撐著，在太陽底下烤著。
比如，電影中最特別的名場面：滾車轱轆。
這是洪啟文最遭罪，也是我們看著最難受的一幕。
戲里，老趙背著老劉一路上筋疲力盡之際，遇到了一輛壞了的車子，他要來了一個輪胎，將老劉放入輪胎中，任其隨著輪胎滾動，加快速度。
隨著輪胎的滾動，洪啟文只覺得肚子翻江倒海，頭暈?zāi)垦！?/p>
因此，這段戲拍的并不順利，堅持了七遍以后，洪啟文從輪胎里爬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滿臉菜色，嘔吐不止。
洪啟文咬牙堅持，一直到第八遍，這場戲才算過了。
《落葉歸根》一拍就是兩個多月，洪啟文吃苦受罪兩個多月，趙本山一路上背著他走過了兩個多月的山路，鄉(xiāng)路。
兩人“后背上”的友誼，就是這么結(jié)下的。
盡管不是一個專業(yè)演員，但洪啟文卻比許多演員專業(yè)，對待工作完成度之高，是許多人都做不到的。
他就連睡覺，都在琢磨著如何讓自己更像一具尸體。
04、落葉要歸根，人心亦然
趙本山和洪啟文之間的默契配合，我們看的有笑也有淚。
《落葉歸根》是放在賀歲檔上的電影。
大過年的，看人家“千里背尸”，看似有些晦氣，但這電影里，卻隱藏著份量更重的“回家”二字。
電影全程，老劉是“死人”，趙本山是老農(nóng)民。
這樣的一部在路上的片子，本以為會十分無聊，尤其是趙本山全程大多時候都在自說自話，遇見的那些人，也都互相有自己獨立的故事，看起來很散，人與人之間，串聯(lián)不起來。
卻又因為老趙而有了“隱形”的交集。
老趙背著老劉一路輾轉(zhuǎn)，遇到過半路劫財，卻自有江湖道義的劫匪；遇見過毀容的養(yǎng)蜂人一家子；遇到過自在騎行，放聲歌唱試圖證明的青年；遇到過孤獨老去，提前為自己哭喪的老者；被大學生兒子嫌棄的，撿破爛的母親……
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他都遇到了。
《落葉歸根》看似是從老趙的視角出發(fā)在講故事，實際上，這部電影的主旨卻是圍繞著那一群無名無姓的路人。
透過老趙，他們也在找尋自己的歸屬感，找尋自己的根。
但這很難。
我們都知道。
所以，背著老劉走了那一路，老趙也一度絕望過，他就地給老劉挖了一個坑，自己躺下去的時候就在想著，干脆一起死了算了。
荒誕，卻無力的決定，在石頭落下來那一刻，我們被狠狠吊起來的心，也隨著他的迅速躲開而迅速落下。
導演曾說：“這部電影笑的時候，能把你笑出眼淚，傷感的時候你同樣會流淚，所以觀影前一定要帶好紙巾！”
小人物的離合悲歡，底層群眾日常里的世態(tài)炎涼，在老趙的“回家”旅途里，被一一展現(xiàn)，他在路上遇到的那些人，那些事，都是他在絕望中的救命稻草。
老趙躺在土坑里醒過來的時候，也掉過眼淚。
為自己，也為那位被自己折騰了一路，最終卻沒能回家入土為安的朋友。
結(jié)尾
其實，有時候我也還是會在想，《落葉歸根》到底算是一個什么樣的故事？
電影以黑色幽默的形式，讓老趙沿著那回家的路，體會到了各種各樣的小人物的無力和悲涼，笑的痛快，但堵心的時候，也是真難受。
落葉要歸根，人心亦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