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2022年的二分之一結束了。如果要給它進行一個階段性的總結,我用兩個字“懷舊”,最為貼切。王心凌參加浪姐,從默默無聞到火到不行,只是因為一群90后大叔還在想看她跳到八十歲,而周董九年前的演唱會如今有一億人在手機里觀看,甄學依然霸占著影視解說的高地,音樂綜藝節目里年逾花甲的林子祥和葉倩文依舊活躍,《食神》里的珍寶海鮮舫沉沒三天后,轉身迎來了周星馳的60歲生日。懷舊情緒并不稀有。當你留心以后,你會發現這是一場事先張揚的懷舊計劃。觀眾帶來的每一次流量,都沒有讓資本失望。
一、音樂懷舊第一彈
2021年12月,西城男孩線上演唱會在視頻號打響第一槍。2022年4月1日,張國榮線上演唱會在線觀眾900萬;4月15日,崔健線上音樂會收看人數4500萬;5月20日、21日,周杰倫演唱會總觀看量破1億;5月27日,羅大佑和孫燕姿在兩個平臺打擂臺,觀看人數分別斬獲4000萬和2.4億;6月,后街男孩和西城男孩合體,觀看人數4600萬。如果不是“線上”二字,甚至讓人感覺翻開了20年前的報紙。在華語樂壇一潭渾水的當下,唱片行業死亡,流量和算法捧出無數你不想聽卻又被逼洗腦的神曲。而那些遠古的名字,就像是在一場混戰中請出了阿瑞斯和雅典娜,古典、正確而威嚴。他們的聲音所具備的意義,就是“恒久不變”。這種確定性如同鎮靜劑一般,給慌張、焦慮、迷茫的一代人注射進體內。7月2日,B站與杰威爾達成版權合作彈幕刷屏“終于等到周杰倫”音樂同樣影響著綜藝節目。當所有人都認為枯竭的《浪姐3》不會再有奇跡發生時,王心凌賭對了一次。在這檔綜藝節目建構的語境里,所有女性都默認要改變、打破自己的刻板印象,就連Twins都沒有選擇贏面更大的《下一站天后》賺情懷。而王心凌卻走上相反的方向:不變。當扎著高馬尾的女孩,唱著2004年發行的《愛你》出場時,她便兌現了一個長達20年的承諾。就像請出布蘭妮站在舞臺上穿著露臍裝跳Baby One More Time一樣,經歷這種畫面的人,恐怕都會產生不切實際的眩暈感——如果一切都可以保持不變,那我是否能找回20年前的快樂無慮?至于業務水平,王心凌算是臺灣音樂產業“四大三小一蛇團”中的一個“小”而已。不管是個人風格還是歌曲質量,并不具備當年臺灣流行音樂最大的能量。試想一下,如果來到《浪姐3》舞臺上的是蔡依林或孫燕姿,效果會否比王心凌效應更恐怖?但僅僅是王心凌重回舞臺,就足以把眾人掀個跟頭了。現在很多綜藝節目重現的正是那個曾經縱橫四海、英雄本色的香港,而非近些年關注私人語境的香港。香港流行音樂變了,但大多數人并不關心,每個人只會關心自己心中的香港。80、90后觀眾與香港之間的關系,停滯在“懷舊”二字面前。
香港永遠是莫文蔚唱著“分分鐘都盼望跟他見面,默默地佇候也從來沒怨”。
是滿頭銀發的周星馳站在珍寶海鮮舫面前。觀眾想聽的,仍然是1993年的《海闊天空》和2006年的《最佳損友》。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十年之后,我卻在懷舊。
在這場不斷加碼的懷舊過程中,觀眾的寬容度也在悄悄增加。如果你也經歷過2007年的《快樂男聲》,一定清楚當時的評論聲音對這群男生并不友好。而如今一檔綜藝節目《歡迎來到蘑菇屋》湊齊了他們,卻意外地收獲了流量和口碑。這群平均年齡30+的不再偶像化的“前偶像”,一舉一動都讓觀眾感到親切。相比于當下這個時代的偶像,觀眾先入為主地認為10年前的偶像更有實力。07屆快男猶在,但同時期更多的人和事已經成為歷史。
二、電視劇
十幾年前,中日韓偶像產業的黃金時代相比音樂與綜藝,影視方面的繁榮顯得更為虛空。即便視頻平臺的電視劇播放量每一年都在刷新記錄,即便文化從業者們絞盡腦汁從影視作品中提純社會議題,我們都不得不承認,從創作內容到社會影響,電視劇都無法重現十年前的生命力。一部2011年開播的《甄嬛傳》,花了十年時間凝結成一本厚厚的《甄學》,而《甄學》的文字就是互聯網海量的二次創作信息。有人以此為生,做出百萬粉絲的賬號,榨取76集的每一滴內容,販售著關于這部電視劇的一切邊角料。更多參與其中的普通觀眾,在十年間從學生仔變成打工人,就著《甄嬛傳》的背景音,咽下20多塊錢的外賣。這或許是他們在焦慮時代下,為數不多內心平靜的時刻。除此之外,2006年的《武林外傳》、2005年的《亮劍》、2005年的《家有兒女》仍然在為內容創作者和內容消費者提供情懷語料。多少人在B站敲下“山本大意失先人”的彈幕之后還是笑得前仰后合,看見李云龍喊開炮后的聲嘶力竭,痛徹心扉,似乎他們的笑與哭永遠地停留在舊故事里。眼前路一片渺茫,便只能回頭望。就這么挖下去,一路挖到《我愛我家》、《編輯部的故事》和《貧嘴張大民的生活》,我們還剩多少部庫存可以用來考古?電視尚還可以像一杯老酒一樣越來越香醇,令人回味。
三、電影
但似乎電影就走向了比電視劇更悲哀的田地。
雖然都是叫大制作,有錢有人,但就是沒有以前的味道了,就是沒有好作品了。人們一邊調侃著“有人說疫情讓中國電影業倒退三十年,我心想還有這等好事”的段子,一邊翻看著29年前戛納海灘上的那張三人合影。
人人都清楚,這恐怕就是頂點了。與甄學形成對照的是,2010年的《讓子彈飛》,在B站衍生出了“讓學”,源源不斷地剪輯、拼貼、戲仿姜文的每一個臺詞和鏡頭。
如果此時此刻打開抖音你會發現,“我來某地只干三件事”以及姜文出場那段昂揚的配樂,正在成為新的熱門模仿視頻。很難想象,一句臺詞的生命力能蔓延十年。
人們說起中國電影,停在了一部《讓子彈飛》,甚至連姜文自己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因為他也沒能拿出更好的新故事。
四、游戲
影音之外,被譽為第九藝術的游戲也在不斷推出重制版。
這些被歷史證明成功的作品,正在成為游戲廠商的新理財產品。不管是備受好評的《生化危機2》、還是被噴爛的《魔獸爭霸3》、或是馬上到來的《最后生還者》和手游版《暗黑破壞神》。《魔獸爭霸3》重制版,先知成蠢知我們無意從道德角度指責各大廠商的商業考量,但當一個游戲小子目睹新游戲不斷跳票,舊東西卻不斷翻新出局的狀況時,難免會感到失望。
一切現象都在不斷提醒你:舊的就是最好的。
觀眾不必為新的故事冒險,資本也不必。
太多太多…….
人們永遠相信,十六七歲到二十多歲的那段時間是黃金時代。
而黃金時代的產物永遠是正確的。
那么,那些正在經歷自己的黃金時代的人呢?
作為互聯網原住民,00后是這波懷舊浪潮的局外人。他們成長在抖音與B站的天下,興趣圈層更加閉合,吸取的信息養料來自一套更復雜的分發機制。
千禧年初,音樂產業在環境和時代的雙重利好下,經歷了迅速的膨脹增長,制造了90后所說的眾神,緊接著一個踉蹌,進入漫長的枯萎期。
而今的華語樂壇并不是完全沒有好音樂,只是好音樂不再那么容易和最多數聽眾碰面了。
如今說起音樂,不是一首歌的時間,而是15秒短視頻里的一個BGM。刷到了好聽的bgm,然后返回音樂軟件找到這首歌,用戶的操作習慣已經悄悄被算法改變。抖音實時熱門音樂榜是為了窺探我們的審美趣味。
一個私人化的粗糙觀察是,90后的青春期,或多或少會有搖滾元素的參與;而00后的成長離不開說唱。二者雖然都是舶來品,但折射的態度卻是不同的:前者憤怒彷徨,后者隨心所欲。
而在周杰倫身上,兩代人的價值觀令人意外的一致。現在已經沒有固定喜歡的歌手了,這是我聽到的最多的答案。
但如果要說起青春期的播放量第一,那會是張杰、汪蘇瀧、許嵩、徐良和周杰倫。
雖然張杰很土,汪蘇瀧、許嵩、徐良很“青春疼痛”,但依然不影響那些歌出現在我們的歌單里。
優秀的1994,永遠的電影之年。霸王別姬,阿甘正傳,這個殺手不太冷…….太多太多。
只要世界的車輪向前滾動,永遠都會有人回頭看。我們正在經歷的這場復古浪潮,就像一場大遷徙中的休息。
明知新世界即將到來,卻遲遲不肯開門。無論世界如何變化,總有一群人正在懷舊。而今天懷舊的主角變成了在爭議聲中長大的80后和90后。曾經的小孩們成為奪取話語權力的壯年,合謀策劃出一場漫長的告別。
新世界不再有吸引力。于是我們頻頻回頭張望,尋找曾經跟世界那個熟悉的連接點。而沉浸在懷舊之中的人們,未來或將面臨一個尷尬的問題——數十年后,人們該拿什么懷舊我們當下?又有什么能夠證明我們駐足過、創造過的世界?
一場帶貨直播,一檔寡淡無味的綜藝節目,還是抖音15秒就切歌的神曲。
沒有新故事出現,就是如今懷舊火熱、無法告別的癥結所在。未來失焦模糊,不再充滿誘惑。而回憶不斷被浪漫化,套上一層層光環,最后被塑造為一場集體神話。我們只能不斷地考古、再考古、掘地三尺背朝天,去尋找那根和大地緊緊綁定的繩索。懷舊其實是在尋找一種群體性情緒,在飄蕩中握住確定性、安全感和歸屬感。個體被雨打風吹,變成孤單的原子,渴望重新抱在一起。
而引導我們抱團的,就是懷舊——解決當下焦慮的唯一手段。“眼下全球都在流行這種懷舊病,越來越多的人渴望總有一種集體利益的共同體情感,渴望在一個碎片化的世界中獲得一種連續性。這種流行病是身處生活與歷史加速劇變的時代中的人們的一種防御機制。而這種防御機制的實質在于承諾重建今天諸多有影響的意識形態一味主張的理想家園,引誘我們放棄批判思考,而代之以情感團結。”
人類總是在安穩與冒險、保守與自由、懷舊與展望這兩個方向搖擺,而搖擺的過程,構成了我們大多數人的人生。
還記得在《午夜巴黎》最后,大夢初醒的男主人公獨白道:“人們總是以為自己生活的時代糟糕透頂,總以為如果能夠回到過去,自己會更快樂。但在我們如今認為是身處黃金年代的那些人看來,他們當時所處的世界同樣是蒼白無力的。”
我們依賴過去美好的經驗,希望能從舊日的吉光片羽中,借幾分面對未來的勇氣。正因為我們經歷過最好的,所以才看清了當下的不如意。而當下的每分每秒,或許也是他人未來懷舊的主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