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外公講外國電影的故事貝倩妮轉載▼標簽：雜談分類：我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外公陳敘一是很厲害的翻譯家，是上海電影譯制廠的締造者和中國電影譯制事業的開拓者。他英語特別好。記得上小學時，我有一道英語完形填空題不會做，讓外公幫忙，沒想到第二天交作業后，老師批改時說這道題做錯了。我有些怨，心想：“外公是什么英語水平嘛，連小孩子的作業都能做錯？”我把打著紅叉的作業本甩出來，外公一看便說：“老師是對的，但外公也是對的。”他說，生活中每句話不可能只有一種表達方式，同樣的意思你喜歡這樣說、他習慣那樣講，還要看不同的場合和不同的身份等等。他又說：“老師今天批你錯，就是要你記住教科書上的方法，但如果同時你還能再記住外公說的方法，那就是更好的事。”我當初對這樣的回答肯定是不買賬的。
長大一些以后，經常聽上海電影譯制廠的爺爺奶奶們跟我講外公翻譯劇本時的一些事。有一件小事我印象深刻。我和很多觀眾一樣，覺得《虎口脫險》簡直是經典喜劇的天花板，其中有一場很重要的戲，兩位主人公在澡堂子里對暗號，要唱一句接頭的歌。原文的歌詞是teafortwo，外公沒有翻譯成“兩個人的茶”或者“情侶茶”，總覺得還不夠好。他苦思冥想，還真想出一個更貼切的詞“鴛鴦茶”。這可把老爺子高興壞了。從此以后，就有了那一代中國觀眾都會哼唱的兩句“鴛鴦茶呀鴛鴦茶”。我在想，如果當時翻譯成“情侶茶”的話，那唱出來大概是有點難聽的。“鴛鴦茶”應該也不是教科書式的翻譯方法吧？但觀眾聽懂了，記住了，愛上了，所以就流傳開去了。果然，一件事情不會只有一種表達方式，只有當你足夠用心的時候，你的表達才會更準確、更豐富，也更生動。那道在我小學時久久沒能釋懷的錯題，在這里得到了回答。我整個童年對外公印象最深刻的一個剪影，就是他坐在大寫字臺邊，桌子上鋪滿500字一頁的大稿紙，旁邊還有厚厚的辭典和一臺老式單卡錄音機，錄音機暫停鍵上的漆已被磨掉。外公只要不是在奮筆疾書的時候，嘴里都會念念有詞，同時配合著掰手指數字數。以至于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認為，翻譯劇本的核心技能就是湊口型數數。直到有一天我長到了纏著大人講故事的年紀，聽外公講起一個個他看過的電影里的故事，我才發現，他真是個很會講故事的老爺子。他故事講得精彩的原因，肯定不是他擅長湊字數，而是因為他只要給你講故事，一定又能還原畫面感又能揭秘隱藏線。比如他講《猜猜誰來吃晚餐》，就會告訴我電影里的父女倆其實也是生活中的一對父女，都是獲得過奧斯卡獎的好演員，而且正是因為出演這部電影，讓原本生活中有隔閡的父女關系得到修復；他還會講，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劇中的白人女兒結交黑人男朋友并最終結婚，要走過怎樣不容易的路。這一點，后來也在外公的很多同仁那里得到印證。聽他的同事們說，外公不僅自己擅長看電影講故事，也喜歡在廠里組織大家修改劇本，排戲時把劇本的故事說透。因為他認為，每個導演、每個演員，都要對每句臺詞背后的時代背景和文化內涵有足夠的理解，這樣才能讓這個人物說出“屬于他說的話”。曹雷阿姨講過一件事，她說當年她導演美國西部片《賞金殺手》，里面有個地名叫SanFrancisco，在外公翻譯的版本里被譯作三藩市。曹雷阿姨就問，這不就是舊金山嗎？為什么不按照我們習慣的說法就譯成舊金山呢？外公說，當時這個地方有金山，人們在那里淘金，后來金淘光了，成了“舊金山”。而這部西部片反映的是淘金熱的年代，當時那座金山還沒“舊”呢，怎么能叫它“舊金山”？所以最終就用了故事發生時華人對那個地方的叫法：三藩市。講好一個故事，重點從來都不只在字面，更在背后的歷史人文和風土人情。也難怪曹雷阿姨的弟弟、著名媒體人曹景行先生生前回憶青年時代看譯制片的經歷，寫下這樣的文字：“每次坐在譯制廠放映間的木制折疊椅上，通往世界的窗戶就打開了。我在大學里學世界歷史，出了大學又研究世界經濟，常常覺得從電影里學到的東西比書本里更多更切實。后來我在香港鳳凰衛視干了新聞評論工作，每有媒體記者問我如何把握世事之變化，我都會勸他們多看各國的電影。”有一天，我女兒跟我說，學校音樂課上聽了電影《音樂之聲》里面的歌曲。我告訴她，當年中國觀眾第一次看到的電影《音樂之聲》，就是你太外公翻譯的劇本。我說，太外公把外國人拍的電影翻譯成中文，讓大家看懂，厲害吧。我女兒說，可是現在，我們自己就能學英語然后跟外國人對話了呀。或許，這就是我們的下一代。他們對于翻譯這個行業，和我小時候的感覺不太一樣。如今語言已經越來越不會成為交流中的障礙，這或許正是我外公和他的同仁們終其一生努力的方向——把世界帶到你的面前，你看到了，也聽懂了。當然也正因為如此，有人說，譯制片已經走完了屬于它的輝煌。其實我更愿意換個角度去想，或許它不再是交流的必需品，但仍然是無與倫比的藝術品。因為它精致美好、飽含心血，更因為有聲音記錄下的歷史，才是更活色生香的。感謝我的童年里有過的譯制片，感謝外公給我講過的那些電影里的故事。即便我現在能刷到遠比那時多得多的電影，但那些故事依然不可替代。因為，啟蒙只有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