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末的英國倫敦,上演著一場舉世矚目的審判。坐在被告席上的男人,叫奧斯卡·王爾德,是個作家。因為一項“嚴重風化罪”的指控,他的私生活被人扯到了陽光下。
庭上,控方律師捧著他寫的長篇小說《道林·格雷的畫像》念了一段。緊接著,這位律師就小說內容發表了自己的觀點:“一個普通人也許會覺得,道林·格雷的藝術家之戀蘊含某種傾向?!甭犚娺@話,一旁坐著的王爾德笑出了聲:“是嗎?我對普通人的想法一無所知?!?/p>
狀似不經意的嘲諷,弄得當庭律師有些手足無措和羞惱。他干脆放棄無用的斡旋,改為直接盤問:“身為本書作者,你有沒有也瘋狂地喜歡過一個年輕人?”對于這個問題,王爾德迅速收起了笑容,一臉真誠地回復:“除了我自己之外,我沒有喜歡過任何人?!睍r而調侃,時而打趣,時而欲蓋彌彰。整個庭審過程中,王爾德便是以此姿態,舌辨所有前來發難的人。
▲電影《王爾德》劇照他似乎渾然忘了自己面對的是一場審判,而不是在倫敦街頭某家酒吧或咖啡館。不羈放縱的態度,最終也換來了一紙裁決——奧斯卡·王爾德的作品和行為有傷風化,被判服苦役兩年。而隨著審判結果同時趕到的,自然還有英國民眾盛放的怒火。他們對這位上流作家,從瘋狂追捧到瘋狂唾棄,僅用了一場審判的時間。
▲關押王爾德的雷丁監獄,現已成為英國著名景點兩年之后,飽嘗冷暖的王爾德刑滿出獄。對故土失望至極的他,毫無留戀,選擇了前往巴黎生活。并且在出獄后的第三年,也就是1900年的冬天,他將自己草草埋在了巴黎。王爾德之后,時光沉默著流淌了52年,同樣在英國,同樣又是一場審判。這回站在被告席上的人,叫艾倫·圖靈,是個數學家。
彼時,距離他從破解二戰德軍密碼的軍事工作中退出來,僅過去六年。正準備恢復計算機科學領域的研究,他就被人推上了被告席。他始終認為自己無罪,在法庭上也著重表明這一點。但法官仍將他定罪為“明顯的猥褻和性顛倒行為”。
▲電影《模仿游戲》劇照面對坐牢和荷爾蒙療法兩種刑罰,疲憊的圖靈亦不再申辯,選擇了后者。當時的他似乎并不十分清楚,荷爾蒙療法就是化學閹割。不斷地注射、服藥、“治療”,讓圖靈身心慢慢走向崩潰。乳房開始發育,精神受到摧殘,他覺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1954年,咬下一顆浸泡了氰化物的蘋果,痛苦不堪的圖靈離開了人世。
一個充滿魅力的作家,一個天才耀眼的數學家。他們肩負著同一項“罪名”,先后停下了書寫奇跡的創作。在上世紀,那個廣泛存在卻又不能說的秘密,叫同性戀。它仿佛一頂大帽子,古往今來把數不清的人扣得好生糾結。而在王爾德逝世120周年,圖靈逝世66年后的今天,你知道嗎——那場法槌揮舞、抹殺個體的末日審判,它仍舊在繼續。歡迎來到車臣千禧年后,新世紀開啟審判的法庭,已不再位于英國。它被移到了俄羅斯聯邦下轄的一個自治共和國,車臣。
這個面積比英國略小一些的國家,位于高加索山脈北麓,歐洲的東部。它曾武力抵抗俄羅斯統領數十年之久,但最終還是被強勢的普京拿下。近兩年,隨著戰火翻篇,車臣的經濟、工業、農業都在興起與發展。
眼下的它,不僅一躍成為俄羅斯聯邦最安全的共和國之一。甚至還因為獨特歷史和美麗風光,被評為世界五大意外旅行地之一。浴火重生,人民熱情,城市整潔,歌舞升平。以上種種要素,集體向外面的世界釋放出了一個信號:歡迎來到車臣。然而,在心動變為身動之前,還請別忘了最最最重要的前提——你不能是同性戀。
2020年,同性戀、狩獵、跨國逃亡。在一個看起來還算世俗化的國家,這三個詞被公然擺放到了一起。從2017年3月起,車臣就開始對同性戀和疑似同性戀進行大規模清洗。所以在紀錄片《歡迎來到車臣》中,我們能聽見零零碎碎的聲音:有人因為性取向,被警方扭送到家人面前,并被建議由家人親手處理掉他們;有人因為性取向,在獄中被獄警、獄友用性侵等手段欺凌至死;有人因為性取向,被警方拘捕,拷打,電擊,各種殘忍虐待。
以警局和監獄為駐點,掀開的只是現實地獄小小的一角。在官方的帶動下,一場更為浩大的民間反同肅清運動隨之展開。車臣的街頭巷尾、家庭內部,不乏以下景象:男同性戀者,被“正義人士”圍獵三個月,最終在深夜約會時被當場捉住暴打;
女同性戀者,為了不被公開性向,被自己的親叔叔威脅發生性關系;
家庭成員間,實行著所謂的“榮譽謀殺”,尖刀指向“給家族蒙羞的男人、女人”。盡管現代社會,孤立的個人都很清楚,他們不能欺凌、謀害別人。但是在這場全民運動中,他們成為群體一員,人數賦予了他們力量。這力量使得倫理道德被狂暴地摧毀,也使得殺人劫掠的念頭被付諸行動。
而造成這股力量肆虐的根本,自然少不了政府權威的默許與鼓勵。紀錄片中,采用了一段官方新聞采訪的資料:當著鏡頭面,車臣領導人卡德羅夫被問及本國LGBT群體的境遇。彼時,他的回答與表情無一不讓人不寒而栗:先是一個嗤笑,然后迅速冷靜,“胡扯,我們這里沒那種人”。
他一方面否認同性戀在車臣的存在;一方面又公然表示對這類人群的不屑。“他們都是魔鬼,這些人都是出來賣的,他們壞透了。”
在這樣的上層引導之下——不論是體面的官員、有錢的富翁,還是有名的歌手。一旦被發現具備“那方面傾向”,都會立刻被“消失”。當然,卡德羅夫說對了一點,在車臣,他們的確沒有同性戀。這是因為他們壓根沒有這樣的概念。許多在肅清運動中被抓起來的男人,一經調查都早早結了婚,有家庭,有孩子。被動形婚的他們,也曾盲目地依附與聽從:這片土地上沒有同性戀,成家生子可以使他“成為一個男人”。
他們在和妻子履行性義務時,沒有任何問題。但再想和其他女人婚外戀來證實男子氣概,他們卻發現自己完全做不到?!盀槭裁次液臀移拮铀X沒有問題?”在轉而和男性的相處接觸之后,他們慢慢得到了答案。一個坐落于新時代地標的國家,又為何會誕生如此畸形的畫面?車臣的政體,是政治與宗教合一的模式。換句話說,卡德羅夫不僅是國家領導人、決策人,還是伊斯蘭教的大教士。
由他牽頭的法律,無形中遵從了伊斯蘭教圣典《古蘭經》的最高指示。而《古蘭經》,明確表示禁止同性戀。正如它的第七章中,記載著如下一段話:“……魯特對他的宗族(男性)說:‘你們怎么做那種丑事呢?在你們之前,全世界的人沒有一個做過這種事的。你們一定要舍婦女而以男人滿足性欲,你們確是過分的民眾?!币虼?,在大部分穆斯林國家,同性戀被納入該國刑法,需要接受刑法制裁。而在伊朗、沙特阿拉伯、蘇丹等國,他們最高甚至會被判以死刑。
1979年,伊朗革命英雄霍梅尼,就多次抨擊“同性戀是西方人墮落腐敗的癥候”。他稱同志人權運動是“迷西”,是崇拜西方文化的人的意識型態使然。在霍梅尼統治時代,有七十位同性戀因企圖成立同志組織而被處決。1992年,又有近百人在一場私人舞會中被捕,全部被判死刑。
處在宗教與法律雙重高壓下的普通民眾,也逐漸達成了一種共識:“既不會意識到有人對自己施以精神恐嚇的冒失無禮;也不會意識到自己的人身自由已被粗暴剝奪。他們愛戴統治者,就像女人寧愿屈從堅強的男人,而不愿統治懦弱的男人。”仔細體味這種統治模式,如果你仍認為存在即合理,并無不妥——那么恭喜你,成功和上世紀最富“盛名”的政治家、軍事家希特勒觀點達成一致。
事實上,對LGBT的罪名化,不只是車臣,或者伊斯蘭國家才會有的現象。當人們把生育當目的,把無知當純潔,把偏見當原則。這種以正義之名行使的審判,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激發出潛伏于人類心靈深處的獸性。生而為人無罪只要活著,就是最大的勝利。這是當下,仍滯留于車臣的LGBT群體唯一能祈求的。一場與時間賽跑的救援,在俄羅斯地區LGBT組織的努力下,悄然展開。
躲過車臣政府的監視,不斷來往于莫斯科和車臣各城市。接收受害者的求助信息,替受害者更換新的身份,給受害者提供暫時的避難所,為受害者爭取其他國家的人道主義簽證……他們竭力去做能做的一切,只為了將受害者們從那座地獄中拽出。而以莫斯科的避難所為據點,LGBT組織拍攝了紀錄片《歡迎來到車臣》。片中,每一位出境的親歷者,都被AI技術隱去了真實面貌。我們看不清他們是誰,也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反應。
這樣的模糊處理,恰恰是因為:一群被審判、被制裁過的人,就算逃離了故土,仍處于需要保護的危險中。即便如此,他們還是選擇為自己,為更多的人,講出那段經歷。在反同聲音嘹亮的地區,高高在上的審判者們往往集體忽略一個常識:當同性戀不是人的選擇,而是事實。如果你說沒有雙臂是一條邪惡墮落的罪行,那么天生沒有雙臂的孩子又該怎么想?審判者施加的“罪名”,使得無辜的人遭受創傷,長久難以恢復。
車臣性少數群體的跨國逃亡,是以放棄家人,放棄生活,放棄母語為代價的。被關入監獄虐打、羞辱、威脅的回憶,足以讓他們隨時墮入黑暗。不堪忍受的,只會像這樣:前一秒,還在打趣的聊天中大方憧憬自由和未來;后一秒,回到自己房間,就用自殺割斷所有連接未來的可能。
在《歡迎來到車臣》中,對這類觸目驚心的場面毫不避諱。它就是為了告訴所有人——不狠下心去撕裂傷口,就不會流血。不流出殷紅的鮮血,別人就不會珍視你,不會放大地看待你。只有目睹這一群人立于血泊中為自己抗爭,我們才能真切意識到:他們有多邊緣化。
什么巨大的堅強,什么彩虹的浪漫,都是靠他們自己練出來的。能讓人感動的,其實從來不是所謂LGBT的身份。而是他們面對冷語攻擊,仍能喊出“生而為人無罪”的勇氣,還有那份愛的執著?;窭锷车氖芎φ?,不是車臣人,只因在那工作,仍舊被舉報拘捕。
回憶起監獄里的景象,恐慌痛苦之余,他最大的慶幸卻是——“還好我的愛人沒有跟我一起進去?!倍谥械膼廴耍慌月犞话l一言,始終疼惜地撫摸他曾受傷的腿。這種珍視面前,為他放棄即將到手的學位,出逃異國又算得了什么呢?
愛一個人,從來就不是那個人外貌如何,財富幾多,地位到哪。而是因為他就是他,妳就是妳,loveislove。我們沒有選擇性向的權利,就像不能選擇出生時的性別一樣??芍辽?,是不是應該保留一點最后的,愛的權利?很多時候,我們主張對同性戀持開明態度,但前提也許是:不要發生在我的親人身上。然而紀錄片中,有一位母親卻一反常態:
她無條件支持兒子去愛的權利,即使這意味著她要離開生活了幾十年的故土。釋放格里沙之后,車臣政府突然意識到——他們放錯人了。這個異國人,很可能會將他們的國家秘密帶出車臣。為了讓格里沙永遠閉嘴,開始不斷有人恐嚇他和他的家人。出于人身安全考慮,格里沙全家,包括母親姐姐外甥外甥女,都必須逃離俄羅斯。格里沙一輩子沒出過遠門的母親,在飛機上連安全帶都不知道怎么扣。
但自始至終,她對兒子沒有任何怨言。到達歐洲全然陌生的環境,她的第一句話也只是:“我們不是逃離故鄉,而是遠離某些人,錯不在生我養我的土地。”
當身邊幾乎所有人,從父母到好友,甚至是懵懂的孩子,都接受了你的性向。仍有個陌生人死命拽著你,粗魯地說:不可以。對于這種荒謬,如車臣政府所料,格里沙的確站了出來。在家人和俄羅斯LGBT組織的支持下,他把車臣當局告上了俄羅斯聯邦法庭,并將自己的經歷提交給反私刑委員會。
記者會上,來了很多家新聞媒體、很多國的人權組織活動家。鏡頭簇擁,眾人注視,格里沙卸下了AI虛擬的臉,找回了他真實的名字——馬克西姆。這個有著漂亮藍眼睛的年輕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忠于自己。
最美的盛開是反擊,應有的公正審判必須到來。這是第一個正式發聲的馬克西姆,全部的訴求。承認愛有多難?按電影的節奏,結局到了這里,正義一定會得到回應?;蛘撸辽俚玫讲糠只貞?。但在現實中,卻是馬克西姆的刑事訴訟被駁回了。沒有雙方問訊,沒有申訴環節,這個案子直接宣布就此終結。
盡管我們完全清楚車臣發生了什么;盡管我們完全清楚該負責的那些人都是什么嘴臉;盡管我們完全清楚哪些人在哪些時候受到了哪些傷害;但我們不知道的是——如何讓審判席上的“調查委員”,也看清這明擺的犯罪事實。電影造夢,總告訴我們世界很美,可現實卻反復告誡我們,路還很長。真正深入去了解,才會發現還有那么多無奈。
對她們和他們的重傷,并沒有隨著新世紀登陸而消退。17年,即便是在相對包容的荷蘭(第一個同性婚姻合法的國家),男男情侶街頭仍會遭到辱罵、毆打。“我們從未在公開場合表現出我們是一對情侶。那晚我們喝了酒,天已經黑了,路上也沒人,所以我們牽手了?!比缓?,6、7個路過的年輕男子朝他們大吼:“惡心,骯臟的同性戀。”偏見,重傷,相伴而生。而這之前僅半年,更大的重傷在奧蘭多剛剛上演。
暴徒沖進當地一家同志俱樂部,一面高呼“真主至大”,一面舉槍掃射。最終,這起事件造成以性少數群體為主的,58人死亡。電影《驕傲》中,結尾一幕是同志聯合無產階級走向倫敦街頭。他們高呼“生命有限,保持驕傲”,不卑不亢,積極美好。
美劇《超感獵殺》第二季,實景記錄了圣保羅的彩虹游行。在250萬人的見證下,劇中主角放下負擔,為愛出柜。沃卓斯基姐妹鏡頭帶來那種光鮮亮麗,讓你覺得一切都是充滿希冀的。
然而聲勢最浩大的平權活動,卻依然無法挪動傳統的道德基石——同性戀違背了人類的意志。每年由于歧視,全美平均有11萬至64萬名男同、女同、跨性別青少年無家可歸。《歡迎來到車臣》中,LGBT組織成員對自己、對受害者說最多的,就是“路還長”。
對大陸一端的我們來說,驕傲游行,同志電影,這些都很遙遠。就只說離得最近的樂壇——今年的《歌手·當打之年》,有傳徐佳瑩打算唱《玫瑰少年》。這首歌,是蔡依林、阿信為了紀念一個因性別歧視,被霸凌致死的臺灣男生寫的。同時,它也意在鼓勵性少數群體為自己該有的權利去爭取。
然而,這個提案最后還是被拒絕了,臨時改成《大藝術家》。另一邊,袁婭維在節目里選了五月天的一首《盛夏光年》。她唱“放棄規則,放縱去愛,我不轉彎”??傻搅苏讲コ?,一整首歌的歌詞全部被抹去。
不可言說,“胡扯,我們這里沒那種人”。為什么不能正視?正視自己有多難,正視那是愛有多難?誰能想到,不過就想愛一個人,門會是那么的窄,路又是那么的長。寫在最后從某些角度來說,性少數群體和我們,真的不太一樣。圖靈死時只有42歲,一個本可以創造出更多成果的年紀。如果他活著,身為程序員的祖師爺——是不是能親自設計出一種程序設計語言?是不是能研發出完全不一樣的操作系統?是不是能讓人類的計算機水平或人工智能水平,提前十幾年,甚至更早到來?
這一系列假設,都已隨著他的離開無法被證實。除了圖靈,因為性取向被迫害的人還有多少?多到“我們喪失了整整一代人”。而比這要恐怖得多的,是類似的事情,此刻也許仍在發生。
125年前被判有罪的王爾德,彼時英國民眾紛紛指責他“墮落”。出獄后,僅剩的幾個朋友也勸他,“去了巴黎盡量低調”。畢竟只有這樣,他才有機會回到英國,回到屬于他的上流生活。但任性的王爾德,顯然并沒有聽從。因為一個人生姿態——“去他媽的,就是要愛,愛得痛痛快快”,他和愛人波西又擁抱到了一起。
在給同性戀權利活動家的一封信中,王爾德這樣寫道:“我毫不懷疑,我們將贏得勝利,但道路是漫長的,它將沾滿殉道者的鮮血?!倍救?,便成了歷史上最著名的殉道者之一。1998年,王爾德回到英國倫敦,他的紀念雕像在此揭幕。雕像的名字,叫“與奧斯卡·王爾德的對話”,上面刻有他最常被引用的語錄:Weareallinthegutter,butsomeofusarelookingatthestars.我們都在陰溝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