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最近都在熱聊《復仇者聯盟3》，漫威電影有史以來戰力最強的大反派——滅霸，在結尾部分被雷神的風暴之錘當胸刺穿，居然憑借集齊寶石的無限手套之威力，一個響指就隨機消滅了宇宙一半的生命，讓這些人化成塵土，無影無蹤。我記得在電影院中，當滅霸一只手團滅復聯+銀河護衛隊眾英雄和宇宙眾生之一半，當冬兵、緋紅女巫、黑豹、獵鷹、螳螂女、星爵、小樹格魯特、奇異博士、蜘蛛俠、德拉克斯、神盾局局長尼克·弗瑞，一個個分崩離析、灰飛煙滅，所有的觀眾都久久回不過神來，電影結尾演職人員名單打出來好長好長一串了，大批觀眾還目瞪口呆在座位上，互相詢問難道就這么結束了？還有些人在失神地喃喃自語：“死了，都死了！”
《復聯3》火了，滅霸也火了。這個漫威史上最大的反派，拳打南山敬老院，腳踢北海幼兒園，把整個宇宙攪了個天翻地覆，最后一記響指，滅絕一半生靈，宇宙終于按照他的理想，重回安寧祥和的狀態。滅霸的意思是你們不計劃生育我就給你們計劃！當宇宙人口太多，資源壓力大到無法承受，就有可能在不久迎來滅亡的命運，于是他提出“提前殺死一半人”的方法來避免宇宙的崩潰。他毫無私心、百折不撓、銳意執行這個宏偉的理想。結尾終于如他所愿，他重建了一個減負一半的新世界以后，歸隱田園，在農舍前滿懷滄桑地眺望著新宇宙的日落。他的笑容滿含苦味，因為他也失去了至愛的女兒。他認為自己是一名“圣斗士”，為了保護宇宙，付出了自己的所有。
這個宇宙第一大壞蛋，本該受到所有觀眾最強烈的譴責。但影片放映后，大反派卻是吸粉無數，并且收割了一大批理解與同情，許多粉絲認為這個角色有深度，是為了保護宇宙資源，是為了維持宇宙平衡，隱隱有正義感，滅霸并沒有錯。甚至有粉絲說：“在《復聯3》里，滅霸是唯一的超級英雄，而超級英雄是唯一的反派。”電影里，滅霸的價值觀非常亮眼。他堅信必須殺光一半人，拯救另一半人，才能維持宇宙平衡。而保護宇宙，是可以不惜一切代價的。滅霸為宇宙和平著想，的確有著崇高的理想。不過其方式是殺掉一部分人，這就有點不合理了。
讓我引用一句作家連岳的話吧——
“我喜歡花匠，我喜歡大廚，我喜歡美女，我喜歡星空，我喜歡幻想，我喜歡風及風中的落葉，它們都在增加可能性。我厭惡天災，我厭惡滅絕，我厭惡強制，我厭惡過于嚴肅，我厭惡屠殺，它們都在減少可能性。”
無論以任何偉光正的理念或信仰，脫離了對生命的愛惜和愛護，任何宗教、說教、社會理論和政治理想也就失去了立足之點，成為反人類和生命滅絕的思想黑洞。被稱為現代社會的制度和觀念淵源，大多直接和主要地來自偉大的啟蒙運動，啟蒙思想的最大特征就是把人的價值和人類生命的珍貴，再次放到一切文明思考的首要與核心位置。推而廣之，在更古老的東西文明歷史源頭，那些被稱頌千古的圣賢，無論“仁者愛人”，還是“愛你的鄰人”，其基本教誨無不是以人本、人道和對人類的關愛作為精神支柱的。一句話，愛生命是文明和光明的，而滅絕生命則是蒙昧和黑暗的。
以國家和政策之名殘殺生命，這種事情難道在人類歷史上還少見嗎？從二戰中德國納粹對600萬猶大人的毒氣屠殺，日本軍國主義對中國人的屠城殘殺，當然還有后來的廣島長崎核爆炸，原子彈爆炸的強烈光波，使成千上萬人雙目失明；10 億度的高溫，把一切都化為灰燼；放射雨使一些人在以后 20 年中緩慢地走向死亡；處在爆心極點影響下的人和物，像原子分離那樣分崩離析，廣島長崎當日死亡人數不少于15萬人，負傷和失蹤十幾萬人。回望南京，回望廣島長崎，回望奧斯維辛，人類歷史的這一個個黑洞，絕望蔓延其中，悲哀吞噬一切。什么都不足以拯救乃至為這人性最深處的黑暗投射出任何光亮。
我實在理解不了，滅霸這么一個滅絕生命的大反派會圈粉無數，也許這就是人性中的幽暗所在。我想起昆德拉《為了告別的聚會》中主人公說：“所有的人都暗暗希望別人死”、“如果世界上每個人都有力量從遠處進行暗殺，人類在幾分鐘內就會滅絕，”猶記得當年讀到這一段時，其震撼是入骨的，仿佛用顯微鏡一下子看到了人類靈魂深處或許存在的某種可怕。其實，人類就是我們所處的這個地球宇宙的滅霸。從石器時代的上古洪荒開始，人類就在一路血洗地球的生物群。智人征服世界的線路圖，從最北端的阿拉斯加的徹骨極寒，一直到最南端的潘帕斯草原的奔騰獸群，我們智人僅僅用了兩千年的時間就血洗了整個美洲，成為世界上分布最廣的一個物種。一萬兩千年前，我們智人祖先無意之中從俄羅斯走到了阿拉斯加，從此，美洲生物以屬為單位滅絕。北美47個屬里滅絕了34個屬，南美60個屬里滅絕了50個屬。僅僅兩千年的時間，人類就從北美最北端的阿拉斯加，一路瘋狂地血洗到了南美最南端的阿根廷火地島。沒錯，我們智人確實是非常兇狠殘暴的一個物種，但是好在后來進入文明時代以后，我們發明了很多美好的東西。我們發明了科學，發明了藝術，發明了禮教，發明了法律，我們要做的，就是用這些美好的東西去壓制我們內心中真正陰暗恐怖的那一面，這當然也是我們智人最后的尊嚴所在。
沒有人有權殘殺生命，我們不能對生命價值如此麻木不仁，喪失掉對生命的尊重和敬畏。心理學研究表明，對生命的漠視源于一種自我隔離的心理機制的培養：把另一部分人類不當人，當成可以隨意處置的無機物體，這在個人，是一種人格的分裂，在社會，則是一種毀滅性的撕裂。至于對于其他生命存在，我們更是抱著功利性的攫取態度，涸澤而漁，趕盡殺絕。在地質時代，物種的自然消亡極緩——鳥類平均三百年一種、獸類平均八千年一種。如今呢？聯合國環境規劃署推測說：上世紀末，每分鐘至少一種植物滅絕，每天至少一種動物滅絕。這是高于自然速率上千倍的“工業速度”，屠殺速度！據哈佛大學進化生物學家兼自然資源保護論者E?O?威爾遜估計，每年有2.7萬種物種從地球上消失。我們是否處在一次大規模滅絕過程的序幕之中，而這一過程最終將導致地球上數以百萬計的動植物物種——包括我們人類自己——的消亡？“第六次滅絕”假設的支持者們認為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
《復仇者聯盟3》結尾戛然而止，全球粉絲只能進入漫長而殘酷的等待期。2019年《復聯4》的上映意味著大滅絕不是終局，復聯英雄的絕地反擊將在下一部中出現。是的，要生命，不要殘殺，不要滅絕；拒絕任何暴虐，不許假借正義名義行兇！即使如奇異博士所說的，用時間寶石模擬了一千多萬種結果，其中只有一次，可以最后打贏無限戰爭。有人說熊貓注定要滅絕，說熊貓是演化的死胡同，說一切人類努力都是徒勞。恰恰相反，我想，正因為在這個殘酷的宇宙，我們贏得不易，所以才要咬牙死守。生命是如此脆弱，熊貓是我們的底線，它所面臨的問題，本質上也是我們的問題；探索它的命運，也是探索我們的命運。它的身邊依然有千千萬萬的物種需要關注；但如果我們連熊貓都無法拯救，那么我們將一無所有。
讓生命獲得重要的位置仍然是文明的內在目的。盡管黑暗到來，人們無處可逃。盡管殺戮本身就是人類文明的一部分，道德與法律不過是鐐銬，囚禁著一個發育畸形的野獸，當脆薄如紙的文明外衣被撕破的時候，野獸就沖破了牢籠。但我相信，人性的美表現得微弱的時候，反而越能感覺到它，越是覺得它珍貴。人類要比歷史上任何時候都更面臨十字路口的選擇。一條路通往絕望和抗爭，另一條通往滅絕。讓我們祈禱我們有智慧做出正確的選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