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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主人公叫李二毛,相較于之前的寫的人物,二毛有些特別。
他出生于貧困落后的四川農村,父親個是心狠手辣的人販子,先是吃掉了夭折的哥哥,而后又賣掉弟弟。
在二毛九歲那年父親被槍斃,母親改嫁。
家庭的破碎讓他一直顛沛流離,跟隨親戚在重慶撿垃圾為生,后來到深圳,開啟了他的雙面人生。
白天他是面容清秀的農村小伙,等一到夜幕降臨,他抹上脂粉,穿梭于燈紅酒綠中,搖身一變成為霓虹燈下的女王,美蓮娜。
右二為李二毛(美蓮娜)
了解到李二毛的故事是源于賈玉川導演的紀錄片《二毛》,導演斷斷續續跟拍十七年,記錄李二毛的人生。
片子在2019年入圍荷蘭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節的展映單元,也是在那一年,二毛離開人世。
這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關于二毛生前的影像。
他這一生是飛蛾撲火似地滅亡,短暫、熱烈又悲壯。
2005年的深圳,有這樣一個特殊的人群。
他們通常出沒于各大夜場,在酒精、音樂和觀眾的歡呼聲中忘記自己原本的性別,也只有在晚上,才能短暫找到自己的價值。
他們是跨性別群體,是反串表演者,是人們口中喊的“變性人”、“人妖”。
李二毛就是這個群體中的一員。
初次看到二毛,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美。
細細的柳葉彎眉,精致的妝容加上一頭黃發,舉手投足都有萬種風情。
這樣的二毛在街邊燒烤攤顯得格外出眾、耀眼。
此時的他剛做完隆胸手術,迫不及待地向友人展示。
這也是二毛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擁有事業、愛情以及夢想。
從小沒有被關愛過的二毛被幸福撞暈,徹底迷失了,迷失在臺下人們的歡呼聲中,迷失在舞臺上,迷失在愛人的臂彎中。
打那時起,他就立志一定要做個女人。
為了去做全身的變性手術,做一個徹徹底底的女人,他努力攢錢,把攢的錢都塞進畫報后面。
二毛的演出在當地非常受歡迎,這也極大增強了他的決心。
他迫切地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想成為一個真正的明星。
和當時下海的年輕人一樣,李二毛一開始只是在工廠打工,而后去酒店做服務員,最后才接觸到反串演員這個行業。
沒有經過專業的表演訓練,二毛就自己買磁帶回來聽,在音樂和節奏中找感覺,在家一遍遍練習。
年輕時候的二毛長相俊俏,面容清秀,化妝后的風韻絲毫不輸任何夜場女人,曾經還在變裝比賽中獲得第二名。
有了美貌和才藝的加持,還學會講粵語,他成了夜場最受歡迎的表演者,按二毛自己的話來說就是:
“我到哪個場子演出,沒有老板說我演出不好扣錢的。”
演出時,他能帶動氣氛,觀眾往他褲子里塞錢,他把掙的錢撒在床上,踩在上面跳舞。
喝多了,那些小服務員都可以隨便拿他的錢,一百一百的隨便拿。
那時的二毛神采奕奕,像極了一個大明星。
嘗到了事業成功帶來的甜頭,二毛不甘于此,他想要的更多。
于是四處找唱片公司,聯系電影公司,唱片老板把他拉到腿上,都沒發現自己男人的身份。
即使扮相相當成功,但想要做大明星還是難于登天。
不管是出唱片還是拍電影都沒有任何結果,二毛反而還被騙了一大筆錢。
事業進入低迷加上為排解孤寂染上賭博的習慣,錢沒了,感情也進入危機,愛人離開。
得到過再失去比從未得到過要痛苦得多,得到過愛的二毛在失戀后一直萎靡不正。
打架、自殺、進局子……此時李二毛已經不再是當年舞臺上耀眼的美蓮娜。
他依然穿著演出服但早已經失去往日的光彩,白色的裙子上沾染點點血跡,那是剛剛自殺留下的血。
他癱倒在沙發上,對著鏡頭痛哭。
從局子放出來后,房子沒了,房東不愿接納這樣一個頻頻惹事的人。
二毛的母親聽聞了他的近況,非常擔心,要求他回家。
人在失落的時候總是想要回到自己爸爸媽媽身邊。
深圳沒有二毛的容身之地,他帶著新男朋友小龍回四川老家。
小龍年齡很小,他跟著哥哥來到深圳,哥哥吸毒,拿小龍當幌子去騙錢。
在會所里,小龍哥哥讓他做鴨,誘騙嫖客。也是在會所里,他與二毛相識。
原先是想敲詐二毛一筆,但聽了二毛經歷后,感同身受。
悲慘的命運將二人捆綁在一起,之后他們相依為命,走過十年的時光。
離村二十多年男娃回家后變成女娃,留著一頭長發穿著女裝,還帶著一個陌生男子。
彼時的家鄉已經物是人非,對于二毛來說,是另一個火坑。
車子緩緩駛入村子,陌生的車輛,陌生的人,對于這個八百年沒有新鮮事發生的小村落來說,是一個大新聞。
車停下,人就圍上來,村民們灼熱的眼神像是惡狼看見生肉。?
前來看二毛的人越來越多,把當地警察和村支書都招了過來。
警察問他:“你是哪家的小孩?”
二毛:“李國民家的。”他摸著頭發,略微焦灼。
警察:“李國民我知道,你是李國民的誰?”
二毛猶豫了片刻,說:“兒子,我是李國民的兒子。”
村民們問起小龍,他說:“這是我朋友。”
回到家鄉,他盡可能逼近這里的秩序。
一切都變了,房子沒了,就連宅基地也被鄰居侵占。
“我想在這住下去,在這做生意,不想跟別人吵,和和氣氣的。”
對于被侵占宅基地的事,二毛這么說。
鄰居不肯退讓被侵占的土地,家里的親戚也不待見二人。
二毛和小龍只好在剩下的土地上,搭了一個簡陋的棚屋。
二毛回來一段時間,沒有得到政府的安頓,沒有得到鄰里鄉親的招待,他又一次被拋棄。
不過這回他沒有破罐子破摔,而是由頭來過,從一個農民做起。
沒有棉被就用稻草墊在身下,棚屋里還養起小雞、小狗,做起養殖業。
“先養十只雞,再養百只雞,一只雞賣多少錢,兩三年后我們就會發起來。那時候我就可以做手術了,我們就可以正式結婚了。我們去領養一個孩子。我們也可以生活得很幸福……”
二毛和小龍暢想著未來的生活,這是他們努力活下去的動力。
時間住久了,村里的風言風語從人后說到了人前。
村里的婦人肆無忌憚跑到二毛的棚屋前議論,笑聲像一把把尖刀刺向他的后背。
二毛一再地退讓、隱忍換來的不是村民的理解,不是和和氣氣,而是更多的譏笑、冷眼。
其實可以理解這群村民的表現。
當他們說起二毛的人販子父親,他們并不是貶低,而是贊不絕口,覺得他很厲害,很膽大,會賺錢。
當說起父親賣掉小兒子、吃掉大兒子時,他們也只是覺得稀松平常,笑著討論。
愚昧落后的思想像一粒種子似的早早播種在每一個村民心中。
二毛知道,所以不做無謂的反抗,只是埋頭做自己的事。
過年時還給自己的棚屋貼了春聯,春聯寄托著二毛對未來生活的向往。
可惜春天沒有等來,二毛和小龍就要離開了。
村里人的排擠,親戚的冷漠,終于逼走他們,最后以600元錢出讓被鄰居霸占的土地。
二毛想過正常的日子,普通人觸手可及的平淡生活對于他來說也是奢望。
像只動物一樣被村民圍觀他不在乎;被人戳脊梁骨他也一笑了之;宅基地被村民霸占就自己搭起棚屋。
可最后,在這座村莊連一間棚屋都不能為他留。
縱使他步步后退,還是沒法被接納,因為他一開始選擇的路,就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等待他的只有不停地下墜,下墜,再下墜……
再次回到深圳的二毛和小龍,先去工廠做工,慢慢地日子也穩定下來。
二毛身上最大的魅力,就是如彈簧般的韌性,可以被壓垮,但絕不會被壓倒。
可悲慘的命運就像毒蛇一樣緊緊箍在二毛身上,一次次燃起生活的希望又一次次被澆滅,而這一次是毀滅式的打擊。
二毛和小龍分開了,長達十年的感情最終也以不體面的爭吵告終。
可能是二人長久以來積壓的矛盾,這矛盾不僅來自他們自身,也來自這個社會。
二毛最害怕孤獨,他這一輩子受夠了孤獨。
日子苦點累點無所謂,他只是希望有一個人陪在自己身邊,現在自己唯一的精神寄托也沒了。
愛和恨讓二毛痛不欲生。
和小龍分手后,二毛半年沒有跟導演聯系,等再聯系時,他已然換了一個人。
曾經跟了十多年的長發如今變成一頭利落的短發,他穿著工裝,呆坐在床上。
二毛他做回了男人。
“我現在也算是融入社會了吧,但唯獨就是不能跟其他人一樣挺胸做人。”二毛說。
曾經讓他引以為傲的胸部如今變成負累,他想擺脫負累,真正做一個人,做一個男人。
因為只有重新做回男人,他才能做一個正常人,才能勉強茍活在這個社會。
大夏天他用厚厚的束胸將假胸包裹,身上捂得全是疹子。
他想要把胸部假體摘了,可惜費用太貴,一直遲遲未去。
可再怎么掩飾還是被工友發現,工友把他當成怪物狠狠揍了一頓,他在公安局門口哭,哭累了就躺在地上渾噩睡去。
導演跟二毛也有十幾年的交情,他不愿看見二毛如現在這般煎熬,帶他去醫院做免費摘除手術。
做手術前,二毛想最后以女人的身份和曾熱愛的舞臺做告別。
他來到一家足療店,他穿著演出服,畫著濃妝,此時的夜場女王美蓮娜早已物是人非。
即使夢想破滅,人生坎坷,二毛已經被折磨得遍體鱗傷,命運還是不肯放過他。
醫院查出他有艾滋,手術沒法正常進行。
在這樣的打擊之下,二毛失蹤了,沒人知道他在哪兒。
2017年是二毛與導演最近的,也是最后一次聯系。
在視頻通話中,他拿起陪伴在他身體里十多年的假體,與這么多年的執念和解。
“別人只能活一種人生,我活了兩種,也值得了。”
“小時候算命的說我靠女人吃飯,沒想到是靠這種女人吃飯……”
多年的不公,與命運的頑強對抗,最后只換來了二毛這兩句釋然的話。
他草草掛了電話,語氣里滿是疲憊,或是對自己的失望,或是對這個世界的失望。
2019年,關于二毛的紀錄片入圍國外紀錄片的獎項,二毛有機會去更大的更包容的世界看一看。
導演開心地尋找他,想邀請他一起走紅毯,二毛期盼已久的做大明星的夢就近在咫尺。
可二毛消失了,真正從這個世界消失。
在這一年的三月,李二毛孤獨地死在自己老家的出租屋里。
紀錄片到此結束,李二毛這一生想要的并不多,他只是想做一個正常的女人,和愛人過平淡的日子,可這個執念讓他這輩子都深陷痛苦,仿佛一個詛咒。
被所謂“認定的規則”束縛,順者生逆者死,二毛用最無聲的方法去反抗才發現這個世界是寒冷的,自燃的只是自己。
看完這部紀錄片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腦海中都總是回想起其中一個場景。李二毛穿著飄逸的長裙,光著雙腳,在夜晚的馬路上張開雙臂奔跑。
這也像是他這一生的寫照,飛蛾撲火似地一直向前。也許在另一個時空,他真的可以如那晚一樣,自由地,心無旁騖地奔向自己想要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