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的女俠,臂間彈出一支利劍,朝敵方黑漆漆的炮筒砍去——沒錯,是鋼鐵做的火炮。頃刻間,炮彈轟炸。
冷兵器絕殺熱兵器。完爆。比抗日神劇還神。
這是今年5月上映的武俠劇《且試天下》最后一集片段,暫且不論劇情,僅這一幕,就不得不讓人對該劇宣稱的武俠成分眉頭一皺,心頭一緊。
▲“天下第一”的女俠,寶劍捅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人們對國產武俠劇的期待,從“打戲”變成了陣容、服化道,顏值、造型和特效。一招一式,難以捕形,精妝鳳冠,紋絲不動。
演員看不出武打功底,或是全程替身遮遮掩掩;一到打戲,必是慢鏡頭,天下武功變成了“為慢不破”。
武俠類型劇的占比也正在淡出市場。2021年全年,各大視頻平臺上,沒有出現一部累計播放量超過10億、豆瓣評分超過6分的武俠劇。
何嘗不是一種悲哀。
最近半年,武俠戲份的國產劇,除了《且試天下》,三個月前的《風起洛陽》,五月末播出的《說英雄誰是英雄》,都在開播后不久就被曝出打戲分鏡和動作涉嫌抄襲國產動畫片。
▲《風起洛陽》《說英雄誰是英雄》海報
新武俠小說的開山鼻祖梁羽生說:“武俠是寫給成年人的童話”。“童話”至少包含兩個性質:一要精彩可觀,二要真誠可信。即便是一場夢,也是一場仗劍豪情、快意恩仇的暢快美夢。
武俠式微,武打衰頹,一同消失和破滅的,不僅是武道、俠義,更是屬于我們的童話和美夢。
打戲變打鬧
武者,武力也,作為武俠劇中直接表現武力的重中之重,打戲,最起碼得具備兩種觀感:“打擊感”和“力量感”。
所謂“打擊感”,講的是真攻實守。好的打戲,可以實實在在看到人物的互動和對抗、出招與接招。
至于“力量感”,不同導演、演員有不同的表現形式,但歷來精彩的打戲,都能讓觀眾隔著屏幕體會到演員由自身發出的勁和力。
黃日華版《天龍八部》,古天樂版《神雕俠侶》等等老港武俠劇里,都常見人物直接被威亞吊上空中回旋踢、背光剪影的左右開弓,或善用獨特道具如白綾以柔克剛營造個人風格等等,這些都是抽象“力量”的具象外顯。
或大開大合,或詭譎奇巧,或飄逸靈動,各有美感。
▲黃日華版《天龍八部》
在今天的國產武俠劇里,“打擊感”和“力量感”,大致被三種特征稀釋:“機械化”“唯慢不破”,與“形大于行”。當然,這僅是筆者根據一己之見的總結與概括。
何為機械化?
我們熟悉的武俠,既有成龍的雜耍,也有李連杰式的“花拳繡腿”,各領風騷,但共同特征是,都著重展現武者運用力量的邏輯,配合獨特的剪輯、運鏡等表現方式,看得觀眾大呼過癮。
▲李連杰版《霍元甲》武打片段
但今天的武俠劇,武打動作過于機械化、僵尸化。動作和力量,被吊威亞和特效取代,人物被動牽引,如同提線木偶。武打讓位于特效,人成為附庸,產生一股機械僵化的感。
《且試天下》里飽受詬病的“PPT式打戲”:特效滿屏飛,人物從畫面一角瞬移到另一角,演員保持身子直、表情和發型紋絲不動,一種硬生生的“機械感”貫穿全屏。
今年1月播出、李易峰主演的大制作《鏡雙城》,雖不是武俠而是奇幻類,但主角的打戲仍然依靠那股“神秘力量”:連對手的衣角和發絲都沒碰到,就稀里糊涂分出了勝負,全靠意念殺人。
▲《鏡雙城》打戲依靠神秘力量
其二,唯慢不破。
如果將兩部分別拍攝于2015年以后、2005年以前的打戲單獨拎出來,便不難發現,同一段時長內,后者包含的動作密度比前者高出不止幾倍。
如今武俠劇很懂得自作聰明:招式不夠,慢鏡頭來湊。
2017年版本的《射雕英雄傳》,2019年的《倚天屠龍記》,2021年的《雪中悍刀行》,都被詬病慢鏡頭堆砌,旋轉、跳躍、目光流轉,一手一個慢動作,就連口吐白沫的過程都要細細品味。
慢鏡頭如此泛濫,其實很好理解,只有夠慢,才看得到明星的顏值,這片酬才不虧。
“S級”大IP、大制作的《雪中悍刀行》被調侃為“慢刀行”:一半以上打戲都使用慢動作,主要人物南宮的出場,足足花了15秒從樹上飛到樹下;被追殺者包圍著緩緩向前行走的慢鏡頭,足足拉了50秒。
▲《雪中悍刀行》打戲飽受網友爭議
不過,慢,還不是最讓觀眾惱怒的地方,一些拍不出來的打戲,甚至直接通過音效、旁白和第三人復述來交代畢之。
還是《雪中悍刀行》,第一集懸崖上的以一敵多,中期寫在書信上的精彩決斗:“劍九黃五劍盡出,八劍式輪番對敵,王仙芝始終單手應對……”
自以為坐擁頂流明星,有了流量保障,便使出這糊弄觀眾的爛招式,可笑至極。
▲《雪中悍刀行》劇照
第三個問題也由此而來。
拍攝思路上,樣貌、顏值的呈現和烘托,取代了行動細節的韌性和真實性,對“如何打”的一招一式交代少了,鏡頭專注于“誰在打”、“是否是展現了巔峰顏值”、“擺出了怎樣的Pose”,最終導致普遍觀感上的“形大于行”。
如果某部古裝劇請了某位當紅流量明星,一段數秒打戲,唯一看得清楚的,可能只有他/她的臉,剩下的手腳動作,要么以替身+局部速寫帶過,要么以明顯利用后期或特效的“神幻”效果加以概括之。
逐漸地,觀眾很難在屏幕上看到一段完整的、拳拳到肉的打戲。
美感的消失
打戲本應是武俠劇里的心臟,串聯著一招一式的跳動,主導著觀感上的力量與美學節奏。
在金庸古龍的原始武俠江湖里,幾乎每一部、每一個角色,不論大小,都能拎出讓人印象深刻的“絕殺技”。
除了比較知名的“降龍十八掌”“九陰白骨爪”“蛤蟆功”等,獨特的招式,未必要在專業的武術領域提供多么精絕的范式,也可以是藝術層面的獨特、巧妙和用心。
林青霞的東方不敗,在穿針引線間就能打破吸星大法,《新龍門客棧》里不知名的店小二竟可以以一招剔骨刀法制敗甄子丹的曹少欽……你就是能相信,在那樣一個江湖上行走,人人平等且互重,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武俠江湖。
▲《新龍門客棧》店小二制敗曹少欽
還有一些更具人物身份特色的、更符合影視效果創新要求的道具,比如花無缺的扇子、小龍女的白綾。
2010年上映的《劍雨》,每一種武器的選擇、招式的設計,都跟人物性格和命運息息相關。《劍雨》當年上映口碑并不太好,但如今一對比,儼然是神作。
好的打戲,不僅能增強流暢勁道的力量感,在塑造人物圖譜上更有著別具一格的獨特作用。武俠劇輝煌時代,這些只是基本素養。
相較于男性,女性的打戲,有時更可能從“柔”的外表與“剛”的姿態中反襯出中式武功的力量與寫意感。
不要拿演技爛和武打功底差做擋箭牌。劉亦菲版《神雕俠侶》里,花瓶一般的小龍女,沒有赤手空拳的肉身搏斗,常常使用白綢帶制敵,但看得出身形動作的飄逸、靈動。
說明拍攝是有巧思的。
▲劉亦菲版《神雕俠侶》
最終呈現出來的效果,僅一個出場畫面就令無數人一眼難忘:只見她一襲白衣,踏月而來,揮綾時舒展施力,收綾時收緊核心,即便不懂武,甚至也不追求演技。但最基本層面的,對輕盈柔韌的肢體力量是把握到位的。
舉這些例子,并不是說它們做得有多好,甚至有的在當年還被詬病。但對比今天,吊打綽綽有余的,還真是可悲。
下面派出真正的王者級選手。
以1970年導演胡金銓的《俠女》舉例。雖是電影,但其對“大銀幕武俠”的拍法詮釋,多年后依然值得借鑒與欣賞。
僅一場竹林決斗戲,胡金銓就花了整整25天來拍攝,22 個短鏡頭剪接組合。楊慧貞在兩位將軍的掩護下逃避敵人追捕,石將軍猛一蹲身,楊慧貞一躍跳上石將軍的手掌,借助反彈之力躍上竹梢,踩著竹樹彈力騰空飛升后再反身俯沖而下,對準一個東廠特務的喉頭一劍穿透。
▲《俠女》竹林打斗片段
短短十幾秒,沒有一幀多余鏡頭,干凈利落的動作,銳利的目光,持劍時毫不拖泥帶水的力度,一氣呵成,攝人心魂,比任何音效特效都更能給觀眾帶來震懾。
堪稱中國武俠的巔峰。
1978年香港武指“第一人”袁和執導、成龍主演的《醉拳》,將武術套路與中式寫意的形態之美融合,半醉半醒,跌步抱埕,拋杯旋膝,忘譽忘形,無招勝有招。
說到武打里的寫意,自然少不了武俠片教科書《一代宗師》。
葉問與宮二在金樓客廳交手,“功夫是纖毫之爭”,為了不破壞一屋精致,二人六十四手對詠春,點到為止,克制柔韌,不僅從始至終未破壞室內任何一物。一招“葉底藏花”,藏住了宮二對葉問的情愫,虛實兼具,亦玄亦史。
▲《一代宗師》葉問宮二交手片段
這是真正高明的打戲,武術為人服務,為情服務,為熔煉整部戲的核心精神與靈魂而存在。
但打戲本身也是活的,單獨拎出來,都可以當作一段賞心悅目的藝術展演來欣賞。
近十年內,我們卻已很難在哪一個打戲角色身上找到足夠鮮明獨特的“招式”,舊招式的拍法也越來越敷衍。
2021年《新天龍八部》里的“降龍十八掌”,人物立定不動,張開雙掌,青筋暴突,剩下的靠特效完成旋轉和氛圍烘托,被觀眾戲侃為“搓麻將”。
▲《新天龍八部》里的“降龍十八掌”
別的不說,真的沒有“美感”。
觀眾也許不懂武,但某種程度上,“武”和“舞”一樣,動作上的技法,看不懂,但形態、韻律與力量上的美感,人人皆能感之。
偶爾也有勉強看得過去的打戲招法,旋即就被啪啪打臉。2021年的大制作《風起洛陽》打戲最初受到稱贊,但播出后不久,就被曝出打戲動作抄襲國產動畫《凡人修仙傳》,甚至連分鏡也大差不差。
▲B站網友對比《風起洛陽》和《凡人修仙傳》
《風起洛陽》官方還為此跑出來道歉。不過,話里話外,都將鍋推給了武術指導團隊。
說來可笑,國產劇抄襲國產動畫也不是一兩次了。除了打戲分鏡抄,造型更是“重抄區”,最近熱播的《說英雄誰是英雄》、年初一部古裝網劇《惹不起的千歲大人》,都曾被曝出主角造型抄襲國產動畫。令人對電視劇創作團隊的創意汗顏納悶。
話又說回來,勉強看得過去的打戲,還是有的。
2018年《將夜》中的“春風亭雨夜大戰”,月黑風高,電閃雷鳴,雙方踩著黑雨緩緩靠近,忽然利劍出鞘,喊殺頓止,戰至中斷忽然大雨傾盆,一股淋漓肅殺之美貫穿全程,令觀眾直呼一股逼近電影的酣暢勁道呼之欲出。
▲《將夜》雨夜打戲片段
2020年還有一部悄悄出圈的黑馬仙俠劇《琉璃》,雖題材為仙俠,但劇中有不少打戲都沒有借助特效。鏡頭快而不亂地捕捉到主角的出招接勢,熟練的轉筆、耍劍花,轉身即入鞘,利落干凈、行云流水,緊扣“快準穩”的基本功,兼具力量與清俊風采。
▲《琉璃》
如果沒有那幾場扎實“好看”的打戲,這部文戲并不算新穎的仙俠劇,或許也不大可能在豆瓣攫獲7.4分。
如此看來,我們其實是可以離開鏡頭炫技,拍出真實的、具有觀賞性的打戲。同時也心知肚明,不管是武俠還是仙俠,立住了打戲,全戲就有了力量,有了吸引人觀看的軸心骨。
背后的扭變,緊扣兩個關鍵字:態度。
武道的失落
武俠影視大部分源自改編,根本上脫胎于武俠小說。
不過,武俠不同于其他種類的文學,其高濃度的武打含量,為影視化改編增加了視覺難度,也為歷來武俠劇導演提出了不小考驗。
鏡頭如何調度?疏與密,虛與實,快與慢如何結合?一種沿自日本時代劇的運鏡手法,是讓主角在運動中逐一面對一連串對手,鏡頭多以中景取景、側向移動為主,清楚捕捉到主角面對每一個對手時的攻守過程。
較遠的景別和略長的鏡頭,被認為可以最大程度保留一套動作的完整性,吳思遠的《南拳北腿》、成龍的《師弟出馬》都是這種拍法的初代代表。
▲《南拳北腿》
時至如今,這種拍攝手法當然仍然隨處可見,但隨著影像技術的提高、拍攝方法的多樣化,攝像機“撒謊”的空間多了,給一段打戲留出的“作弊”余地也多了。
說是“作弊”或也有些言重,用更功利主義的中性詞來說,應該叫做“節省”。
節省下來的可能是演員的時間、場地的空間、技術人員(包括武術指導)的人力資源和整體精力,總之,有一萬種方法,可以在不必細究一招一式的條件下,把數秒打斗戲拍得還算“好看”——粗俗一點說,看著還蠻“牛逼”。
從動作設計到動作的完成,打戲從一部武俠劇里的硬核招牌,變成食之無味的雞肋,整個行業角度看,兩個字的變化最能說明問題:擺爛。
早期的港式武俠影視能壯大,離不開演員的虔誠和專業態度。打星出身的香港女演員惠英紅,常常在武俠片里實打實地挨揍,被連打40多拳,將膝蓋磕成永久傷殘,被任達華踢碎胸骨,在醫院治了兩個多月。
▲惠英紅打戲片段
成龍演電影那些年常年負傷,更早已成為圈內楷模。在《醉拳》里被踢爆眼角,在《紅番區》里帶著腿傷卻沒有任何保護措施地跳躍大樓,在《威龍神探》里被踢斷手指骨,《龍兄虎弟》時從樹上跌落造成頭骨凹陷,左耳幾乎失聰……
成龍的作品為什么好看,因為是真打,通常一套動作下來,鏡頭都沒斷。長鏡頭的好處是減少了欺騙性,觀眾相信,那是真的打到肉上,是真的疼。很容易代入。
▲B站網友剪輯的成龍打戲混剪
當然,不鼓勵用命去冒險拍攝,也不是要求沒有基礎的演員一定親自上陣,只不過,將古今對比,一個武戲演員對自己飾演的角色是否有盡力去貼近與嘗試,是一種尊重和信念感的體現。
在講述港片武術指導的紀錄片《龍虎武師》里,曾拍過《方世玉》《書劍恩仇錄》的導演元德北上內地成立工作室,驚詫的發現:“原來他們不認武術指導,只認導演。”
▲元德
在那個龍虎武師的港片年代,武術指導可以是一個劇組的總指揮官,一場戲拍完,“咔”一聲后,最先喊的不是“收工”,而是“救人”。
雖然電影與電視劇是兩套系統,是兩種商業模式,但其中的武俠元素多有重合相似之處,單獨拎出來考察,不該是爛比爛,而應是爭奇斗艷,才是國產武俠的理想國。
現如今,大部分拍武俠影視劇的演員不曾經歷專業的武打訓練,為了方便演員操作,武術指導設計的動作越來越簡單,甚至根本不用碰到對方。
當武戲逐漸不被重視,以“俠”為內核的文戲,也日漸喪失了足以服人心的話語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