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車站》，高行健著，收錄于《絕對信號》，漓江出版社，2000年11月）
高行健的劇作《車站》揭示了世人對待生活和自身命運的一種狀態。這種狀態與其叫做等待，不如說是一個執念。等待不過是在執念的主導下世間之人遷延自我的認識罷了。
遷延自我作為對世人的一個總結，讓這部劇總體上透著一股悲愴、凄清的意味。它映照出作者為其標注成“抒情喜劇”的內在涵義，笑中帶淚的演繹，方見生活的個中真味。所以，《車站》一劇，以喜劇的形式承載了個體命運之沉重。這些沉重的個體又以各自對生活不堪的認識匯集起一幅灰黯的世情畫卷，給遷延自我注釋出有著蒼白色調的普遍性意義。
總歸來說，這一意義具有精神疲軟的象征性。它滋生在劇中各個年齡段的出場人物的心底，主導了人物玩世不恭、自顧自憐、憤世、怨艾等世人常見的情緒流露。這些人物都有不同的情緒，除了沉默的人。這個沒有一句臺詞的人，用沉默回應人群里傳來的爭執和紛亂，就連他人的不滿與牢騷，在其人面前也無法引起相應的感觸。唯有他，在接連幾輛公共汽車到站不停的情況下，毅然地朝城里的方向步行而去。
沉默的人的離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為人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執念里繼續等待一個所謂的盼頭。人生的寓意莫不如此。在人生道路中的一個車站上，每個人都在盼著下一趟車的到來，哪怕一趟車接著一趟車的從眼前飛馳而過，這番汽車到站不停的現狀也不會打消人們繼續等待下去的決心。既使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個決心日漸消磨成人們禁不住懷疑自己的心緒，對自我的遷延仍然會讓人們原地踏步，徘徊不前。
寓意若此，一個有如真相的認識則在劇中無形的明晰了起來。同原地踏步的眾人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沉默的人頭也不回的大步走了。這不是沉默的人脫離群體的執拗，而是表現出作出行動的決絕者一向是以少數派的方式存在于世間，以此對照于那個以“世人”稱之的大眾，或者群體。
劇中人物的執念形態各異，卻都給各自對下一趟車的等待注入了合乎情理的理由。無論這些理由正經還是離奇，古怪亦或荒誕，它們在個體的心靈層面都是內心真實的反映，不能簡單的用好惡來評判之。只是，這些隸屬個體心靈的合乎情理的理由壓制住了自我的真正釋放，于是，形成執念的牢籠囚禁了自我向前方那個目的地探求的勇氣和決心。
人人都想順遂又快速的抵達目的地，這個目的地在劇中以“城里”作為指代，因此，能夠擠上進城的公共汽車就是他們唯一的期待。這個期待是世人被各種執念牽絆的深層心理內因，可以將其歸結為對順遂又快速的人生之路的想望。
高行健知曉世人的想望沒有改變的可能，所以，他對其諷喻的同時，提出了進城（朝目的地進發）的另一種方式。步行雖緩，卻是身在路上的一個實際的行動。如沉默的人那般，只要在行走中，離城里就會愈來愈近。獨自一人上路的體驗，由音樂表現出痛苦而執拗的探求。音樂在這里渲染出不被理解的決絕，蘊含了永不回頭的堅毅。
停留在原地的人們對如此的決絕者是如何看待的呢？沒人注意到沉默的人是何時走的，除了姑娘?？晒媚锿聊娜俗呷サ姆较?，除去若有所失這一心緒的短暫流露外，未曾引起決定層面上任何較為強烈的觸動。原因還是在于快速到達城里的渴盼制約了姑娘邁開腳步的動力，促使姑娘繼續留在等車的人群里，在一年又一年無奈的等待下耗費了寶貴的青春和時間。
當大伙兒終于記起了人群里曾經還有一個沉默的人的時候，眾人的第一反應，便是將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從生活中積攢下來的負面的觀感紛紛加之于此人“溜號”的因由上。有人認為他是“關系戶”，從前門上了車。有人認為他步行進城，是一種有心計的表現。還有一種認識，此人可能是城里下來調查的干部。凡此種種，皆從個人的日常經驗出發以己度人的對脫離群體的他人妄意猜測。這鬧哄哄的一刻，眾人仍然沒有誰從沉默的人走去城里有所領悟和覺醒。
高行健在劇中提到了“理智”，這是劇中眾人都明了的概念。從理智上來說，大家都應該走?？蓧木蛪脑?，世上的事都有一個萬一。萬一剛走車就來了呢？這個“萬一”是世間最大的執念，也給了群體虛耗時日，無限期等待下去的理由和借口。
劇中眾人對等待的認識無一不是清醒的。在年復一年的等待里，“等待”的意義早已被劇中各個人物游戲人間、調侃人生的態度矮化的一無是處。等待中，眾人紛紛嘲弄生活，嘲笑自己。在對生活、對自己的作弄下，等待退而成為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失去了主體地位的等待，在眾人自顧自地言說下，不再是生活中的唯一，亦即不再表現的那么迫切感十足。
眾人在認識上的轉變歷經了十年的時間。他們在這個汽車到站不停的車站上等了十年，等來了心緒的漸趨平和。調侃人生的態度反映出眾人一個輕松的心態，他們不再繃緊心弦，對快速抵達人生的目的地抱之以期盼，對漫長的等待投之以抱怨，在宏大而詼諧的音樂的轉換下，眾人開始了以實際行動對無意義等待的告別。
這時上路還不晚。人生路上，原本就沒有早晚之說，只要走著，掙脫等待的羈絆，目的地就會清晰的呈現在眼前。走著去城里，是劇中眾人的集體決定。他們終于明白，自己白等了，因為汽車公司早就取消了這個車站。他們終于醒悟，等待換不來人生目的的實現。只有走在路上，才能探求到屬于自己的一份踏實。
（全文完。作于2022年6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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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栩。所用筆名有王沐雨、許沐雨、許沐雨的藏書柜、王栩326，定居重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