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糟糕的人》是一部聚焦時代的電影。盡管電影中的故事發生在挪威首都奧斯陸,但對于任何一個能夠觸摸到時代脈搏的年輕人,都能從中感受到同屬一片時空的情感共振。
通過這部電影,人們能夠知道那些衣食無憂、選擇自由的年輕人,說著什么樣的話,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在他們平靜無波的生活背面,又被什么樣的苦惱啃噬身心。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海報
更幸運的是,這部電影是溫情脈脈的。
它提出了許多個尖銳的問題,一個人是否可以不停地放棄興趣愛好再選其他?一個作品歧視女性的漫畫家有沒有權利繼續創作?……甚至電影也以一些松散的章節,以完全無關道德的視角來講述了一段稱得上美妙的出軌故事。尖銳、松散,但它仍舊安全落地了。
這就是我們期待已久的、逃逸出道德審判的,只關乎于審美的好電影。
01
自由的痛苦
十二個獨立的篇章,構筑了女主角朱莉早期的成年生活,她上學、戀愛、工作、分手、經歷身邊人的死亡。
時間的流逝總是在不經意間發生,第一幕開始時,朱莉還是一位大學生,臨近第一幕結束,他人的臺詞突然跳出來提醒說,她已經快30歲了。
20到30歲,被認為是人生最重要的階段之一,不僅關乎外界的期待,人們自身也渴望在這一時期找到愿意奉獻一生的事業、能夠相守一生的愛人,若非如此,便會焦慮自己是否已經在社會光譜里迷失了自己。
▲十二個獨立的篇章,構筑了女主角朱莉早期的成年生活
年輕的朱莉成績優秀,是一位理想主義者,她正在努力將生活搬上自認為正確的軌道,也在不斷地選擇和放棄。
生活在富足、平等的北歐,她充分享有決定人生的自由,最初,她是一名醫學生,在意識到自己更關注人的內心后,她轉向了心理學;后來,她又覺得自己最注重的是視覺,開始學習攝影。
身邊的人也給予她最大程度的支持,換專業時,母親對她說:只要覺得快樂,就去做吧;當她選擇和男友分手時,他們再不舍也只能默默離開,因為必須“尊重她想要掌握人生的決定”。
▲換專業時,母親對她說:只要覺得快樂,就去做吧
從一個專業逃到另一個專業,從一個戀人逃到另一個戀人,在自由世界里一路馳騁的朱莉,卻始終無法找到能夠真正安置自我的地方,她變成了“世界上最糟糕的人”。
尋找自我的痛苦,是現代社會的普遍問題。要知道,往前幾百年,“成為自己”的概念并不存在,普通人從出生開始便能預見人生的大致輪廓,人們從父輩那里繼承生產工具,不用為選什么大學專業絞盡腦汁,也不用考慮應該奔赴遠方還是留在家鄉。
隨著宗教、宗族社會的解散,人們構建自身秩序的權力或者說任務,逐漸從宗教、家庭那里移交給自己。大家面臨著一種高度不確定的生活。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這部電影便是貼近、細致地展現了女性在面對自我時的困境。
朱莉30歲生日時,旁白交待了她的母親、祖母在她這個年紀都在做些什么,無一例外,她們都已進入結婚生子的人生進程。生活在今天的北歐,朱莉不必再重復母輩的命運,但她依舊需要面臨對自我的拷問。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女主角朱莉(尤利婭)吃了毒蘑菇之后產生幻覺
朱莉并不想生孩子,在這個問題上,她與年長十多歲的男友阿克塞爾發生過爭吵,不過,當她奔向新人艾文德后,卻意外發現自己懷孕了。能做好一個母親嗎,成為了朱莉最大的難題。
當父權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消解,當社會不再給女性套上“該做什么”與“不該做什么”的枷鎖后,所有女性都需要在私人領域重新探索自我。許多以前不存在的問題都被打上一個問號,她們在內心和與他人的關系中經歷一場又一場激烈的思考:要不要戀愛?要不要結婚?要不要生育?
諷刺的是,即便有公認的女性權益最高的北歐,有人幫女性爭取了部分可選擇的自由,仍舊有許多人會一再陷入困境。
電影的主角朱莉,在承擔自由帶來的責任時,作為個體感到怯懦、恐懼;當她為自己開拓更廣闊的自由時,又覺得乏力與迷茫。
02
“愛”里的我
自由與安全向來是一對矛盾,美國人弗洛姆說:“自由雖然給人帶來了獨立與理性,但也使他孤立,并感到焦慮和無能為力”。
但是,經歷過自由的人,無法再回到原本不自由的狀態,就像嬰兒無法再重回母親的肉身。現代人只有在來之不易的自由中繼續前進,努力尋找那片安身立命之所。
對于大部分人來說,愛是抵抗孤獨、無力感的最有效方式,而這恰恰也是弗洛姆給出的答案,愛使得原子化的個體與他人連在一起,又不至于損害我們本身的獨立。
朱莉的成長,也是從她的精神出軌開始的。
她原本的男友阿克塞爾,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無政府主義漫畫家,朱莉住在他的房子里,與他的朋友們出去度假,他們和阿克塞爾一樣都是四十多歲,有家庭、有孩子。
▲阿克塞爾
在男友的光環之下,朱莉壓抑了自己激情、活力的一面,因此當她在混入一個私人派對,邂逅艾文德后,表現出與阿克塞爾在一起時截然不同的模樣,她咬艾文德的胳膊,提出一些大膽的請求,對這個陌生男人說出最難以啟齒的秘密。
在這些瞬間,她更加接近了自己。
▲邂逅艾文德后,朱莉表現出了截然不同的模樣
艾文德溫和、松弛,與他在一起的朱莉顯然更加開心,只是追求真心需要付出代價,朱莉必須直面自己在戀愛中存在的道德問題,也必須承受失去阿克塞爾的后果。
但就像從醫學轉向心理學又轉向攝影,朱莉這次依舊選擇聆聽自己的心聲。
她離開撒克塞爾,跑過大半個奧斯陸去見艾文德,臉上洋溢著快樂的笑容。時間因她靜止了,仿佛整個城市都在為這對戀人慶祝。
愛,確認了朱莉的存在。
▲朱莉穿越整座奧斯陸,和艾文德見面
現實生活中,人們有許多方式逃避面對那個真正的自我,暫時安于做命運的旁觀者。但一到人與人的關系當中,“我”就變得無處藏身,它時刻提醒每一個人,你是誰,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和阿克塞爾相比,艾文德沒有受人尊敬的社會身份,只是一位咖啡店員工。與此同時他還是一位環保主義者,在艾文德隨和的外表下,有著悲觀主義的底色,朱莉愛上了他,她喜歡這個人身上那種簡單又帶點復雜的質地。
不過,親密關系也最能暴露個體的缺陷,由于意外懷孕,朱莉變得心事重重,她開始對艾文德諸多挑剔,出口傷人。
整部電影中,最令人覺得悲哀的一場戲,是病入膏肓的前男友阿克塞爾,坐在狹小的車廂內部,對朱莉說,我只想和你一起住在我的公寓里,我只想和你快樂地在一起。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劇照,朱莉的前男友阿克塞爾,患癌
阿克塞爾死亡前的掙扎,令他迸發出強烈的情感。
這與朱莉的無能為力形成了鮮明的反差。這份無力感幾乎要將人擊潰。當朋友打電話來請求朱莉去見阿克塞爾最后一面時,她選擇了逃避。
第二天,太陽從海面升起,她知道過去的愛人永遠離開了。
如果智慧的人已經告訴我們,愛是現代社會最好的解藥,但事后我們總是悲哀地發現,我們并不天然擁有愛人的能力,我們逃避那些太過沉重的事物,搞砸一切,并且傷害真正愛我們的人。我們膽小、自私、冷漠,也許我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糟糕的人。
03
向混亂投降
關于電影的立意,眾說紛紜。
一位豆瓣網友點評說:“導演要諷刺和批判的是這種30歲左右搖擺不定的nominal feminism,女主表面上是女權作家,實際上只會在吃蘑菇后才會對父權做出反抗;表面上不出軌卻實際上已經另有所屬;表面上嚷嚷著不要娃實際上最后自己才意識到孩子是維系感情的木樁。一部名義/虛弱女權的打臉片,和愛情無關。”
▲朱莉愛上別人,與阿克塞爾分手
銳意進取的人,大可將此視作真誠的批判。
只是我想,哪有人生來就像一個純潔的斗士?
爭取與妥協、勇氣與怯懦并存,不才是大多數人的真實?
當冠以電影以教育的意義,不去接納電影中的才是更接近生活的真相,我們便距離理解他人身上的復雜性,以及接納自身的復雜性,又更遠了一步。
現代社會鼓勵人人都去找到外部世界與自我連接最深的部分,那個部分一般被叫做興趣,也有人稱之為人生的使命。在一種被推崇的理想景象中,人人都像谷愛凌那樣,在很小的年紀就遇到了終生熱愛的滑雪事業,仿佛受到召喚一般,她為之拼搏為之犧牲,最終取得無上的榮耀。
▲谷愛凌從小熱愛滑雪,并將其發展成為事業
但一些時候,不是所有人都是那片特殊的雪花。
在寫作上進行嘗試的朱莉,反響最好的作品只是一篇發表在網上的文章,她想要寫小說,但又把草稿扔進垃圾桶。
另一些時候,我們將大段大段的人生用于純粹的迷茫,我們懷疑自己貧瘠的內心根本無法呼喚出深情,我們只是攀上一座又一座小山,匆匆瀏覽那里的風光后發現:不過如此。
慢慢地,“自我實現”反而成為了過重的負擔:如果你無法找到那件你能做得最好的事情,那你就是失敗的。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劇照
電影本身就是一個機會,讓人們可以直視這些困頓的存在。
導演與編劇約阿希姆·提爾在一次采訪中說:“看過電影的人反饋說,這部電影讓他們感到,感覺矛盾和失序也沒有什么關系。如果我們的電影能對此增添一點安慰,那我們做得不錯。”
(That’s the feedback we’re getting from people who’ve watched the film, is that it’s okay to be ambivalent and feel that things are not in full order. If we can add a consoling notion around that, I think we’re good.)
電影最后,朱莉在洗澡中突然流產,她被免于做出“是否要當一個母親”的選擇。這是極度諷刺的一點:她擺脫失序、獲得內心的安寧,靠的卻是一起意外事件。
▲電影最后,朱莉在洗澡中突然流產
向內理清自我秩序,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但與此同時,在混亂的世界中接受一種更簡單的生活也是智慧的:沒有熱愛的事業,也沒有靈魂伴侶般的愛情,我們似乎找不到方向,但仍然在堅持當下的自己,尊重當下的感受。
向混亂投降,我想這才是這部電影最珍貴、也是最具解放性的地方。
朱莉的人生可能會一直混亂下去,她也可能在某個時刻頓悟,但最終,我們都會在自己的節奏里走向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