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奔著李敏鎬去看《彈子球游戲》,觀眾可能會遺憾地發現,這位昔日頂級韓流偶像劇男主的戲份并不算多,也不甚出彩;
但看完《彈子球游戲》之后,觀眾無疑會收獲一種別樣的驚喜與觸動。
《彈子球游戲》,是由美籍韓裔導演郭共達和全知泰執導的美劇。這兩位導演恰巧都于去年分別憑借《楊之后》和《藍色海灣》入圍了2021年戛納國際電影節一種關注單元。這一次,他們再度關注和探討了移民故事和身份認同問題,講述了一段橫跨四代人的家族史詩。
▲《彈子球游戲》海報
這個故事源自于韓裔美籍作家李敏金的小說《柏青哥》,原著在全球的口碑、銷量都頗為不俗,獲過75項大獎,全球銷量高達千萬冊,還挺進了法、日、韓等28國的暢銷書榜。
這個東亞故事,之所以能夠引起那么大的反響,既是因為它生動地展現了那個時代下無數小人物的命運悲歡,他們的人生故事令人唏噓動容;同時,其中親情的糾葛、家人之間相互支持著生存下去的信念,以及對于家國故土的濃濃思念,也深深打動著讀者。
▲《彈子球游戲》劇照
將橫跨四代人、長達30萬字的宏篇史詩巨著影視化,呈現在8集電視劇中,這并不容易。但《彈子球游戲》做到了。
用一個女人的一生,折射出一部移民的家族史、一部屈辱的民族史。它細膩地講述了一個韓國移民家庭在歷史洪流中掙扎前行的細微時刻,更為可貴的是,它同樣飽含著移民后代對于沉默的前人們所蒙受苦難的看見與理解。
01
民宿家女孩
“即使是最卑微的生物也渴望生存。”
劇中這句臺詞,殘酷卻真實,或許可以作為故事的最佳注腳。
1910年,日本對朝鮮半島進行殖民統治,將其納入擴張中的帝國板塊。在日據時期,許多朝鮮人失去生計,不得不背井離鄉,盡管如此,人們堅韌生存、家族頑強延續。
▲日據時期,許多朝鮮人背井離鄉
其中就有一個家族延續了一代又一代。
從1920年日本殖民時期的韓國漁村,到日本大阪,以及90年代末日本泡沫經濟時代的橫濱和東京乃至紐約,這個家族的發展軌跡堪稱時代變遷的圖景縮影。
故事的女主人公名叫善慈,她是一個小漁村船主的女兒。
▲善慈(金敏荷 飾)
她的出生,寄托著整個家庭的冀望。因為在她之前,善慈的母親陽真生下過三個兒子,但都沒有活過一歲。直到善慈的出生,才減輕了這個家庭的悲劇陰霾。
善慈的童年可以說是幸福的。她的父親唇裂、跛腳,但勤勞、善良,他將善慈視為掌上明珠,“他對她的完美感到驚嘆。世界上幾乎沒有哪個父親像候奈那樣把自己的女兒捧在手心里,候奈活著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為了讓他自己的孩子笑。”
▲善慈和她的父親
當善慈下海捕鮑魚的時候,他會在岸上緊張地同時屏息,生怕善慈遭遇意外。
善慈家經營著一家民宿,日子堪堪溫飽。善慈母親勤懇工作,擁有讓寄宿的漁民們嘖嘖稱贊的廚藝,在原著中,這家民宿對于單身漢們而言是無比溫馨的港灣,傭人們會為他們縫補衣裳,民宿老板娘會想盡辦法提供美味的食物。這在當時,實屬難得。
日據時期的朝鮮半島,生存是一個難題,“在遭到殖民統治的半島上,老人、寡婦和孤兒等弱勢群體和以往一樣絕望。如果哪家有能力再養活一個人,就會有很多人愿意為他們工作一整天,只求能吃上一碗大麥飯。”
▲老年善慈(尹汝貞 飾)談起過去的經歷
在溫飽、有愛之家成長的女主角善慈,自小便有一股倔勁。
當所有人都對日本人瑟縮卑微時,她還敢偷偷斜眼直視,毫無膽怯。
▲幼時的善慈便有一股韌勁
她同時又很機敏,當家里有住客發表了不當的言論,她警覺、直率地讓房客趕緊離開,以免給家庭造成大禍。
李敏鎬飾演的掮客高漢水,正是被少女善慈身上的氣質所吸引,“這姑娘既不是富人的女兒,也不是出身貧家,她的舉止有種與眾不同的韻味,透出堅定果斷的品格。”
▲高漢水(李敏鎬 飾)和善慈
在原著中,男女主角之間橫亙著34歲的年齡差,男主是一個既有家室、又有著多位情婦的中年男人,他被善慈的年輕和勞作鍛煉出的健壯所吸引。
在電視劇中,李敏鎬形象的帥氣為兩人之間一見鐘情的戲碼添上了偶像劇的浪漫,但好在故事上完整保留了高漢水怯懦自私、猶疑掙扎的一面。善慈未婚先孕,不得不因這段痛苦的初戀而背井離鄉。
不過,高漢水的意義不僅在于令善慈走出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還在于一種啟蒙的意味,他向這位閉塞的漁村姑娘展示了外面的世界。
▲高漢水讓善慈見識到了外面的世界
善慈第一次知道世界的大小,知道外國的電暖氣、電車,聽說城市里萬家燈火的美妙奇景,盡管她不甚明了,但高漢水的世界對于她來說是一種誘惑。
當命運推動著她嫁給一個心善的牧師,跟隨他遠赴日本生活,整個家族也開始了另一種全新的書寫。
02
故土的呼喚
從一開始,《彈子球游戲》就并未按照原著的時間順序來展開敘述。
電視劇嫻熟地利用了種種蒙太奇,通過多線交織來展現每一代人在不同時空里的掙扎,同時又傳遞出移民家族中共通的情感。
電視劇主要以兩條主線并行來展開,一條是少女善慈如何從朝鮮半島離開、踏上日本的故事,另一條則是善慈日后的孫子所羅門從美國回到日本迎接事業挑戰的故事,其間出現的老年善慈也是這條線上的靈魂人物,她串聯起了幾十年間的種種回憶,加重了整個故事滄海桑田的意味。
▲老年善慈
當善慈聽到高漢水想要將其作為情婦的想法,愛情的濾鏡旋即破碎,善慈很快從浪漫的幻想中醒來,她清楚地意識到:“如果他不娶她,她就是一個蕩婦,一輩子丟不掉壞名聲。那孩子也會是一個無名無姓的私生子。她母親的民宿會被她的恥辱所污染。”
因而,善慈不得不選擇嫁給愿意娶她的牧師白以撒,后者因為肺結核而生命垂危,在善慈母女的照料下恢復健康,決定報恩與善慈結婚。
▲善慈和白以撒結婚
善慈的離鄉是劇里濃墨重彩的一筆。
在女兒出嫁前夕,善慈母親決定走遍釜山的每一家大米店,要讓她的女兒在婚宴上吃上白米飯。但在當時,白米只被允許賣給日本人。
善慈母親對米店老板動情地說:“我女兒今天結婚了,她要跟著丈夫去日本。我沒什么嫁妝能給他們。但是在她離開故鄉前,能嘗一嘗自己祖國的味道,我想幫她做到這點。”老板被打動了。
▲善慈離開家鄉前,她的母親向米店老板求情,吃上了白米飯
這一段落的處理無比細膩,善慈母親懷著深情為女兒女媳煮了兩碗白米飯。當白米的熱氣氤氳開來,這本屬于這片土地上的氣味卻成了原住民得不到的奢侈。
當善慈與丈夫投靠到嫂子家里,她一看到白米飯就忍不住落淚了。善慈問嫂子,這種痛什么時候才會停止。嫂子說,永遠不會,你將學會帶著它生活。
▲善慈看到嫂子給的白米飯就忍不住落淚了
生活在日本的嫂子沒有一刻不感到害怕,恐懼從未停止過。
在多年后,老年善慈在日本再度吃到白米飯的時候,一口就嘗出了其中的鄉味。此時她的嫂子剛剛去世,想回故鄉看看的嫂子為了照顧家人從未實現過自己的心愿。善慈想要彌補嫂子的遺憾,萌生了想要再看一次故土的想法。
《彈子球游戲》的第四集,不斷地來回穿插著數個時空,所有人的情感都到了宣泄的頂點。數線交織,流淌出濃重得無法劃開的悲痛與哀傷。
▲《彈子球游戲》劇照
一無所有懷著身孕坐船離開朝鮮的善慈,50年后依然無法將自己的土地賣給日本人的在日韓國奶奶;同一艘船上,奶奶的父親跟一群朝鮮礦工一塊為了生存背井離鄉;在這艘船的頭等艙上,為日本人歌唱的歌手同也無法壓抑,吶喊著唱出朝鮮歌,在下等艙的礦工們聽到歌聲,激動地共和著鄉音,整個船艙為之震動著。
▲船上的歌手吶喊唱出朝鮮歌曲后死去
一時之間,親人的分別、離鄉的愁緒、祖國被殖民的屈辱、50年的悲歡離合,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迸發出令人落淚、震撼人心的力量。
最終,覺醒之后的所羅門,跑出了金碧輝煌的辦公樓,脫去那身令他自傲的西裝,在瓢潑大雨中肆無忌憚地唱跳著——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歸屬;
▲白所羅門在大雨中釋放自己
與此同時,老年善慈在顛沛半生之后終于回到韓國,她甚至等不及到目的地就中途下車,迎著雨走向故鄉的海。
大海如往昔咆哮,幼年時她曾在這片海里深潛捕魚,再回來她已滿頭花白。
拿過奧斯卡最佳女配角的尹汝貞在海邊嗚咽哭泣的表演令人落淚。善慈獨自在海中,悲傷、歡喜與雨水、淚水流淌在一塊。她的父親告訴她:“很快你也將變得強大,你將有自己的孩子,你也必須證明自己(有資格)”;她的母親在分別時說:“你是我的全部。現在,我一無所有了。”
▲老年善慈在雨中走向大海
如今,她走過了比父母走得還要遠的路,她也已知曉了生命的意義。
“人與故鄉的關系是什么?”她的答案或許比一般人還要沉重。
03
歷史的辜負
以史詩來形容《彈子球游戲》,其實并不算過。Apple TV嘗試以幾乎媲美于Netflix歷史劇《王冠》的制作高水準,來投資制作。《彈子球游戲》8集耗資高達5億元人民幣,最終打造出電影般的質感。
原著書名中的柏青哥(Pachinko),即劇名彈子球游戲,是日本一種非常受歡迎的賭博游戲。而彈子球游戲卻是在日朝鮮人少數能掌控的行業。
▲彈子球游戲
故事中,善慈的兒子就經營著一家彈子球游戲廳。
他曾對店員說道:“大多數人以為只要正確操作手柄,他們就能贏,但他們對結果沒有任何控制權,事實上沒有。”這形容的何嘗又不是幾代朝鮮人的命運?
在高漢水形容世界面貌的時候,善慈有些驚訝,她一直以為“他們比我們大很多,像一張巨大的嘴,要吞噬我們”。這張嘴,給朝鮮半島的人民帶來了深重的苦難,“他們霸占了我們的土地,搶走我們的大米,我們的馬鈴薯,我們的魚,禁止我們的女人穿白衣,那些混蛋逼我們和他們吃一樣的食物,說他們的語言,但他們永遠不會將我們視為自己人。他們當然不會,只能怪我們自己失去了祖國。”
▲善慈對高漢水的描述感到驚訝
《柏青哥》中譯版用“歷史辜負了我們,但我們無所畏懼”作為宣傳,但比起其中的勵志意味而言,更有力的深意是,辜負就是辜負,辜負也不該被遺忘。
在故事中,有一個重要的情節就是所羅門代表公司去跟一位韓國移民奶奶談判,說服其賣地。這位奶奶在戰后結束不久在東京定居,經營洗衣生意,后來在1955年用四千日元買下土地。時光飛逝,買地的價格高昂,但是老奶奶卻三次拒絕。
▲白所羅門
一開始所羅門深信對于說服她非常有信心,他們同屬移民,語言親近,只要給出一個無法拒絕的出價,一定會成功。但所羅門并不理解她和自己奶奶那一代人所遭受的磨難與屈辱。
小說描述日據時期的朝鮮半島,“令人屈辱的消息比比皆是,孩子們睡著了,再也醒不過來,女孩為了一碗小麥面出賣貞操,而老人為了讓年輕人有口飯吃,便悄悄離去等死。”
▲日據時期的朝鮮半島,女孩為了換一碗面而出賣身體
牧師也“感到那些人之間彌漫著一股強烈的殘破感。這個國家已經被殖民政府統治了二十多年,沒人能預見這種情況何時告終,感覺好像每個人都放棄了。”
人們在本土上艱難生存,移民的也并不好過。現代日本史學者安德魯·戈登在《現代日本史》提到,在戰爭結束時,約有200萬的朝鮮人居住在日本,他們或是自愿移居,或是被迫前來。當美國占領結束時,大部分人都回國,留下來的約有54萬人,他們的法律地位由天皇臣民轉變為外國居民。
身外外國居民,朝鮮僑民并不好過,“職業選擇空間并不大,多半從事艱苦及低薪工作”;另外,“由于日本人的內向性和血統方面的優越感,在日朝鮮人往往被社會邊緣化”。譬如善慈在日本后,就是靠著推小推車賣泡菜沒日沒夜地工作,養活了家人。
▲善慈靠賣泡菜養活家人
因而飽受日本人壓迫和歧視的移民先輩,深知所謂的平等與融入只是一個虛假的想象,她對年輕人的遺忘嗤之以鼻。
作者也借著她之口向年輕一代提出了質問:“如果是你的奶奶,坐在這里,看著房里這些得意洋洋的臉,如果她告訴你,她體內的每一滴血,都不想讓她在這些文件上簽字,你會說什么?你仍會讓她簽字嗎?”
▲韓國移民奶奶看著所羅門發出質問
所羅門被問住了,他無法再按照商業利益輕易回答。當他體內的某種情感覺醒后,他聽從了自己的血脈:“我會對她這么說,別簽字。”
這代表著年輕韓裔開始正視上一代人的悲痛歷史。
所羅門曾認為韓國與日本的敵對是過去式,而奶奶則認為韓國人在日本的生存境況并未改變。
▲奶奶認為韓國人在日本的生存環境并未改變
朝鮮小說家高史明在隨筆《生存的意義》對兩種不同情感有相似的刻畫。
他出生于日本,用的是日本名字,接受日本教育和思想;但他的移民父親卻總是固執地叫他的朝鮮名字,只說朝鮮話、只吃朝鮮菜。日本戰敗動蕩后,高史明才開始理解“父親是在何等艱困中生存下來的?在不停叫自己的兒子‘裘睦尚’之中到底包含什么意義?”
▲《彈子球游戲》截圖
日本思想家鶴見俊輔在《戰爭時期日本精神史》提到,在日朝鮮人若不去思考被帶到日本以后的歷史,就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待在這里;他們若不追溯從前的歷史,也就無法了解為什么受到日本人的歧視。
《柏青哥》的故事嚴肅地重申了一種不能遺忘的歷史觀和民族主體意識:“別評判你奶奶的眼淚,她有資格這樣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