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水漂流》的片名靈感來自「逐水而居」,監制想要諷刺,便取「逐」與「濁」的相近讀音, 并把「而居」改成意義相反的「漂流」。而漂流其中的,是癮君子、越南華僑難民、曾經風華絕代的舞小姐、為過世露宿者進行「破地獄」儀式的木工、不良于行的神婆??這出改編真實事件的社會劇,透過出身中產家庭的年輕社工之眼,以外來者之姿,看這群游民的所欲所想、所愿所望。
觀眾如同年輕社工,有時急切地想要把他們引導到正途,有時奮力地想要拉他們一把,有時卻絕望得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李駿碩拍攝《濁水漂流》最令人嘉許之處,正在于沒有強硬將這群游民導向一個用「愛」救贖的窠臼,沒有巨細靡遺解釋每個角色的每個決定,也沒有預設立場批判他們所犯的錯誤。
埋藏洋溢酷兒性的魔幻時刻
在這群游民當中,最奇特的莫屬木仔(柯煒林飾)——一個患有失語癥的離家青年,身上帶著一把口琴,被游民領袖輝哥(吳鎮宇飾)當成自己已逝兒子的投射,甚至出錢幫他破處。
有別于這群游民在艱苦環境中勉力求生、彼此相濡以沫,木仔像個外來者,可以忽然出現,也可能無端消失。同為外來者的社工懷抱著一份責任,木仔則不然,相較于其他游民的背后都有個辛酸慘痛的故事,他的存在帶有一絲神秘感,像是依隨水波潮流,自由來去。
在電影中段,木仔上身赤膊、穿著有破洞的牛仔褲,沐浴在陽光底下,吹著口琴玩著滑板,他不知何時睡去,而后在路邊的工務雜物堆中幽幽轉醒;另一場戲,他爬上起重機,把輝哥吊了上來,兩人在黑暗高空中看著下方萬家燈火,然后竟開始小便;看夠了夜景,他背著輝哥小心翼翼走下樓,卻遇著臨檢的警察,為了讓輝哥有機會脫逃,自愿充當誘餌引開警察……
這是整部《濁水漂流》最奇異且洋溢著酷兒性的兩個魔幻時刻,李駿碩的酷兒美學,曾在妖異嬌美的《翠絲》中發揮得淋漓盡致;這回的《濁水漂流》,大多時刻冷靜自持,但偶爾仍不忘透過攝影師梁銘佳詩意卓絕的鏡頭,貪婪戀慕一下木仔青春健美的胴體。
一把火,燒的是港人的憤怒與不甘
《濁水漂流》尾聲,曾經親如家人的街友們向現實屈服,決定各奔東西,只剩輝哥死守原地不愿離開,身體嬴弱的他用了D品,昏昏沉沉彌留之際,過世愛子以木仔面容現身問他:「明明你可以選擇,何以非要讓自己走投無路?」他反問兒子:「那你又為何放棄自己呢?」得到的回答卻是:「我沒辦法。」
父親哭著對兒子說只是想救他,但兒子卻說誰也救不了誰,父親不解自己明明讓兒子衣食無缺何以還是不滿足,兒子回應:「我不是憂愁,我是憤怒。」好一個憤怒,輝哥也是基于一股怒氣,所以不接受政府的補償金。然后,一把火在屋內倏地燃起,躺在床上的輝哥似乎松了一口氣,火光吞噬了輝哥的木屋,黑暗中愈燒愈烈。
就是這段絕望的對話,就是這把充滿毀滅的火,讓《濁水漂流》不只是一部改編自2012年新聞的寫實片。一縷幽魂、一股怒氣、一間非法木屋、一個即使無路可出也要堅持尊嚴的邊緣人,銀幕上的那一刻,連結2019年下半的反送中抗爭,隱隱傳達著參與抗中手足的憤怒與不甘。(大魚號:影評Mtalk)
烈火未熄,黎明不知何時到來,李駿碩沒有給觀眾一個答案。黃衍仁填詞、譜曲、演唱的同名主題曲《濁水漂流》里有句歌詞:「回家吧!天黑前回家。回家吧!如有路我愿回家。」仿佛無止無休的吶喊,直到黑夜盡頭,直到找出回家的路,這是對香港的悲鳴,但從另個角度聽起來又像是不想放棄的一而再期許,如同李駿碩在金馬獎舞臺上那句,「香港加油!」文/鄭秉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