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蝙蝠俠》塑造出了一位前所未有的蝙蝠俠,卻沒能創造出一個令人滿意的反派。
新版中,保羅·達諾飾演的謎語人,盡管賣力,但仍顯單薄,跟蝙蝠俠缺少火花的碰撞,整部電影也因此失色了不少。
很多人都用希斯·萊杰版小丑的一句臺詞來嘲諷:“哥譚市值得更好的反派。”
▲蝙蝠俠、謎語人海報
對于超英電影,反派的重要分毫不輸英雄。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反過來也是如此。
反派的實力和英雄的實力相互烘托,也相互激發。想想諾蘭版小丑和蝙蝠俠是如何“互相成就”的吧。
▲小丑和蝙蝠俠
只擁有駭人造型,毀滅力量的反派只會讓人乏味,對付這種反派的超級英雄也不會很酷。
只有回顧DC電影史上經典的反派,我們才能回答為何《新蝙蝠俠》中的反派都不夠格。
01
時勢造反派
俗話說,時勢造英雄。時勢也造反派。
DC最主要的兩個超級英雄,蝙蝠俠和超人,誕生于1938至1958年間的美國。這個時期,超級英雄被塑造成“真理和正義”的化身。
▲《蝙蝠俠大戰超人:正義黎明》劇照
1941年,珍珠港事件促使美國參加二戰。超級英雄也將法西斯主義當作主要敵人。1942年發行的《超人系列》漫畫中,超人將希特勒和東條英機一網打盡。
DC電影中的超級英雄需要根據時代氛圍重新創造,反派的形象也必須與時俱進,回應時代的焦慮。
1989年和1992年,蒂姆·伯頓先后拍攝了兩部《蝙蝠俠》,片中極致的幻想風格,恰好迎合了冷戰結束在人心中造成的劇變。兩部電影都榮登年度賣座片榜首。
杰克·尼科爾森飾演的小丑、丹尼·德維托飾演的企鵝人、米歇爾·法伊弗飾演的貓女都具有夸張的造型。
▲小丑
▲企鵝人
▲貓女
而哥譚市則被塑造成一座暗黑的馬戲團。
那是反派的美學時代。
1989年的《蝙蝠俠》中有這樣一幕場景。杰克·尼科爾森飾演的小丑領著一隊人馬闖入美術館。他們隨著迪斯科的音樂起舞,用彩色的畫筆在經典藝術作品上肆意涂鴉。
他并不完全是在破壞這些藝術杰作,而更像是按照自己的美學想法改造它們。
與19年后那個形象邋遢的小丑相比,杰克·尼科爾森版小丑頭發梳得整齊,紫色的西裝筆挺,臉上的油彩涂抹均勻。
他嘴邊常掛著一句頗有詩意的話:
“你有沒有在淡淡的月色下與魔鬼共舞?”
▲《蝙蝠俠》劇照
蒂姆·伯頓版《蝙蝠俠》,大眾評價并不高,但它塑造的反派,卻是史無前例的,意味著一種反派美學的覺醒。
杰克·尼科爾森的精湛演繹,定義了一個嶄新的小丑:邪惡,瘋狂,又充滿魅力。只是限于時代環境,蝙蝠俠本身的塑造,就略顯刻板,風頭被小丑蓋住。
也是在蒂姆·伯頓這里,貓女這一反派也完成了美學上的蛻變。《蝙蝠俠歸來》中,她剪碎家中所有粉色衣物和毛絨玩具,親手縫制出黑色的緊身貓女皮衣。
她告別了過去“自卑女秘書”的形象,轉變為隨身帶著鞭子的性感女郎。
2008年,克里斯托弗·諾蘭的第二部蝙蝠俠電影《黑暗騎士》上映正值全球金融危機,人心惶惶。
小布什總統任內多次對外發動戰爭,恐怖襲擊的陰影揮之不去。這樣的社會氛圍在克里斯托弗·諾蘭的鏡頭下結晶為對陰郁的哲學思考。
前一部《俠影之謎》中的忍者大師、稻草人和后一部《黑暗騎士崛起》中的貝恩、米蘭達都與遙遠東方的“影武者聯盟”有著密切關聯。
▲《蝙蝠俠:黑暗騎士崛起》劇照
他們都認為地處西方的大都會哥譚已無可救藥,必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毀之而后快。
他們毀滅性的道德狂熱實在不像是喜馬拉雅山上的修行者,反倒更像小布什眼中的基地組織。
中間這部《黑暗騎士》卻有些不同,反派小丑把全部賭注放在哥譚兩個正義象征上——黑暗騎士蝙蝠俠和白色騎士哈維·丹特,并致力于摧毀他們。
▲希斯·萊杰在《蝙蝠俠:黑暗騎士》中飾演小丑
小丑慣于制造電車問題式的道德兩難情境,不僅把兩位騎士引向不得不作惡的地步,也迫使觀眾凝視內心的深淵。
這是反派短暫的哲學時刻。
2019年的電影《小丑》則標志著反派們迎來了“寫實主義”的時代。
▲華金·菲尼克斯 飾演小丑《小丑(2019)》
特朗普總統任內的美國一片不安的氣息。全球多地爆發的城市騷亂,社會的前景晦暗不明。
超級英雄電影的創作者們似乎意識到,超能力和高科技都不再是恐懼的來源,真正的恐懼存在于破敗不堪的底層社會圖景中。
當特朗普在一片歡呼聲中就任美國總統,美國的精英階層才發現,威脅不是來自遙遠的東方,而來自于他們從不屑于了解的社會底層。
2022年的《新蝙蝠俠》繼承了《小丑》的寫實路數。保羅·迪諾飾演的謎語人和杰昆·菲尼克斯飾演的小丑都是具有很強社會煽動性的反派。
▲《新蝙蝠俠》謎語人
蝙蝠俠所要面對的不再是外來的毀滅者,而是哥譚市土生土長的煽動家。
他們并不煽動革命,而是煽動自我毀滅。
02
反派的道德譜系學
真相和信念的爭奪,哥譚市永恒的主題。
蝙蝠俠要蒙面隱瞞真實身份。在反派們看來,這種遮遮掩掩的行為與這座都市一樣虛偽。
哥譚市的政客表面上說要“改變”,暗地里卻勾結毒販和黑幫。
哥譚市的富豪表面上承諾要砸錢做慈善,但根本不在乎貧窮有沒有改善。
反派們生活在哥譚市的最底層,深知這座都市光鮮亮麗的外表是多么虛幻,貧窮、吸毒和暴力,每天在上演。
▲諾蘭版(上)和里夫斯版(下)的哥譚市對比
蝙蝠俠表面上四處行俠仗義,可誰又知道他這么做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由于哥譚市的高官與富商以“真理和正義”之名行不義之事,反派,也從兩個方向與之對抗。
一個是揭示出哥譚市與蝙蝠俠的真面目,二是陶醉于惡的狂歡。
蒂姆·波頓電影中的反派更傾向于后者。
小丑、貓女和企鵝人的作惡,有著馬戲團雜耍的特征,他們用狂歡擾亂了哥譚市的各種官方慶典,以此揭示哥譚市的本質。
2019年的《小丑》結尾的騷亂,同樣具有狂歡的性質。帶著小丑面具的人一邊打劫放火,一邊歡呼雀躍。
▲《小丑》劇照
只不過這樣的狂歡與蒂姆·伯頓時代相比少了很多幻想。
DC很多反派是堅定的懷疑論者。他們的懷疑論不完全是精神失常的表現。哥譚的生存處境,每一天都在強化他們的懷疑。
2008年的《黑暗騎士》中,希斯·萊杰飾演的小丑則致力于向哥譚市民揭開蝙蝠俠和哈維·丹特的“真面目”,似乎這樣就能讓哥譚市陷入混亂。
▲《蝙蝠俠:黑暗騎士》劇照
奇怪的是,蝙蝠俠也相信這一點。
蝙蝠俠和小丑都相信,對于維持社會的正常秩序,謊言必不可少。也就是說,若想維持市民們對正義的信念,就必須要犧牲一些真相。
警督詹姆斯·戈登需要隱瞞自己的死亡來凸顯小丑的可惡;
哈維·丹特需要當眾撒謊自己就是蝙蝠俠從而引出小丑;
蝙蝠俠為了維護哈維·丹特的公眾形象而承擔了所有殺人罪行。
▲《蝙蝠俠:黑暗騎士》劇照
實際上,小丑自己比哥譚市的政客還深諳操縱真相的技巧。
《黑暗騎士》沒有交代小丑在成為反派之前經歷過什么,只有他臉上的格拉斯哥笑容傷痕,透露著他坎坷的身世。
“格拉斯笑容”起源于20世紀20、30年代的蘇格蘭格拉斯哥。傷口從嘴角劃到耳根,留下一道類似微笑的傷痕,據說是讓受害者終身不得不露出笑容。
▲《蝙蝠俠:黑暗騎士》
觀眾不由得猜測,這個傷痕背后究竟有什么故事?小丑的臉是被別人還是自己劃上?
拙劣厚重的妝容,使得小丑臉上的傷痕更加令人困惑。
化妝是為了掩蓋傷痕?還是說傷痕原本就是化妝的一部分?
▲《蝙蝠俠:黑暗騎士》劇照
小丑堅定地想要揭開蝙蝠俠和哥譚市的“真面目”,卻將自己置身于巨大的謎團中。
小丑拿刀架在別人嘴邊,都會向被威脅的人講關于傷疤的故事。在電影中,這個故事有兩個版本。
一個是關于他的父親。這個故事是將給黑幫老大甘博聽的。是酗酒父親在他臉上留下的,瘋狂的父親說:“干嘛這么嚴肅?讓我們來畫個笑臉吧!”
▲《蝙蝠俠:黑暗騎士》劇照
小丑后來又對女檢察官瑞秋·道斯講了第二個故事。妻子好賭,欠了高利貸后,被割花了臉。沒錢做手術,他為了逗她開心,把自己劃拉成這樣。但妻子受不了他的樣子,離開了他。
第二個故事沖淡了第一個故事的真實性。很有可能兩個故事都不是真的,而都只是小丑為了威脅人而現編的。
他喜歡看到被威脅的人聽完故事之后恐懼的眼神。
▲《蝙蝠俠:黑暗騎士》劇照
小丑雖然致力于揭露真相,但是他自己并不以真相為生。因此,同樣是在揭露真相,希斯·萊杰版小丑的立場與《新蝙蝠俠》的謎語人采取了截然不同的立場。
謎語人揭露真相是出于道德義憤,他熱衷于通過真相大白天下而實現大寫的正義。
希斯·萊杰則從根本上懷疑任何正義的可能,他要揭露的真相是,所有道德都沒有穩固的根基。
03
DC喪失惡的想象力
《新蝙蝠俠》中,保羅·迪諾版謎語人的確讓人失望。但這不完全是保羅·迪諾的問題。
在布魯斯·韋恩化身蝙蝠俠的第二年,謎語人也是初次犯案。兩個孤兒都不熟練各自的手藝。尤為重要的是,這部電影中的謎語人尚不能激發觀眾“惡的共鳴”。
▲《新蝙蝠俠》劇照
所謂“惡的共鳴”,不是說人人都能在殺人放火的惡行中發現真實的自己。“惡”并非具體的罪行,而是挑戰禁忌的欲望。
香港電影創作人林奕華曾說,觀眾買票不只是為了官能受到刺激,其實也在追求心理與感情上受到沖擊,久被壓抑的焦慮才得到釋放。心理與感情上的沖擊則往往來源于與禁忌不可分割的“好奇心”。
從根本上來說,人對禁忌同時抱持著畏懼和好奇兩種矛盾心態。
這兩種心態都發揮了維持社會禁忌的作用。
▲《蝙蝠俠:黑暗騎士》劇照
但現代社會往往強調畏懼的面向,教人時刻要服從。長期下來在人心中制造出焦慮而無法派遣,社會禁忌反而難以維系。
希臘神話中,俄狄浦斯從不聽愛神忠告,回頭望向妻子,最終導致妻子魂飛魄散,
《罪與罰》中,拉斯柯爾尼科夫想要殺死一個包租婆,以此成為拿破侖一樣的偉人。
偉大藝術總能深刻地洞察了惡的發端——那種根深蒂固的想要跨越禁忌的好奇心。
好的電影,也能找到“惡的共鳴”。
《黑暗騎士》中的小丑的成功,不在于他犯下的搶劫、殺人和爆炸,這些只是表面上的惡行。小丑真正引發“惡的共鳴”之處,是他對人性善良從根本上的不信任,而他以試煉所有人的善良為樂。
▲小丑試圖激怒蝙蝠俠打破不殺人規則
大部分人的善良都是出于同情,而不是出于道德原則。
在苛刻的哲學家康德看來,只要不是根據道德原則做出的行為都應被稱作“惡”。
小丑也洞察到了普通人善惡觀念的脆弱。他也知道,并非從原則出發的善行,有多么容易滑向惡的一面。
▲《蝙蝠俠:黑暗騎士》劇照
觀眾在小丑充滿誘惑力的話語引導下,逐漸發現自己內心中對想要逾越禁忌的沖動,他們會因為找到了“真實的自己”而恍然大悟。
《新蝙蝠俠》中的謎語人則不同。
初次犯案的謎語人受復仇的沖動支配,他殺人的動機與蝙蝠俠別無二致,都是為了哥譚市的正義。
▲謎語人的信條是,為了真相可以殺人
謎語人顯然沒有希斯·萊杰版小丑那種對于道德的敏感度。
他越是強調自己的犯罪有多么合乎道德,他就離小丑越遠,也離“自由”越遠。
希斯·萊杰版的小丑看起來是“自由”的,因為他已經來到善惡的彼岸,他行動的依據不是道德,而是對道德的挑戰。
由此可見,謎語人的不受歡迎,不只是因為他的犯罪手段沒有能挑戰觀眾的智商,而且還因為他并沒有引起觀眾的“惡的共鳴”。
▲《謎語人》海報
禁忌不僅沒有被挑戰,反而在《圣母頌》的歌聲中被強化到難以忍受的境地。
更何況,宣揚正義的謎語人思維出奇地混亂。
他精心策劃的連環殺人和最后想要制造的大屠殺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系。
如果審判需要交由上帝實行,何必一開始就同歸于盡?
如果上帝才是最終的審判人,謎語人如何認為自己可以免于審判,躲在阿卡姆的監牢里?
當然,我們也不能否認,是希斯·萊杰版的小丑拉高了DC反派的準入門檻。
▲小丑炸毀哥譚市醫院
而《新蝙蝠俠》哥譚的反派們并不合格也是事實。
哥譚市的反派,既不作道德的拷問,也不陶醉于惡的狂歡。不管哥譚市下多少場大雨,也彌補不了眾多反派干巴巴的形象。
反派去哪里了?
DC已經喪失想像“惡”的能力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