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奇緣》(Petite Maman)是法國女導演莎蓮茜雅瑪(Céline Sciamma)在新冠疫情肆虐歐洲期間攝制的新作,回歸她拿手的兒童與成長題材,七十多分鐘的電影簡潔流麗、溫馨童趣,處處流露出孩子般的、對世界敏感、好奇與希冀的目光,為后疫情時代下的人際關系打上一支強心針, 是導演為備受病毒大流行與防疫措施困擾的觀眾獻上的珍貴禮物。
電影的視點是八歲的女孩奈莉(Nelly),父母帶著她在收拾病逝外婆的房子,這也是媽媽兒時的家。 一天,奈莉在媽媽曾提起的林中樹屋旁遇見瑪莉安(Marion),結成玩伴。 她倆躲雨去到瑪麗安的家,陳設與奈莉外婆家很是相似。 奈莉推開房門張望,卻被床上的背影嚇了一跳,而觀眾也恍然大悟,這竟是一個時空穿梭的故事:奈莉回到過去,遇到了與自己同齡的媽媽和年輕的外婆。
故事一方面可以看作是一闋友情贊歌,兩個別有懷抱的傷心人兒,相遇相知;另一方面,又是針對人際關系中最核心的結構──家庭與親子關系而作的治療札記。 通過時間旅行,讓主角遇見過去/未來的父母/孩子,解開心中郁結,是由《回到未來》系列開啟的荷里活通俗科幻劇的常見橋段。 近年隨著視覺特效的發展與物理理論的普及,非線性的多重宇宙(《星際啟示錄》)與多維時間(《天煞異降》)等高概念電影都在大銀幕上有所展現。 《童》卻別出心裁,以平實、私密的手法切入,將時間旅行生活化與常態化,不鋪陳理論或展示視覺奇觀,而是從情感與心靈的維度來鉆研科幻的更多可能。
奈莉的外婆剛離世,她把媽媽的悲傷看在眼里,竭盡所能去體恤母親。 同時她也有自己要消化的情緒,比如上次見到外婆時沒有好好說再見,比如沒有足夠的時間跟媽媽相處,比如總是這樣那樣地在平衡父母的關系,比如不了解大人的世界,比如孤獨。 她心里藏著許多問題,卻常常沒有能與之對話的人。 盡管身邊的人都對她充滿愛意與關懷,他們終究不(再)是小孩子,兒時甜蜜又苦澀的生活滋味,細碎的恐懼與哀傷,他們都忘記了,或以電影中的話來形容,都成了秘密:不是想隱瞞,只是心中的一些角落,久久沒有人來訪,便荒廢了。
那些從前不敢說、長大又遺忘了的感覺,其實沒有消失,如果不去面對、清理,人會一直不自覺地受影響,這種傳承在家庭中尤為顯著。 孩子對父母的情緒是高度敏感的,電影中奈莉便清楚感知到媽媽內心深處的悲傷,同時又沾染了對這股悲傷壓抑的、不可言說的家庭氛圍,當她將這種感受內化并自我歸因,年少的她不難得出結論:媽媽是因為我才傷心的。 電影清晰展現了家庭內部從母親到女兒、從祖輩到孫輩的無意識運作與情感傳遞,體貼、懂事的孩子接過接力棒,把遺憾、傷痛延續下去。
茜雅瑪施展電影魔法,通過科幻的形式來梳理、重整母女關系,意圖打破代際循環的困局。 時間旅行正是為了實現“再來一次”,這恰恰也是導演前作《浴火的少女畫像》中“回眸”主題的變奏。 當奈莉帶著更多感知與體悟,與外婆輕聲道別,毋須驚天動地,卻一樣動人心魄。 身為觀眾的我們即使肉身不能回到過去,仍可以像電影初段中奈莉與母親示范的一樣,在心中演練,怎樣措詞、如何擁抱,重點是能與離去的人事好好說再見,為過去留下鄭重的記念,避免帶著遺憾上路。
親子的隔閡常常是無解的,作為后來者,我們對父母的了解有著先天的局限,他們是何等樣的孩童、少艾,我們一無所知。 在心智尚未成熟的兒童階段,成人世界的復雜與多義性是陌生且可怕的。 孩子只能從片面的角度來揣測、捉摸父母的心意,往往造成誤讀或溝通的不暢。 只有在長大成人,到了父母其時的年紀與人生階段時,我們才有可能真正靠近父母的心境,可惜這種理解總是伴隨著時間上的滯后。
電影為這個難題提供了別樣的解答,當奈莉向瑪莉安揭曉她的身份時,她用的不是時間旅行或未來訪客這些熟套,而是說:“我是隨你身后的小徑而來。” 她倆的交往,不是以女兒為母親提供未來的謎底和解密鑰匙、或母親力求上進好為女兒提供高質量生活保證為前提,而是為了分享歡笑、悲傷、與面對各自未知的將來時,揮之不去的恐懼與期待。 這種無條件的分享與接納正是人與人情誼的可貴之處,在親子關系的領域,卻常常被等級與威權所遮蔽。 在此處,“回到未來”式的幻想可以被看作是一種對策,為雙方創造一個(暫時)掃清身份障礙,平等相對的心理空間。
電影的高潮是在“未來的音樂”下,兩個小人兒奮力撐船,進到湖中心金字塔建筑的內部,那是專屬于電影銀幕的魔幻時刻。 真正的英雄之旅除了是外在的,也是內在的心靈冒險。 畫面上兩個并肩的女孩,一同面向著通往未知的路徑,超越了過去與未來,獲得了剎那與永恒的寧靜,這正是導演對理想親子關系的演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