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達內兄弟的電影中,弒父意識與救贖心理貫穿于電影中每一對主要的父子關系之中。
弒父意識主要表現在子輩對父輩的反抗之中,救贖心理則內含在“犯錯——內疚——救贖”的動態過程之中。
弒父與救贖的文化母題下,達內兄弟如何將其呈現在電影中?
殺父奪權的弒父母題
在西方文學中,“弒父”母題源遠流長,早在古希臘神話和戲劇中就多次出現弒父的情節。
“弒父”的核心是父子之爭,隱喻著現實中父權與反父權、專制和反專制的斗爭。
西方文藝在弒父母題的滋養下,誕生了一大批優秀的經典作品。時至今日,弒父行為以及與此相關的父子關系依舊是一個被不斷重復的母題。
(一)分離與超越
在西方文學史上,“弒父”是眾多藝術家們青睞的故事情節,其源頭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的神話與悲劇。
例如,《神譜》中克洛諾斯閹割父親烏拉諾斯、宙斯推翻克洛諾斯的奪權之路,以及《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弒父娶母的命運。
從社會歷史語境來看,在社會沖突中,父輩居于統治與剝削地位,保守而有威嚴。子輩地位低下,但是富有生機與活力。
父輩是被反抗的社會群體,子輩是具有反抗意識、進行反抗行為的社會群體。
在社會生活中,父輩不愿意接受新生事物,為了維護權威與力量,總是用固有思想和各種手段打壓任何新生力量。而被打壓、被服從的子輩,骨子里帶著反抗意識,在追求自由的天性指導下,他們勢必會對父輩發起反抗。
從特定文化的語義來看,不論是西方還是東方,父輩都是秩序和保守的象征,子輩則代表著變化與發展。
兩者之間的關系可以借用蛋殼與蛋殼內的雛雞之間的關系進行比喻說明:雞蛋孵化到一定階段,蛋殼內會育有雛雞,這意味新生命的誕生。
蛋殼作為雛雞的生命保護層,既是抵擋外界傷害的圍墻,也是阻礙雛雞進一步成長的屏障。雛雞若想成長為真正的、獨立的個體,必須沖破保護層。
從生物學引申到文化語境中,可以看出,在生命的發育過程中,子輩是對父輩生命的延續與繼承,同時也存在著獨立與超越的傾向和欲望。在這種傾向與欲望的刺激下,子輩的“弒父”意識應運而生。
因此,子輩對父輩的依賴是暫時的,當子輩成長發展到一定程度,勢必會背離父輩。
在此情境下產生的父子沖突是生命延續與事物發展的動力。
(二)解讀與述說
“弒父”不是單純指子輩對父輩肉體形象的謀殺,弒父母題貫穿于整個西方文藝史,從古希臘到當代,陸續誕生了大批流芳百世的經典作品。
達內兄弟深受西方文學的滋養,他們對弒父意識進行了新的解讀與述說,將其融入到后工業時代背景下的底層父子生活中,給予其新的時代隱喻。
在他們的電影中,弒父意識主要表現為子輩對父輩懷有的或強烈或平緩的反抗情緒及行為。
根據子輩對父輩從高到低的對抗程度,可以將其劃為拒父、審父、無父三種關系類型。
在拒父關系中,父子之間產生了控制與試圖逃脫控制的對立性。父輩成為了被抗拒沖擊的對象,子輩對父親的拒絕往往是斷然而直接的。
《一諾千金》中的伊格爾與《無名女孩》中的朱利安斷然離家,遠離自己的父親,他們的行為就是拒父關系下的典型代表;在審父關系中,子輩能夠以一種平視的態度與目光對父輩進行理性的、客觀的觀照與審視。
通過對父輩的審視,子輩從其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從而開始自審。
《單車少年》中的西里爾和《無名女孩》中的布萊恩,他們在見到了自己父親落魄甚至墮落的一面后,開始反思自審,是為審父的代表;無父是父輩在家庭空間中被消解、從子輩生活中消失的父子關系類型,是弒父意識的潛在表現。
父輩的缺席意味著責任與秩序的消解,會導致子輩身份錯亂,讓子輩產生精神危機。
《羅塞塔》中的羅塞塔、《他人之子》中的弗朗西斯、《孩子》中的布魯諾、《羅爾娜的沉默》中的克勞迪以及《年輕的阿邁德》中的阿邁德都生活在無父的家庭中,他們所面臨的生存困境、精神危機都體現了達內兄弟對無父現象的指責以及對父輩權力與身份的某種否定。
值得注意的是,為了更加深刻地表現壓迫與被壓迫、反抗與被反抗的內涵主題,達內兄弟在電影《羅塞塔》中特意安排了羅塞塔自殺的劇情。
子輩作為父輩生命的延續,謀殺子輩比直接謀殺父輩更加深刻。子輩的自殺作為一種反向弒父的行為,具有濃厚的反抗意味。
雖然電影中羅塞塔的父親沒有出現,兩人沒有產生直接的矛盾沖突,但是,羅塞塔作為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一個年輕人,為了生存處處碰壁,她的自殺是對社會壓迫與剝削底層群體的強烈反抗。
“罪與罰”的救贖母題
“救贖”是西方文化中的另一個重要母題,是西方人面對磨難與挫折,獲得解脫與超越的特定行為活動。
在達內兄弟的電影中,救贖具體表現為父子沖突讓子輩的生活充滿坎坷,子輩在自我救贖中淡化父子沖突帶來的負面影響,從而實現個人生命價值的突破。
(一)信仰與理性
達內兄弟成長于社會民眾普遍信仰教會的西歐地區,信仰救贖是貫穿于當地人民精神生活中最為常見的救贖方式,特別是通過懺悔進行的自我救贖。
原罪論是基于人性復雜而多樣的特征所提出的,因此,原罪論不僅是教義的重要組成部分,更能夠超越信仰,在世俗生活中具有普世意義。除了救贖,理性救贖也是西方文化中救贖母題的重要源頭。
理性救贖發端于古希臘。
在體系完整、人物眾多的希臘神話中,神的生活和英雄的命運從很多方面反映了當時希臘人民艱難危險的生活狀況。而他們的悲劇結局更是表現出古希臘人面對命運無能為力的恐懼與哀傷,以及對現實生活的思考與探討。
古希臘人認為悲劇是惡的一種表現,惡來源于不潔的身體。人要想獲得救贖,就得依靠具有超越性的理性力量,通過這種力量超越不潔的身體,掙脫物質束縛,讓靈魂強大。
因此,他們賦予理性精神以救贖的力量,希望用理性來審視現實世界的悲劇性,補救悲劇的不可抗拒性。
古希臘人對理性救贖的探討還延伸到了哲學領域上,蘇格拉底認為靈魂的本質是理性,柏拉圖強調人類要依靠哲學理性進行自我拯救,亞里士多德提出了“人是理性的動物”這一命題。
他認為理性高于感性,是一切事物的根據,是人們超越感性事物來進行概念、判斷和推理的能力和工具,是人類最高級的能力,符合理性的生活就是最好的生活。亞里士多德還“在哲學理性的基礎上加進了道德的內涵,并形成了較為系統和完善的理性主義道德觀。”
可以說,古希臘時期的救贖觀是著重于理性與道德層面的救贖。
(二)覺醒與救贖
在信仰救贖與理性救贖的觀念影響下,達內兄弟將“罪”與“罰”具體表現為:人物常常會犯錯,當他們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后,便開始反思覺醒,然后開始自我救贖,進而得到解脫。
他們所犯的錯是“罪”,救贖則是“罰”。
從“犯錯——救贖——解脫”這一動態過程中可以看出,宗教救贖影響了達內兄弟在電影中為人物安排犯錯的情節,理性救贖則是主人公救贖與解脫等行為的思想來源。
在電影《羅塞塔》中,里奎德是羅塞塔唯一的朋友,當羅塞塔被瘋癲的母親推入河中,傷心不已時,是里奎德收留了她,給她做飯、教她跳舞,并且向她分享了自己的秘密——在打工的攤點私自售賣自己制作的面包。
但是,羅塞塔為了獲得一份正式的工作,向老板告發了里奎德。羅塞塔雖然出身貧苦,但她一直堅守著做人的底線,不偷不搶不害人。她無法原諒自己放下尊嚴、背叛友情的“罪”,于是,她辭掉了工作,回到陰冷狹小的房車里,試圖用煤氣自殺。
然而,因為煤氣不夠,羅塞塔連自殺都未能如愿。當她抱著新買的沉重的煤氣罐摔倒在地,羅塞塔忍不住嚎啕大哭。這一刻,她與里奎德和解了,與生活和解了,她在痛苦與絕望中,向死而生,獲得了解脫與新生。
實際上,羅塞塔的解脫與新生在電影前段多有伏筆。貧窮的羅塞塔買不起止痛藥,為了緩解生理期的疼痛,她多次用吹風機吹拂自己的小腹,像極了女人分娩時的場景。
女人的分娩意味著一個新生命即將誕生,而結尾處羅塞塔的嚎啕大哭,更是對應著嬰兒出生時的啼哭。
在《單車少年》中,西里爾搶劫報亭老板后,將錢送給父親,卻遭到父親無情地拋棄。離開父親后,西里爾孤單地騎行在空曠的馬路中。伴著昏黃的路燈光芒,他的那張寫滿了失望、孤獨與倔強的臉,顯得異常成熟。
一路上,西里爾終于明白了自己必須放棄對父親不切實際的期待,他要學會獨立與堅強,向那些被自己傷害過的人道歉,為自己的錯誤行為負責。于是,他回到了監護人薩曼莎的身邊,主動向她道歉。在她的幫助下,去警局自首。
從原罪教義來看,子輩不僅繼承來自父輩的榮耀與財產,也會繼承父輩的罪行。
因此,在《一諾千金》中,伊格爾保護黑人遺孀不僅是為了彌補自己從前偷竊、欺騙等罪責,也是為父親的種種錯誤行為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