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登于《電影》雜志6月刊
采訪、文/ 妍如玉
“14+7”隔離
昨天是我的生日。原本好友們想要為我聚餐慶祝,但被我拒絕了。因為今天是我今年開工的第一天,我怕吃吃喝喝后,第二天看上去浮腫。
這次疫情,無論是國家還是個人,我們的遭遇都是前所未有的,在這次突發事件中,我們要學會如何自我控制,如何管束自己。
正是因為大家的每一分配合才換來今天,我們還能坐下來采訪,還能開工,真的是不容易!
我開玩笑還說,SARS讓我懂得如何洗手,從那之后我真的就養成了進門洗手,而且不少于20秒,非常仔細。這次我經歷了集中隔離“14+7”(當時北京對境外返京人員的隔離要求是14天集中隔離,再加上7天居家隔離)。
沒去隔離之前我就想好了,不能每天在床上萎著。從早上醒來下床,到晚上睡覺之前不能再上床。所以,一去(酒店)我就買了個瑜伽墊,在椅子上坐煩了我就坐地上,還可以鍛煉。
我還訂了墩布、抹布、菜板、水果刀、牛奶、酸奶……籌劃每天吃什么早點。因為包子、粥每天會供應,我覺得可以再來點西式的,所以每天早上起來挺忙,自己切水果制作早餐,幸虧有冰箱可以儲存。我吃了14天的沙拉,我做好準備要通過這14天減脂。
吃完早點,就在屋子里溜達,聽音樂,看新聞。晚上5:00-5:30,開始鍛煉兩個小時。
每天地板擦兩遍,早上吃完早餐擦一遍,下午運動前再擦一遍,床底下都得抬起來擦。我就是想熟悉這個環境,讓自己“想生活在這里”,不能把它當成一個陌生的地方。
一天看兩部片,我都在瑜伽墊上跪著看。那時候我正在看我們的《雙探》(段奕宏首次擔綱監制身份),一集46分鐘,連看三集,中間休息十分鐘。那腿麻得呀,真的是痛??!這種感覺會讓我有點興奮,因為它會讓你有一種身體記憶,或者身體在運轉的跡象。我害怕身體沒有痛感,沒有知覺,我不想要打發時間的感覺。
隔離的前幾天都還好,我沒覺得痛苦,第九天的時候開始有點煩了,我開始數:我是哪天來到這里的?但過了這一天,后面反而很好過。我事后發現那是一種自然(反應),可能精神到了一個極限。
想想疫情的全球蔓延,國與國之間的劍拔弩張,我確實多了很多很多的擔憂和恐懼,它離我們太近。因為我們也看到過那些炮火紛飛的國度,人民遭受了什么樣的悲慘生活……
這種恐懼來自于我們對生命的一種陌生,或者是對生命結束那一站的不了解。我還借助了一本書——《西藏生死書》——了解我們的恐懼到底是什么樣。
媽媽的恐懼
因為疫情,今年春節還回新疆待了很久。
2017年父親走了之后,我每年回去的頻率比以前多了,因為媽媽歲數大了,88了!以前可能是作為外鄉的兒女回去陪伴父母,現在就是互相陪伴。
這次我母親新枕了一個枕頭,第二天就說這枕頭非常不好,平時晚上她都起夜兩次,但睡這個枕頭都不起夜,一直睡到醒來,她說:“我怕我睡過去。”
這其實就是對生命的一種危機感和恐懼,作為孩子,我們可能會埋怨:“你胡思亂想什么……”其實我們并沒有經歷老人的心理狀況,父母的這些恐懼和擔心是需要我們花心思和理智去體諒的,比你陪她上街遛個彎兒可能更為重要。
甚至關個水龍頭,她都搶先一步去……我嚇死了:“你干嘛呀?摔倒了怎么辦呢?為什么不讓我們關?”可是(關水龍頭)只是一個表面現象,真正的是什么?是她擔心“沒有存在感”。
“你們都把我當老人,我什么也不能動,我就只能吃喝睡等死嗎?”她害怕。我覺得作為兒女要去深刻地體悟他們的心意,這是需要我們做的。
我不想讓我的父母只是聽到鄰居們說,你看你兒子又在銀幕上了。那種驕傲代替不了他們的寂寞。我只想拉著他們走在靈隱寺里面,走在大理古城里面,不在乎是不是有人在拍你,不去想要躲避什么,那些都不重要,我只在乎他們。(在《魯豫有約》時說)
我可能已經過了在乎外界對我的一種聲音(的階段)。以前外界覺得我難搞呀,參與的意見太多呀什么的,或多或少對我會有些影響。
因為我不是那種特有慧根的人,不是某一瞬間、某一下就能點透我的。我這個人“笨”,得“邦、邦、邦”撞好幾下墻,才知道行不通。磕出來之后,總有一個方向或者一個方式不那么疼,讓我可能就給了別人一種實力的感覺。
獲得這樣的實力對我來說挺難的,我羨慕與生俱來的渾然一體的那種實力。
有些演員的天資、悟性和造詣很高,他們在接受不同角色時起步非常快。我身邊有很多例子,包括我的同學也是,讓我很羨慕,很望塵莫及。
大學時期我極度自卑,沒有人找我拍戲,學校有錢的、長得帥的到處都是,我太不起眼……我只能三點一線的生活,宿舍、排練廳、圖書館,我要靠自己。
我自己有什么?我的價值就是我的作品,就是靠作品去說話。于是我付出更多地對待每一個作品,盡量在有限的空間中,做到優秀,做到好。
(中戲95級學弟孫紅雷說:段奕宏是個特別刻苦用功的演員,我之所以到中戲能夠那么用功,跟他有絕大的關系。我入學后,讓師哥師姐帶我看排練室,走到第八排練室時,看見一個蓬頭垢面、趴在地上種草的學生,他在演一個士兵,那個人就是段奕宏。那天我突然學會了表演。)
記得大三時排話劇《圣經》,要演一個瞎子,我想去盲校體驗生活,但被校方拒絕了,表演系開了證明也沒用。軟磨硬泡一整天,晚上下著雨,我站在校長的車頭前說:“校長,我住在值班室也行,我就想體驗一下生活。終于校長被打動,安排我在學生宿舍住了半個月。我跟他們一起打水、洗澡、上廁所……
(時任中戲表演系教學秘書的張逢蚨說,對段奕宏印象最深的就是兩次來找他開介紹信,一次去盲校,一次去安定精神病院。)
漸漸地,老師、同學還有外界的人士肯定了我的作品,我才開始一點點地建立起自己的東西
我很幸運,能被大家理解和接受。
羨慕梁朝偉先生
我1998年從中戲畢業時,本來有望去實驗話劇院,但趕上文化部對藝術團體進行精簡,就去不了了。我能怎么辦?只能去見最重要的人、最有權威的人。
我騎自行車,拿著成績單去見文化部長,也不知道哪兒來那么大勁頭,就是要討個說法。武警把我攔到門外,“見誰啊?”我說見部長。“約了嗎?”我說沒約。“沒約哪來的?”我給他看學生證。他說:“你得約一下。而且,你弄錯了,這是老文化部,新文化部在朝陽門。”
我又一根筋地跑到朝陽門,還是被武警攔在外面。在接待室軟磨硬泡,終于被允許跟文化部辦公室的人通電話,我說我是中央戲劇學院大四的學生,四年大學我專業排第一,這樣的成績為什么不能留在北京?
我不是想強留在這兒,我只是想問這樣的成績為什么不能留在北京?我知道沒有結果,可是我能做的就是這些。如果不去做的話,我怕有朝一日我會討厭自己,留下這個遺憾。
那天說完了我很輕松,因為我去爭取和努力過。當天晚上我照樣演的畢業大戲,像什么事都沒發生……
(中戲導演系的紐心慈老師,在看完段奕宏的畢業大戲后沖上舞臺,指著段奕宏對臺下的觀眾說:“這樣的學生,中央戲劇學院為什么不留下來?實驗話劇學院為什么不留下來?”)
5月16日我接到學校電話,讓我到學生處一趟,那天是我的生日。我推門一看,好多老師都在,我以為要簽什么單子,因為快畢業了……但他們給了我一張紙,我一看是中央實驗話劇院(現國家大劇院)接收我了。當時我就控制不住地淚流滿面……后來才知道,實驗話劇院的院長趙有亮為了我,四處奔走,去文化部特批了一個名額。
(同班同學陶虹曾說:他(段奕宏)和我是中戲有史以來第一次專業課得了滿分的兩個學生。但他不是那種天才型,信手拈來的,他是刻苦型的。一身的想法,特別想展現,所以會稍微顯得緊。)
說來真的很可笑,每一個角色找上我時,我都有排斥感,都不想演。但又想跟這個導演合作,可是給我的人物,我又沒有信心把他塑造好。《白鹿原》《士兵突擊》《烈日灼心》《非凡任務》《暴雪將至》,呂不韋(《大秦帝國之天下》)……都是這樣。
總是很被動地接受了這個角色,然后死磕幾個月。在尋求更好的過程中,我總是覺得:我演的不好,差點兒,一般……
我這個人容易懷疑、質疑,還愛較勁,我就相信我肯定比替身要好。
《愛有來生》(拍騎馬的戲)第二次我摔得挺狠,第二天我的腳腫得跟饅頭一樣,裹著大繃帶,我還要狂奔50米,再飛身上馬,然后騎馬疾跑……他們就說你怎么老這樣?簡直有點“狗改不了吃屎”。
那時的我受一個年齡階段的局限性,是愣頭青,是沖動的,有一種不加思索的勇敢,或者執念,也正是因為那些讓我走到今天。
而今天來看,這些沖動、執念,未必是一件好事,(反而)柔軟可能是一件好事,從容可能是一件好事。
演黑娃時(《白鹿原》),我太想把這事做好了,割麥的步驟,手里抓住麥子,一把割下來,然后打一個辮子結,綁好麥子……當你特別在乎特別想做好這個事情的時候,你就會把‘被麥子割破手掌’的痛苦都變成快感。
(可是)血都嗞出來了,你還掩飾它,還繼續拍,這不是在作假嗎?你完全就沒有融入到生活當中啊,你沒有把自己真正當成黑娃啊。我覺得我好傻呀,太傻了,真的是,看你在那兒割麥割得挺起勁、挺像的,真的有突發事件的時候,你就暴露無遺了。(《人物》采訪時說)
我身上的這種“用力過猛”也好,“僵硬”也好,“笨拙”也好,它是我的生活環境、教育環境,以及我的性格所帶來的,沒有辦法,它就是我那個階段的一個表達,一個成色。
不過,在這個過程中,能看到自己在一定年齡作為演員的成長,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從開始做一個有要求的演員,到讓人期待的演員,再到讓人相信和信任的演員,可能是作為演員一生要追求的。
現在好一些,是因為我能調整自己的這種情緒,管理好情緒,別影響到創作和生活。對一些選擇,一些事態的變化,能去從容的去面對,去調和跟自己的相處。所以就變得柔軟了,變得有彈性了,變得下意識了……
比如以前給我媽打電話就是聊兩句:“我挺好的,你怎么樣?吃了沒?別老摳摳嗖嗖(不舍得吃喝)……”現在可有的聊了,各種方式:
我說:“你想我啦,給我打電話?”
她說:“我沒給你打呀!”
我說:“沒事兒,肯定是你想我了!我也想你!”
新疆男人都很內斂,說什么“我想你了”,想都不敢想!以前我絕不會說,但現在我可會搞這事兒了!
我以前做過一個比喻,事業是基石,家庭是動力。一個演員,如果有溫暖的家庭,有親情的支持,才能更努力更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再累的時候都充滿干勁。
去年,我在拍電影《獵狐行動》和梁先生(梁朝偉)合作過,雖然滿打滿算也就三場戲差不多,對手戲很少,但我覺得梁先生特別熱愛生活,人家還是個水上運動好者呢!又滑板又沖浪什么的。
我覺得梁先生真是到了一種自在的境界,我挺羨慕的。當然人家經歷了很多很多,才到了今天選擇的這種生活質量。我還在經歷著,還在經歷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