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譚鈞,是在一次藝術沙龍上。
他斜坐桌前,手舉嘉士伯啤酒,旁若無人,偶爾呷上一口。四月陽光,調皮而溫暖,有人打起了瞌睡,有人低頭玩著手機,小會此起彼伏。在這個最為自在散漫的沙龍上,譚鈞始終顯得亢奮、專注。他的發言像頭上的馬尾,簡潔明了,又饒有趣味。
這個在當今會場喝酒的惟一的人,引起了我的好奇心。當看到一些關于他的評論,他的新舊頭銜,諸如牛津藝術學院客座教授、胡潤藝術排行榜100強畫家等,才知曉,這個年屆60的精瘦男,已然躋身世界知名藝術家行列。
2015年,紀念聯合國成立70周年主題畫展,在紐約盛大舉行。譚鈞被推薦入展,油畫《貨幣戰爭》以其鮮明的個人風格,給組委會留下深刻印象。
油畫《貨幣戰爭》
由此,2018年10月15日,譚鈞登上了曼哈頓時代廣場巨幅廣告屏,其形象在納斯達克主屏幕上滾動播放:來自中國的核心藝術家!
這大概是中國藝術家,少有的殊榮和體面。一個撞臉周星馳,身材不高、面色黝黑的東方藝術家,在美利堅收獲了更多的好奇心。
消息傳回國內,引起了藝術界不大不小的震動,他也迅速成為了媒體熱心捕捉的對象。而他出入體制、亦商亦藝的傳奇經歷,他多軌式的藝道求索,始終是謎一般的存在。
然而,幾次接觸下來,卻發現這個一生成謎的藝術家,出奇的通透、簡單。與他的經歷,他的畫作,形成極致的反差。
我們的交流,就在這種至簡與至繁中,循環往復,讓一種野性斑斕的藝術人生,得以再現。
譚鈞不是那種擅長將藝術談得玄之又玄的人。
但他的作品能。幾乎所有看過譚鈞油畫和水墨的人,都會在心底發出疑問:到底在表現什么?
如果說那些油彩張揚、肌理繁密的半抽象油畫,常常通過扭曲、變形、夸張的胴體,展示出蓬勃生命力和野性之美,給人震撼與遐想,而那些幾乎沒有創作主旨、源于特制油彩恣意流動形成的當代水墨,帶給人的往往是一種迷思,甚而困惑。
水墨《聚變》 6尺整開 2018
一個少小就喜歡寫寫畫畫,把書法國畫涂滿墻壁、書本和童年的藝術家,何以選擇在西方油畫和東方水墨上,雙軌前行,終年不殆,卻又離經叛道,頻頻“出軌”,任由這輛滿載火藥和才情的藝術專列,自西而東,自東而西,所經之處皆是跨文化、跨維度、跨視角的風景?
譚鈞似乎自己也說不太清楚。他端坐于工作室的茶臺前,一邊為訪者沏茶,一邊追溯自己的人生。
由于母親是西南師大音樂系畢業,從小就在濃郁的藝術氛圍中浸泡生長,生性頑劣,卻也能安靜地彈彈琴、拉拉弦,一度讓長輩覺得子從母藝,再自然不過了。然而,時日稍長,這位長子卻叛逆起來,一坐到琴邊,就成了鐵匠鋪的童工,憤懣而囂張。一拿到毛筆,卻樂不可支,有次,竟然當著弟弟妹妹的面,將琴鍵涂成了一片漆黑。
跟很多啟蒙娃一樣,小譚鈞從臨習《曹全碑》入手,進而《石門頌》、顏柳歐趙,直至懷素、孫過庭,很快就五體通吃,筆走龍蛇。繪畫方面則要單調一點,“文革”期間,只有連環畫,進入初中才見到《芥子園畫譜》。
進入中學,書畫技能突飛猛進,幾乎成為這個矮個少年的附身符。由于主科成績倒掛,平日略顯自卑的小譚鈞,只能在辦黑板報、寫標語時,隱隱看到班花含笑的目光。
水墨《裂變》 6尺整開 2016
譚鈞說,全靠這點才藝,才讓他得以順利升學、約會,對滋擾者反戈一擊,平穩地度過了漫長的青春期。他無數次背著畫板,少年老成地走在八中的教學樓間,然后去到陰暗的畫室,自個操練起畫筆,手繪各種靜物和胴體。
對,胴體。被光影暈染后的胴體,有著驚世駭俗的美。他信任手里的筆,勝于眼睛。他承認,描摹不同性別、年齡、身材的胴體,身心體驗是有差異的。所有枯燥訓練得來的肌肉記憶,會在具體對象面前,煥發出不同的生機。
就這樣,在荷爾蒙和多巴胺的幫助下,譚鈞成為一個對胴體有著深刻記憶的藝術青年。三十年后,當他再次從繪畫經驗和當代觀念出發,回到胴體之側時,他分明感到,這種遙遠的光影,已經暗暗召喚他許多時日。
水墨《蹈》6尺 2018
在他看來,那些凹凸的弧面和線條,成為當今現實中,最扭曲又最真實的部分。惟有激情有力的畫筆,才能深刻地觀照它們。
但譚鈞遠遠不是一個僅對胴體癡迷的藝術家。進入四層樓的工作室,你會冷不防遭遇漩渦、煙漫、龍轉風,乃至地質斷層、生態癌變。你驚悚,口瞪目帶。且行且賞間,你又會看到青煙繚繞的團扇小品,出規入距的現代書法。他竟然說,他所有的印章,都是自己刻的。
當進入到工作室的底層,你一定會納悶,怎么滿地滿桌都是污漬遍染的宣紙,清潔工也太不負責任了。偏偏此時,他會得意地說:你看,這就是我的水墨實驗,有個自然發酵的過程。
水墨《奇石》4尺 2019
哈,看來,不會發酵的制茶師不是好的藝術家。難怪譚鈞嗜茶如命。這當然是玩笑,真正的因由,源于他的求藝歷程。
1982年,譚鈞順利考入四川美術學院。他當然想當畫家,但為生計謀,選擇了工藝美術系染織專業。
大學四年,圖案美學和設計,始終是核心的訓練方向,在程式化的對稱與規律中,構建有秩序的美,是其價值所在。二方連續,四方連續,可以更寬大、更精細、更熨帖,卻難以更靈活、更自由、更富想象力。久而久之,讓譚鈞心生厭倦。
水墨《老樹與風》 6尺 2019
四年間,譚鈞任由自己野蠻生長,專業之外,更多是在中西繪畫間徜徉。他常常到羅中立、何多苓等師兄的畫室觀摩,暑假也舍不得回家。繪畫之外,他間而書法、篆刻、雕塑,活生生把自己訓練成了一個藝術雜家。
大學畢業,他被分配進了重慶紡織廠,作技術員。除了設計圖案,還要熟悉各種工藝流程,與工人們頻繁交流,悉心觀摩,埋頭手繪,往返于創作室與車間,成為他人生的基本圖景。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才子譚鈞在木蘭叢中,也常常能感受到歆羨和仰慕,這大抵是他堅持在崗的惟一樂趣。然而,那種日復一日的單調、機械、重復,像布匹一樣裹覆著他。時日越長,裹得越緊。生性自由的他,渴望探出頭去,深深透口氣。
此時,他想到了昔日川美老領導、廈門大學藝術學院創院院長,希望投奔過去謀個教職。老師同意他過去代課,人事檔案仍在重慶。好歹算個跳板。譚鈞請了長假,背包一挎,就一路南下,殺到了廈門。
油畫《背影》 160x120cm 2021
碧海藍天,沙鷗翔集。25歲的譚鈞,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自由。那么多詩人、畫家,都熱烈地贊頌過大海,而他眼里的大海,全然不同。他暗暗下決心,要在這個尚顯荒涼的海島,闖出一番名堂。
終于,他逮著了一個長駐廈門的機會:鷺江大學(后來的廈門理工學院)將開設美術系,這個貴人又建議他去參與創辦。這樣一來,編制就解決了。向原單位重慶紡織廠提檔,領導卻死活不干。譚鈞托父母好說歹說,軟磨硬纏,領導才同意“放他一馬”。
Freedom!譚鈞得知消息,興奮地跳了起來。他對著大海舉起了雙臂,像電影《勇敢的心》里的梅爾·吉普森,大聲喊出了這個單詞。
成為特區高校一名正式的美術教師,是他人生光輝的起點。他拿起畫筆,熱忱地教授素描、色彩和圖案。他再次與靜物、人體打起了交道。
“從處女到老人,我都畫過,畫到最后,人就有些悲觀。”譚鈞說,當看到那些春蕾般的乳房、光潔的肌膚、優美的曲線,被凋敗的皮囊所取代,不禁悲從中來。
油畫《使力》160x120 2022
光陰是箭,更是劍,那種無情的雕刻與砍削,是誰也逃不過的宿命。而畫家可以讓一切美好凝固,他選擇了抒情的、形而上的繪畫語言,去留住那些豐腴的胴體。
廈門特區的十年,給了譚鈞自由不羈的畫風和靈魂,也給了他愛情、孩子和磨難。
當所有人都在涌向潮汐般的創富奇跡時,他也勇敢而迷狂地伸出了雙手。既然受不了誘惑,就不要偷偷摸摸。他選擇了沖出體制,成為一名藝術商人。當他以廈門凹凸藝術有限公司總經理的身份,出沒于131平方公里的特區島時,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只亢奮的章魚,橫行無忌,觸類旁通。
開發不久的特區,隨處都是財富洼地,連海平面都是凹凸的。這個孟浪的青年,常常被浪子打翻,嗆得半死,而后又掙扎著起來,繼續踩著單板滑翔開去。
油畫《解構系列之2》200x150 2020
隨著大體量的雕塑藝術,在這個迷人的海濱城市一一落成,他開掛的人生,也在海天之間劃出了漂亮的弧線。
終于,一次響徹全國的驚雷,結束了他這一切。由于受到某事件的間接牽連,他被迫遠走美利堅避風頭。一個拋棄體制沖浪的人,被浪頭拋到遙遠的彼岸。生意斷了,凹凸的世界依然凹凸。
35歲的譚鈞,長發遮顏、一路顛簸地走在曼哈頓,沿著第五大道,從帝國大廈到中央公園,腰纏萬貫,又兩手空空。那里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惠特尼美術館、所羅門·古根海姆美術館、庫珀·休伊特設計博物館,成為他常去的地方。無論有多失魂落魄,一踏進那些厚重的大門,便覺身心安頓。這些藝術場域,給他宗教般的力量。
于是,他想方設法混進紐約藝術圈,像一匹剛出車床的紡布,貪婪地汲收著各種顏色。毫無疑問,這里的當代藝術市場,給他打開了巨幅的人生環幕。他看到各路大師次第登場,那些扎著馬尾,梳著辮子,剃著光頭,留著濃須的中青年藝術家中,也許還差一個神情憂郁的東方面孔。
油畫《轉身系列之5》 500x200 2020
就像倒回十年,他對廈門的向往,現在,他重新確定目標——占領納斯達克。
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文化視野、藝術資源和表現技法,都還太有限了!閑極無聊的他,恰巧碰到了布爾希廷的《文明的歷史》,煌煌五卷本,又是繁體字,起初望而生畏,翻上兩頁即手不釋卷,很快一掃而光。
世界文明的脈絡,就像紡織工藝,看似繁復,卻有明晰的規律可循。為了驗證作者的觀點,譚鈞決定來一次壯游,實地考察人類文明的現場。當然,這也是一次行走的大學。
趁有錢有閑,趕緊出發吧。1997年夏天,青年藝術家譚鈞,開始了幸福而冒險的旅程。那一次,他行囊輕簡而心思凝重。
首先是兩河文明朝圣之旅。沿著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他與旅伴們重點考察了亞述文明、巴比倫文明和耶路撒冷,最后止步于尼羅河流域的埃及。為期一月的文化苦旅,讓譚鈞深感震撼,那些消逝和正在消逝的文明,陌生又真實,像楔形文字一樣釘在他的心頭。
油畫《生長》 100x100 2021
來不及發出“千年一嘆”,譚鈞又朝著歐洲進發了。這一次,是克里特島、希臘半島和意大利,當他與愛琴文明、希臘文明、羅馬文明親密接觸時,他才對布爾希廷深信不疑。在這些盛產神話、史詩、哲學和邏輯學的城邦,他流連忘返,夜不思歸。每一次相遇,真像是久別重逢。走出帕特農神廟,他有一種無語凝噎之感。
這種強烈的觸動,不久后卷土重來。那是第三次朝圣之旅。比利時、法國、英國、德國,西歐之旅,讓他對文藝復興之后的印象派、表現主義、抽象派、立體派、達達主義、超現實主義,以及之后的波普藝術,有了一次真切的還原。
油畫《解構系列之4》160x120 2022
梵高和畢加索,到底誰更值得?查拉和杜尚,到底誰成就了“達達”?
這些具體而微的問題,像島上的鷗鳴,時隱時現。而他坦然的是,終于搞懂了藝術思潮演變的內在邏輯。大師們的爭吵與打鬧,顛覆與再顛覆,在他看來,就是兒子打倒老子,孫子全都看在了眼里。
回到美國,他一有時間,就來一次當代藝術之旅。常住華盛頓,卻放射性地抵達了東西海岸和內陸腹地的重要城市。紐約、洛杉磯、舊金山……這些偉大的城市,對這個躁動不安的東方游子,有著繼父般的接納。
油畫《福》150x150 2020
無論如何,必須是當代的!
就像年少輕狂的蘭波一樣,譚鈞發出了屬于自己的吼喊。人類藝術史上曾經的光芒和隱痛,猶如病毒,在這個身體健康而心性敏感的青年藝術家身上,找到了新的宿主。
從譚鈞后來的畫作中,無論油畫還是水墨,我們似乎都可以看到一些晦暗不明、似是而非的意境,仿佛神啟一樣,篤定又飄忽。這大概就是留在他心靈深處的文明氤氳,通過某種觀念和肌肉記憶,在畫材上的二次發酵。
與之相映的,是新近一些油畫,圖案化的底紋像整潔的床單,深深地托起濃重的油彩。而另一些水墨,空靈迷蒙間,又偏偏有著油畫般的做底。
譚鈞承認,他的油畫與水墨,都有著對其家族基因的強烈反叛。他讓它們各自東西,又相互找尋,最后悄無聲息地聯姻。
油畫《悟》150x150 2020
這大概也是同輩畫家,在藝術實踐上,最驚世駭俗又明目張膽的“出軌”。對此,同時玩著書法、篆刻、雕塑的譚鈞,毫不矜持地笑了:“藝術要的就是刺激!”
他不同意我的市場迎合論。他說他所有的創作,都是純精神的游歷和冒險,毫無策略可言。而市場偏偏選中了他,這不是他的錯。
選中他的,當然還有官方和藝界。今年4月,他如期收到中國國家博物館的收藏證書。他打開它,像打開一個年代久遠的承諾。
是的,他做到了!
油畫《泥石流》 100x80 2019
同時受到官方、藝界和市場歡迎的藝術家,遠不止譚鈞一個。
左右開弓操弄油畫和水墨的,當然也不止他一個。
然而,在藝術家的頭銜前面,再加上一個“詩人”,估計沒有幾個敢這樣做。詩人藝術家,其本分依然是藝術,卻有著詩人的情懷、特質和光環。譚鈞靠的不是膽大、臉皮厚,而是一首首貨真價實的“新口語”詩作。
打開《胴體向前》這部中文詩集,你會發現,這個擅于極限挑戰的藝術家,再一次打破了無數人經年累月扎起的藩籬。他將詩歌、繪畫、內心獨白、情景對話融為一爐,往往只有寥寥豎行,便營造出一種詩意或反詩意的生活現場、人生特寫。
《醋》
醋 沒了 妻子道
我的思緒還在畫里浮游
醋沒了
醋沒了
你······吃醋了
去你的
她把醋瓶砸向了我
殘醋濺了我一臉
醋味十足
蓬蓽生香
愣了一下緩緩來到鏡前
哇噻
野獸派
能給我照張相嗎我說
浮云成了神馬
咔嚓-她笑了
你看
沒醋豈不更好
當然我要提醒的是
沒醋
你試試
諸如此類,小品腳本式的詩歌,對譚鈞來說形同家常便飯。打開手機筆記,幾乎隔三岔五就會帖上一首。
譚鈞坦言,寫詩只是一種玩票,是繪畫之余的激情回收和人際交往中的情緒過濾。所以,他崇尚當代口語詩人最早的宣言——“詩到語言為止”——反對一切裝神弄鬼和假大空。一寫詩就眉頭緊鎖或哭哭啼啼,也是他極為不屑的。
跟所有經歷過代際革命的詩人一樣,他理所當然地看不慣對面的詩人。但他會照顧他們的情緒,會與他們打成一片,喝最烈的酒,唱最嗨的歌,聽他們吹天大的牛逼。來自詩人的調侃和嘲諷,他一律照單全收,哈哈一樂。對他們在詩歌文本上,近乎原教旨主義的偏執和迷狂,也有著某種理解之同情。而他自己的詩歌姿態,永遠是放松的。
很多詩人,寫不動詩了,就去畫畫,策展,當藝術總監。這叫藝術家詩人。
而他,反過來,是詩人藝術家。他的生活、畫作,都是對詩歌的重構和再現。而他的人,本質上,仍然是藝術家。藝術化地處理二維、三維乃至多維空間,以及一切人和事。
譚鈞喜歡詩歌、女人與酒,這三者完美地組成了他生命中的歡樂因子。只要有其中一樣,他就可以活著,有兩樣就可以熱血沸騰,三者俱全就可以長命百歲。
所有的藝術家都需要刺激。高更、畢加索、齊白石、徐志摩,以及邂逅的所有藝術家,包括譚鈞自己,都概莫能外。
每次創作之前,譚鈞都要喝上幾口。即便是在訪談期間,他也趁如廁之機,揀起一瓶小郎酒,讓天南海北的對答,有了幾分醉意。
但他絕不是那種喝兩口酒,就胡言亂語、偏偏倒倒的詩人。量不大,但定力可嘉。每次不勝酒力之后,就有一雙神奇的手,為他打開詩歌這包解藥。這是他隨身攜帶的秘密武器。只要完成了即興寫作,就重新清醒如常。
譚鈞精裝詩集上,赫然刊印著五張照片,都是長發覆面、黑衣緊束,憂郁而機警地盯著這個世界。有幾個點煙的動作,頗像詩人、學者、劍客或者黑老大。顯然,這不是他生活中的樣子。他的肖像和他的詩歌,都是對現實的一種戲諷。
為什么詩集也要取名《胴體向前》?
“其實是一種赤裸裸的面對。”譚鈞說,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需要色彩,需要分行,更需要清白和勇敢。
而那么多的觸發和出發,原本就是一絲不掛。
如果說詩人藝術家,就是譚鈞的全部,那就大錯特錯。
在剛好一個甲子的人生里,三分之一在求學,三分之一在求藝,三分之一在求財。這種粗暴的歸納,相信譚鈞不會有太多意見。
如果說詩人藝術家,是譚鈞公之于世的特定身份的話,他事實上,還有一種身份秘而不宣——藝術家商人。
自1997年下海,創辦藝術公司起,前前后后10年時間,他先后在廈門、重慶、張家口落地了10余組大型雕塑,包括主雕、浮雕、組雕、群雕,大多取材在地文化,往往以大膽的抽象、變形和精確的主題提煉,賦予作品特定的精神指向和豐富的解讀空間。
但凡在重慶生活經年,你就會對各大橋頭和濱江路帶的雕塑,過目不忘。而沙濱路磁器口大型雕塑牌門、黃花園大橋北橋頭主雕、綦江新虹橋紀念雕塑等,就出自譚鈞本人之手。
借助詩酒和香煙,他可以連續通宵達旦地構思、手繪,推倒重來。所有的方案,不到最后一刻,都不算完成。“我不喜歡似曾相似的東西,也不喜歡三兩下就大功告成。”他喜歡不斷地添加、刪除,從而達到最后的平衡。
在其工作室,本人親見一幅巨畫,剛剛添上新的油彩。這幅畫,他已畫了多年,閑來無事就去添上兩筆。就像一個美人,不斷卸妝、上妝,每次的感覺都有不同。
同樣,譚鈞的雕塑草稿,會不斷地擦拭與重構。仿佛他更多依賴的是,對腦中形象的不斷刪除,從而為下一個更為活躍、精妙的圖像提供空間。
他說,所謂藝術倫理,首先就是惟一性。復制、抄襲,是一種不可饒恕之罪。
在與譚鈞對談的當晚,一桌盛大的火鍋聚集起了10余位藝術中人,包括畫家、經紀人和媒體人。譚鈞原本謙遜地坐著,偶爾動一下筷子。藝術家們也頗為安靜,仿佛吃得是情調旖旎的私房菜。
半小時后,一個電話改變了這一切。譚鈞通完話后,將電話往桌上一擱,大聲道:終于搞定了!
原來,這桌主題不明的火鍋,有一個明確的副題——關切譚鈞先生新的藝術工程。合作單位:重慶市建筑設計院。招標單位:瀘州老窖集團。黃蟻釀酒生態園文化景觀改造,譚鈞一手包攬了其中全部的雕塑項目——主雕、群雕、浮雕、小品——光方案就耗時三個多月。
廈門大會堂浮雕《海鷗》
如何將源遠流長的酒文化,用符號化、圖騰化的方式,嵌入到極具視覺張力的空間藝術上,這是每個創作者都會想到的。而譚鈞的獨到之處,恰恰在于他的少年經歷和綜合修養。比如,他想到了將數十種“酒”的篆隸之法,以流觴曲水的視效,連綿不絕地鋪陳在崖壁之上。車輛緩緩前行,乘客們便有回到古代,與名士觥籌交錯、推杯換盞之感。
與酒有關的創作,是令人沉醉的。當他終于交付了方案,一個人在家大醉了一場。
一個電話,讓他懸著的心終于放下。眾友舉杯祝賀時,他才猛然驚醒,原來自己還有一個身份——商人。不過,他更樂意加上“藝術家”的前綴。
事實上,自2010年始,他幾乎再也沒有做過工程,凹凸藝術公司,也轉給了別人。誰知道,機緣再次找上門來。他商人的基因,再次被激活了。
對自己搖搖晃晃的從商經歷,他似乎有著酒醉心明白之感。他說,當年特區大潮風起云涌,年輕的心經不起撩撥,下海后才知道,海水是多么的苦咸腥酸。
要養活自己和家人,惟一的辦法,只有酒水、淚水、汗水、海水,一股腦往肚里吞。
重慶沙坪壩濱江路磁器口石碑門(龍鳳呈祥)
好在還有藝術,既是滑板,又是遮羞布。一混就駛入了中年。
48歲的譚鈞,終于再也喝不動了。他一邊捂著疼痛的胃,一邊決心上岸。
告別的酒,猩紅、繾綣而不舍。喝著它們,就像喝著血一樣的青春。
他重新拿起畫筆,重新制作了巨幅的畫布,用最濃最艷的色彩,攪動涂抹起來。三次朝圣之記憶,少年維特之煩惱,青年出走之苦悶,中年罷業之忐忑,全都涌了出來。翻江倒海、恣肆汪洋,說不清是創作還是發泄,很快就完成了上百幅作品。
一個叫譚鈞的扎著馬尾的矮個中年男,突然滿身油彩地闖進了畫壇,胡子八茬的畫家們驚呆了!
2015年,重慶一家經紀公司,豪爽地簽下了名不見經傳的譚鈞。一簽數年,他亢奮不已,雙手互博,油畫、水墨系列頻出。胴體系列、混沌系列、煙漫系列,都成為藝術市場的新寵。
重慶綦江新虹警示紀念雕塑《托》
藝術家譚鈞終于回歸初心和本位,不再親自下場舉刀收割。幫他作流量轉換的人,已多了去。他似乎只需在胡潤藝術榜上多呆一會,紅利就紛紛而下。
然而,這一次,瀘州老窖讓他再次微醺。
藝以載商,商以養藝。這原本是一個較為理想的人生范式,但年已花甲的他,似乎已無心兩全。對他來說,培養出一個閃亮的“藝二代”,比什么都開心。
今年4月,父女倆雙雙收到中國國家博物館的收藏證書。不久前,年僅22歲的女兒譚浩月,被臺灣藏家一眼瞄中,一單訂下80多幅畫。
“她的走得比我還好。”譚鈞雙目放光,顯得比商人還商人。然而瞬間,他又理性起來。“這里有個價格因素,新人低開高走,慣例如此。”
廈門白鷺洲《生命細胞》組雕
經歷幾次標志性的藝術事件,他的畫,似乎正在向新一線靠近。而他至今,也很難對自己的藝術追求和風格流派,找到一個準確的定位詞。如果一定要說,他更傾向于將自己,歸入表現主義的范疇——在抽象和具象之間,在美與丑之間,在取悅與震撼之間——這種審美,在國際國內,都有很大的受眾基礎。
相互滲透又相互剝離。從有我之境到無我之境。師造化,得心源。
他談到這些觀念,就像談到自己的名字。平淡無奇,又雷霆萬鈞。
他是好的詩人藝術家,但未必是好的藝術家商人。現在看來,他恰恰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