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
把這個世界打碎然后使勁揉搓,然后展開再看看它是什么鬼樣子,我們又如何卷縮在它的某個角落茍延殘喘——一般來說,語言是無法表現這個狀態的,文字也無法表現這個狀態,而只有暗夜的啜泣、清晨的頓悟方能略表一二。
我想我們這個世界的凌亂已經超出了我們意識的范圍,更超出我們的認知能力一大截,我們的主觀能力一輩子都奔波在追趕世界的路途上,耗散、消弭和力竭,最后倒斃于半道,那些還在追趕的人路過我們的尸體時,會說一句“看啊,這個人”嗎?世界會因此而稍稍放慢奔向深淵的腳步嗎?
沒人能夠回答。
基于對人類本體的思考以及再次觀照人類與世界的關系,譚鈞以自己全部的藝術才華來對之進行新的闡釋和表述,顯得孤獨而且決絕,但他給我們看見的表象,僅僅是激情與騷動。他以看似凌亂的章法與不拘的筆墨,讓我們目睹他的揮灑與癲狂,以隱藏他內心深處的傷痛與哲思——他已經和這個世界嚴重疏離,冷眼睥睨著這個他曾經熱愛的世界和人間,沒有忘懷這個曾經以虛假和謊言滋養自己的土地,也不再以凈化自己的靈魂和文化基因為追求,在自己凌亂的畫室里,在那些酒瓶與顏料堆砌的城堡中,他營造了自己紫色基調的藝術世界,他用刮刀在鋪滿紫色的畫布上,以同樣凌亂的手法,刮出了風騷的人體與筋骨的力道,以有形的氣氛、濃烈的色彩,凝固下他自己無聲的“嚎叫”!
在他那些布滿聲色的油畫背后,我突然看見他的水墨,那些比油畫更為鋪張和風騷的水墨,此刻靜靜地冷艷著,蕭索著,藐視著喧囂的世界和紛擾的人潮,兀自端立高處,等待熱風的化解!……
中國傳統水墨畫以其巨大的向心力和超穩定狀態,一任千年流變而不驚不詫,同時也因此而固步自封,至八大而稍見其語匯的新價值和創設新空間,所謂線條和設色已經退居其次,簡約而耗散的空靈、變形和夸張的構圖、單調而意味深長的造型,都在向傳統水墨畫做堅定的反叛。但鑒于八大身處的時代,他的突破畢竟是無意的、非自覺的,只與他個人情趣和藝術感覺相關,因為他所處的明末清初時代和他之前所有的時代一樣,人們理解世界的方式并未有出人意料之處,所謂天人合一、神形兼備的理路還是那時藝術的核心,而藝術作品似乎都沒有脫出《畫品》的范疇,也就是都可納入謝赫的六法之內,這六法是否都如宋人郭若虛所說“萬古不移”,大約在現代以前的確很少疑義。但我在這里說八大,并不特別在于他畫風的突破,而在于他苦澀的內心,所謂“橫流亂世杈椰樹,留得文林細揣摩”,以此我想闡明,譚鈞水墨如果說還有什么“今古相通”的傳承的話,他只是以八大的悲情和苦悶,澆鑄了當代畫家難以言說的深愁……
但他只是將八大的簡約和稀疏,演繹了他自己的充塞與繁復……而已嗎?
我們在當代水墨討論了筆墨、線條、材料,表現主義、解構主義以及達達、野獸之外,我們很難在看似“模仿”的“操作”之外尋覓到畫家內在的沖突與焦慮,更難以像針對塞尚的解讀一樣,能夠給中國水墨畫家的哲學底蘊一個準確的界定,這原因大約在于,一方面我們先天缺乏現代哲學的基礎,所謂現代化轉換基本屬于時勢造就的“硬著陸”,我們任何談論中國藝術家的哲學意識大約都是牽強附會的;另一方面,當代藝術家所經歷的時代歷練實在無法尋找到一以貫之的精神線索和哲學突圍,某些個體的努力則顯得篳路藍縷甚至半途而廢,因此我們可以看見的無非散亂的自述和毫無建樹的搗毀,當代水墨以及與此相關的架上藝術,經過多次突圍現在幾乎精疲力竭、曝尸荒野!
譚鈞的出現則顯得特別意外!
觀摩譚鈞水墨,首先驚詫于他作品畫面之“不平”,再睹其作品,則發現與時代的耦合與背離,其間蘊含的意味或者可見他出走的端倪,亦可見他掘地三尺的決心,此間種種,讓我們看見價值的疊加和意義的增殖,也可以看見反意義的焦慮與虛脫,讓水墨藝術的觸覺延伸到幾近無限的空間,我們可以據此而尋覓到譚鈞水墨創作的內在支撐和哲學底蘊,其創作的三重價值得以呈現出來。
一、平面的突破
中國傳統水墨藝術體現了完美的平面藝術價值,在宣紙或絹麻材質上,以暈染或勾勒,皴抹與潑灑等等手法,將花鳥魚蟲、山川風月被并列于材質之上,以濃淡與疏密、骨相與線條處理物象關系,其層次的豐富與涵養寬度,形成了中國水墨獨特的“散點透視”與氣韻相諧的效果,但無論怎么展開和解讀,我們都無法將其理解為平面之外的藝術,雖然我們可以用經驗來復現或填補平面之外的立體感覺,但就其藝術形式來講,和任何繪畫一樣,水墨所呈現出來的形式及其效果都是平面的展開和渲染,它只能是一件在畫紙邊沿和畫框規定的界限內,形成的一個完整的、自足的平面藝術品。
譚鈞也不能例外地在平面材料上完成他的水墨作品,但他的獨特之處在于,他不屈服于材質的限制,也不模仿所謂立體主義而完成了多維世界的營造,他打破了中國水墨的平面完形主義,以洞穿和撕裂、堆砌與層壘的手法,體現出對平面的穿刺欲望,而一些常見的潑灑與侵染的手法,在他的藝術中往往形成溝壑與深淵、山丘與高原的效果,僅僅訴諸觀賞,我們就能從畫面的延展中看到凸起與凹陷、刀痕與劍傷……
我不敢完全肯定這是譚鈞的一種主觀自覺,還無法判斷這是否是傳統水墨走出囚籠的理想途徑。但至少我可以判定對平面的突破有著特別的意義——首先這是一個藝術家張力的體現,他手中的畫筆有突刺的欲望和破天的力道,不囿于成法亦不滿足于所謂創新,他志在為水墨重新定位;其次,譚鈞對平面的突破在于探尋水墨的多種可能,這和他對世界的態度緊密相關,與他多元的文化心理結構相關。在他的意識里,世界或者人間皆為造物主的工藝,我們是被無所不能的大手裝配的,世界的缺陷與完美,完全依賴于裝配的態度和手法的使用,他想象著這樣的手法,將自己的創作姿勢換為君臨大地的飛翔,他俯瞰著這塵世的悲哀與傷痛,撫摸著這塵世的隆起與凹陷,并力圖翻看它背后的延伸或斷裂,于是他的水墨作品就呈現出多維并現的層次;其三,我始終強烈地感覺到他的水墨作品與他原初藝術素養緊密相關,他在潑灑的時候,多多少少表現出作為工藝美術的那種立體表現功能,并不特別依賴濃淡深淺的水墨特征,而是有著強烈流動化的創作趨勢,將水墨暈染的霧化與“虛焦”,變成堅實的質感,所有的筆觸都有著脫離紙面而單獨成型的沖動與可能。
二、屬靈的呈現
拉里.高古軒(Larry Gagosian)有一句狠話,他說“沒有人真正需要一幅畫”!高古軒,這個世界上最成功的畫廊老板,一個可以將毫不起眼的畫賣出天價的頂級鑒賞家,憑這一句話,似乎就從根本上就否定了一切畫作的“價值”,但令人深思的是,憑著他這斬釘截鐵的否定意識,又怎么能夠將“高古軒”這個標簽做成了全世界炙手可熱的藝術的金字招牌?既然人們不需要畫,那么那些花重金購買高古軒推出的藝術畫作的藏家或者愛好者,到底在買什么?
讓我們換個思路——
那些生前寂寂無聞的畫家,即使在他們的藝術最為成熟的時期,為什么其作品遭到冷落,而只有在他們死后多年,其畫作才重新被賦予價值?最典型的是梵高的遭遇。大多數人認為那是因為時代的遮蔽,是當時社會審美水平的限制,也因為市場不歡迎……也許這是一個原因,但我更相信還有其他的原因,其中的一個是“他”真的不被那個時代“需要”,或者,“他”沒有切中時代的需求!想象一下,到底有多少杰出畫家被湮滅在歷史煙塵里,難道他們僅僅是因為不被認識么?
跟文森特一樣,沒有一個畫家的主觀意愿是為下一個時代創作!他們無一不被“社會需求”和“立刻變現”的欲望糾纏,以肯定自我價值的實現。
但人們到底需要什么?
這對一個藝術家來說,這是一個特別痛苦的問題:如果畫家失去了特立獨行的個性和創造性,他的價值顯然會流于平庸;如果他只是主觀意念的堅守與創作的超邁與高蹈,他就必然遠離了社會與市場,其價值似乎依然不能體現。
這里我們會面臨一個巨大的事實,那就是欲望的流動性,這就是我們常常說到的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需求。但藝術難道能夠輕易就范于欲望的流動性么?有沒有什么藝術可以超越時代欲望而具有普適性的價值?流行藝術與藝術之間到底存在什么樣的根本性區別?
必須承認,這個世界對藝術作品的需求,和我們人生的需求是相一致的,也符合馬斯洛所謂的需求層次。畫作到底是針對低級需求還是高級需求,這也許不是該畫家考慮的,但一旦進入收藏視野和畫廊空間,它的針對性就凸顯出來了——當畫作的有形狀態成為需求品的時候,一般就意味著媚俗的誕生,畫作的保值、增值成為新的焦點,而博物館、美術館收藏,是不是價值肯定的最終方式,我們不得而知,但藝術收藏的傳統告訴我們,這是杰作的一般性歸宿,相對于個人購買和收藏,有著特別的權威性,是在流動的欲望河流里筑起一道堤壩,留住更多欣賞的眼光!
僅此而已!
但我們知道,藝術畢竟超越了操作與手段,當畫作從裝飾品變成藝術品之后,就完成了從有形的物質到屬靈境界的升華,如果當我們觀看譚鈞水墨畫作的時候,也許還無法在有形視域里給予價值判斷,是不是反而證明了他對屬靈世界的呈現達到了一定的高度?他與眾多當代水墨的實驗性與探索性不一樣的地方在于,他不是簡單的手段更新和形式的背離,而是堅持著一種信仰,這個信仰用簡單直白的話說,就是“世界還有另一面”,也就相當于觸及到了一個現代哲學的迷思:我們不但需要看見一個現實的世界,我們也應該相信還有另一個世界,它不但隱藏在我們的經驗之外,也可能潛藏于我們的無意識之中……
這樣的努力,在很多人那里就和“表現主義”進行了簡單的對接,制造出所謂“當代水墨拾表現主義牙慧”的結論,而事實上,譚鈞以他為數不多的水墨畫作對之進行了無情的嘲諷,他《胴體向前》里那些意象繁復和色彩斑斕的詩作,在水墨畫里呈現了別樣的形態:
1.世界的變動不居,打破了我們靜謐休憩的夢想。在靜態的畫布上,他分明營造出了流動的生命與變異的怪胎,這是他對世界的重新定義,即一切有形都無限接近于無形,有形是有限的,只有無形才是世界本來的樣子;
2.沒有不變的形態,只有靈魂的不朽。譚鈞努力想表達的不是一個瞬間的意念,也不是偶爾手法的遇見,他通過各種實驗,包括材質的選用、油彩的混合、墨色的調和以及對畫紙揉碎、撕裂等等,并不是希望得出某種可預設的效果,而是將靈魂的自由付諸于一些看似荒誕的行為,將生命的偶然性與我們實際上不可逃離的宿命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緊張而又疏離的畫作風格。他的非具象并非大寫意,他的無線條也不再是我們熟知的沒骨手法,而是將種種傳統手法從紙本、運筆、勾勒、侵染、完型中解放出來,可以說是他選擇的靈魂呈現的直接方式。因此我們看到了他畫作背后那沉郁、憂患和思索的個體,那尋找和突圍的籠中巨獸,那也許就是譚鈞想給我們看見的另一個世界——卷縮的靈魂、紛亂的思緒以及……破碎的江山。
被譚鈞打動,不在于他畫了什么,而在于他的畫證實了我們作為孤獨個體的存在方式,也讓我看見一個藝術家在現實世界之外對靈魂世界的迷戀,他的畫作確乎是屬靈的表達,是現實世界之外的閃亮存在!
在此,譚鈞的水墨與卡夫卡在日記中寫下的意思高度重合。
卡夫卡寫道:
任何在活著的時候不能應付生活的人,都需要用一只手擋住籠罩他命運是絕望……但他可以用另一只手草草記下在廢墟上看到的一切,因為他與別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總之,雖然他在有生之年就已死去,但卻是真正的獲救者(卡夫卡:《日記》1921年10月19日)。
三、自由的伸張
藝術的呈現方式以及表達欲望,首先來自自由,所有的藝術實踐都應該是自由意志的伸張,同時又是對自由的痛苦反思。
譚鈞的水墨之所以具有巨大的沖擊力,這是因為在他一系列創作中,在他個人生存的艱辛之外,只有這一類水墨作品才是他個性和自由的表達,我們可以想象,在他經年累月的油畫創作之余,在被一個個“簽約”追趕之余,水墨世界才是他重回自我、釋放自由的稀缺空間。
但我這里只是以自由指稱了他的一個創作狀態,最根本的還在于他潛在的、內涵于骨子里的自由意志。
他的詩集《胴體向前》里有大量“騷氣”橫溢的詩作,但他在《嫵媚折磨》這首似騷非騷的詩作里才寫出了他激情之下真實的心思:
不是為了輕松神經的快樂
而是尋覓斬斷屏蔽的枷鎖
創作
創傷而后作
不在那痛苦的快感里撩撥
哪能吹響靈光一現的號角
……
我們無法理解自由的真正含義的時候,最可能啟示自由的,反而是來自黑暗的壓迫。當譚鈞在二十年前的廈門從事商業藝術活動的時候,那種迫不得已的就范與出走的欲望,成為糾結于內心的重壓。這可能是當代中國藝術家大都有過的經歷,問題是這樣的經歷在不同藝術家那里獲得發酵和析出的醇度完全不一樣,譚鈞,以他的水墨為這個令他痛苦的時代立下證詞,在整個九十年代媚俗風氣之下,他跨越滔滔的欲望河流而早早上岸,并以獨立不依的狀態構成了自己的生命符號系統,的確因為他內心生命“號角”的喚醒。
阿倫特說“一個時代在那些最少受它影響,距離它最遠,也因此遭受最多不幸的人身上打下它最清晰的烙印。普魯斯特是這樣,卡夫卡是這樣……”我想這樣的論斷用在譚鈞這里也無不合適,譚鈞的水墨,與其說是他潑灑的藝術,不如說是時代在給他打上了無形的烙印,他像受到神啟一般把這個烙印物化出來——這是一個被自由不斷喚醒的時代,同時又是被“不幸”不斷阻擾的時代,甚至,自由殘存的氣息更多地游走于不幸的縫隙,甚至,正是因為有那么多的不幸才證明了自由的存在。
這是一個荒謬的悖論,它注解了譚鈞水墨的矛盾,也讓譚鈞的不幸與痛苦擁有了無法取代的自由價值,把自己“被選擇”的身份調換為選擇者,在身處的世相之外尋求表達,在生活的禁錮之中獲得解放,而水墨,不過是他靈魂的一個載體,但他又讓這個載體獲得了新的生命甚至獨立于創作者的靈魂。
自由,在他們的水墨里有著豐富的表達,但自由更像是一個互動的、偶發的關系,這是譚鈞給我們闡釋的自由:
藝術是主體與世界的互動過程,也包括無法預期的偶然關系,傳統水墨的成竹在胸在此失去了決定性意義。
譚鈞在材質上保留著突變和不可控的狀態,以開放的抽象暫且定格了一個個偶然的藝術成像,而這個看似凝固的定格又將它的整個過程顯露出來,這就相當于藝術的藝術之“元藝術“,在解構中完成了自己的結構。
……
由此,我不敢說窺見了譚鈞水墨的世界性稟賦,但我看見他從地老到天荒的努力,并將在藝術史的某個篇章被保留下來!
2021年12月18日于重慶無為齋
譚鈞與唐云
譚鈞 (本名 譚軍)
自由藝術家
曾客座于牛津藝術學院(英國)
新騎士國際藝術聯盟理事
新加坡中央美術館特聘簽約藝術家
上海香梅畫院學術研究員
1986年畢業于四川美術學院
1988年參加創辦廈門理工學院藝術院并執教至1997年
個展
1990 譚軍美術作品展(廈門)
2018 糾結一一譚鈞油畫作品展(重慶)
主要群展
2015年參加首屆英國牛津大學中國文人畫展 (牛津)
2015年參加紀念聯合國成立70周年主題畫展 (紐約)
2018.9 "當代中國 巴黎藝術展" (巴黎)
2018.10 中國第二屆“形而上”當代藝術巡展(北京 廣州山東)金獎
2018.10 紐約時代廣場納斯達克主屏滾動播放"藝術家一一譚鈞”
2019.3 進入《2019胡潤藝術榜》百強
2019.6 第58屆威尼斯國際藝術雙年展
2019.10《譚鈞作品集》(紐約新世紀出版社)
2020.1 二零一九藝術宋莊年度展暨宋莊藝術論壇七周年年會(北京 學術貢獻獎)
2020.8 “承傳經典 逐夢時代” 中國學院油畫展(蕪湖)
2020.12 禮遇一中新建交三十周年藝術展(新加坡中央美術館)
2021—2022 入圍首屆LABA洛杉磯國際藝術節暨比佛利國際藝術大展世界影響力排名榜50強
2021.12《如何從地老到天荒》——譚鈞水墨價值之三重考察(唐云)
數十次參加國內外畫展并獲各種獎項
著有詩集《胴體向前》(2015.2 環球文化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