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著名文藝批評家胡應麟在《詩數》中說,“漢樂府采摭閭閻,非由潤色,然質而不俚,淺而能深,近而能遠,天下至文,靡以過之。”它取材的民歌民謠來自民間,既樸素淺白,通俗易懂,又浪漫絢麗,激揚澎湃。這一特點同時在書法上的一個體現就是漢隸,它以奇古質樸,渾穆磅礴名世,其中的名碑之一《華山碑》是金農的至愛,他反復揣摩,尋味不息,自稱“華山片石是吾師”。
金農書法在書法史上是一個聚焦點,一座高峰,后學難以逾越,即使在當時便已揚“怪”名,后世更不失追隨效仿者。
石爐認為,金農雖“怪”,卻能規避惡俗、丑陋、怪誕之“怪”,他率性而為,大道直行,絕不是那種一閃而過的偶然或者另辟蹊徑的小道,所以注定他不是曇花一現。
石爐認為,如何擬意金農書法進行創作,就在于如何把握金農書法的“質”,包括抽象上要注重質量、兼備文質、性情質樸、意識精簡、理趣原味,具體上要在線條、用筆、字體、章法等成熟而穩定地展現!
首先,馴服筆毛之自性,切忌過猶不及。毛筆是祖國傳統文化中最民族化的一種工具,其設計當然無悖“以器載道”,老子論“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于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用來論述毛筆的功能最為貼切。最軟的毛筆,能寫出刀鑿斧劈的最“硬”的書法線條。蔡邕《九勢》:“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惟筆軟則奇怪生焉。”甚是推崇毛筆之軟。
大家都知道用筆時對出鋒的控制,有能動地創造美的,也有消極破體導致滑滯變形的,以是否做到隨意自然為美,如果造作為之,尤其對于毛筆提按的彈性力度和造型空間失去控制力的時候,其實就是對筆性的駕馭能力不足,就如游水不懂水性,勢必吃力而且危險兼不好看!
《管子•心術》論述了“上離其道,下失其事。毋代馬走,使盡其力;毋代鳥飛,使弊其羽翼;毋先物動,以觀其則。動則失位,靜乃自得。”這句話的“失位”之“動”是指多余和過頭,只有自得之“靜”,乃至到達空無之境,能放松自如,能體會筆力的存在、靜止和運動,能感受到線條與內心的契合與否,順著已知、已有、已能的筆力彈性,不加不減,不慌不忙,真切、分明、到位,讓筆鋒不出尖于必要的形體,形成敦厚大拙的“漆書”線條。“不出尖”來源于大成拳經典拳論,“力不出尖,形不破體。”
意識太過于力謂之出尖,力不合于形則破體,定不住就丟了,東跌西跛。結合書法而言,其病完全在于筆鋒失控,手作為力的支點和樞紐,動作多余猶如不及,更無能力鋪毫去操縱筆錐的開合、聚散、行止,對筆尖與紙面的夾角、折疊、不求之于自然之勢,丟掉知人知己的功夫!
所以,要做到筆力飽滿,氣勢雄強,鋪毫八面,斂束相抱,自在安然,心、物、我都必須知道自性,尤其是毛筆的“毛”性、軟性、自然而然的如其原來的初心之性。
次是,不隨聲塵,去除習氣,自能返聞自性。古訓有,“武者無刀兵氣,書生無寒酸氣,女子無脂粉氣,僧人無香火氣,便是世上不可少之人。”如何做到知習氣,去習氣?我們知道,二王、唐宋大家的書法當然是時代風流,憑借的也是時代潮流,難免滋生時代憋端,時間是動態的,歷史長河必然向前推動變革,時代風氣的產物必然有好有壞,物極必反,優點也變成缺點,其時處于對立狀態的劣勢新生事物也可能引領下一個時代風尚,熙熙攘攘走路的人擁擠了,可資借鑒的多了,可是干擾的因素也多了,習氣也重了,妄知妄見多了,蒙蔽了真知真見,大多數的人是隨大流,更多的人是懷揣著苦惱、畏懼、不舍、遲疑,極少數的人能跳出藩籬,釋放新意,獨立思考,另辟蹊徑,暫時會顧影自憐,必將難能可貴!所以,石爐觀察金農書法,金農之“怪”就在于“不怪”,“不怪”也“怪”!
其三,真知正見,心地光明,遠離妄想和偏見。金農書法精神是大道直行,勇猛無畏,與時下“丑書”之狂怪大相徑庭,如果“揚州八怪”是病態之怪,則早己在歷史洪流的大浪淘沙中湮沒無聞了,相反,“揚州八怪”之“怪”的憤世嫉俗,正是以其根殖傳統文化的沃土,根深葉茂,并可用來救治流行書風的弊病,“以怪治怪”,“怪”其不“怪”!
以金農的見識修為,能于書法的過去和未來、當下中,做到大有古風,不隨時趣,又能歷久彌新,在于他對書法本質的真知灼見,這必須有清醒頭腦和卓越的膽識、強大的動手能力,這不是難易、大小的討論命題,而是有無、強弱的努力力向,只要有這種意識形態,就可以達到量變到質變的跨越,在質變的前提下增大量變,就有希望和力量走向成功了,實際中往往就差“發現”這么一點點火候,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路在何方?于右任有一對聯“當無事時自固氣,大有為者能知人。”
其中的“固”、“知”兩字正是金農之所所趨!當然,先省略金農大道滄桑的經歷,無論金農怎么樣的“怪”法,都是建立在“靜”氣圓滿貫通的前提下,對技法和理論的參透,也只有這樣,才能參透出門道!如曾國藩所說:“凡遇事須安祥和緩以處之,若一慌忙,便恐有錯,蓋天下何事不從忙中錯了? 故從容安祥,為處事第一法。”這也是與金農相同的殊勝之處!
朱熹講究靜坐,曾授其弟子“用半日靜坐,半日讀書。如此一二年,何患不進?”靜是坐的主意,坐是靜的力道。如此,自能明了書法修心養性,修心養性也能提高書法藝術,互相增益彰顯底蘊和涵養,這是石爐旁通金農的一點見解。
第四,博而能一,心力不可思議。陶淵明有詩句,“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我們從“心為形役”進階到“心不為形役”,“形也不為心役”,必然建立在能“運心”的前提下,于書寫寧靜時,可感聽到筆與紙唰唰的摩擦聲,此時的心境,既可“靜坐聽雨”,又能“勒馬聽風”。毛筆作為肌肉神經感覺延伸的工具,練性如練(心),筆人相磨,是身體力行的體驗,是知已知彼的功夫,心中有筆,筆聽心運,肌肉若一。
宋曹《書法約言》中說:“手不主運而以腕運,腕雖主運,而以心運。”又有朱履貞《書學捷要》中說:“夫運者,先運其心,次運其身,運一身之力,盡歸臂腕,堅如屈鐵,注全力于指尖,運之既久,俾指尖勁健,運筆如飛,迨乎至精極熟,則折釵、屋漏、壁坼之妙,自然具于筆畫之間,而畫沙、印泥之境,于是乎可得矣。”醫家陳修園對“歸脾湯”中當歸和遠志的解釋,“命方不為“補”而為“歸”者,歸還其固有也,妙在遠志入心,以治其源,藝術之理相互參透,造化其妙,堪發一嘆!”在技法廣博兼備的基礎上,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的飛躍,石爐感悟到金農書法,運心之妙,就是“輕”字,在于輕腳輕手,松緊自如,縹緲虛空的身心愉悅和歡喜,甚深微妙,又可以感覺,切忌用意過重,反受其累!最簡單的東西往往最高深,而最高深的秘密往往藏在最簡單的事物中。
黃念祖居士有就這樣的描述,“怎么輕捻,不是握等,就要輕,如影子,如水中作畫,如抓影子,應作如是觀。”我們要鍛煉到“空”、“無”,然后無中生有,無法不容,真不容易!其實也不難,就是一種世界觀,也是一種方法論,或者一種精神狀態而已。難就難在,如何時刻身心堅守,念念不忘,行立坐臥都在其中!所謂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應該也是這樣理解的!
題畫書法:石爐
文:李文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