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雷占國
伢妹子終于蘇醒過來了。她躺在一面土炕上,眼前幾雙關切疼愛的目光,
“蠻哥,娃醒了!”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女人輕吁一口氣,伸手輕輕撫摸伢妹子干澀臟亂的頭發,其他幾個人輕輕離開,商議去哪里找先生,怎么療治。
伢妹子是四川人,她和哥哥在程子華、吳煥先的紅二十五軍,他們千里跋涉,九死一生,過靜寧,奔通渭,在碧玉地界遭遇一股悍匪的殊死抵抗。敵首叫馬廷賢,時常襲擾通(渭)靜(寧)定(西)會(寧),燒殺劫掠,無惡不作。他們憑借關哈(碧玉鎮公所駐地)北邊李家坪南面堅固土堡的險要地形,拼死抵擋,拒不投降。伢妹子緊依哥哥貼近上店子街道,隨時準備搶救傷員,不料一顆流彈呼嘯而至,洞穿伢妹子兩腮。上店子一個叫郭團娃的小伙子奮不顧身背起伢妹子,飛奔街道北邊大門。
碧玉上店子郭氏乃當地大戶,二三十戶族人務農、經商,風調雨順年間堪堪解決溫暖,但近年來兵匪襲擾,旱災裹挾,草根、樹皮成了家常便飯。他們懼怕打仗死人,但又盼望正義大軍一舉剿除匪患兵燹。他們親眼目睹這些瘦骨嶙峋衣衫襤褸的兵士奮不顧身的氣概和藹可親的神態,他們甘冒風險也要搶救這個氣息奄奄的姑娘一一紅軍戰士。郭團娃爺爺趁著夜色,三腳并作兩步,跑去十里開外的朱家峽中堡老中醫“劉沒手”家,硬生生請來老中醫,把脈、消毒、包扎,開出幾劑祖傳秘方,一家人晝夜不歇輪流看護料理。伢妹子哥哥千恩萬謝,囑咐一番,歸隊而去。
此后,一家人自然是小心護理,緊盯風聲,東挪西借,輕換多洗。幾只下蛋母雞殺了熬湯,幾碗細面勻著搟點細面條。伢妹子氣息勻了,眼睛會說話了,漸漸地,能下地走動了。
“蠻哥,才多日子!言先生話,慢慢就平光了,疤疤就沒了。可急不得。”團娃奶奶心疼地勸勉著,開導著,兩只小腳顛前挪后,寸步不離這個倔女子。好幾年了,她和兒媳婦,和莊上村鄰女人們時常提心吊膽,一聽有人喊叫“馬延賢來嘍”,她們急忙往臉上抹鍋灰,伸手撕頭發,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地。瞅著伢妹子摸自己的臉,老奶奶心疼流淚,女人的臉蛋,羅下的細面,要緊著哩,精細著哩。可眼下,先得讓娃緩過氣來,養起神來。
郭團娃和爺爺近來一直候在家中。大大去地上埋糞,打土塊,他緊盯大門,看爺爺眼色行事。爺爺說了,西安不能去,蘭州不好走,過往馬車少停留。家里藏著個紅軍娃,時刻得小心。他們爺孫抽空到遠近親戚家賒借細面、雞蛋,狠不得伢妹子早日康復。郭團娃身不由己總愛往客房背面小閣房走動,但他怕觸碰那雙憂郁而深隧的大眼睛。端一碗水,送一盆湯,他不由自主低著頭,口中囁嚅著,不知說什么好。
一天,伢妹子正在發悶,忽聽有人低聲呼喚奶奶。奶奶輕挪腳步,小心走出門去。伢妹子一陣好奇,躡手躡腳跟了過去。只聽有人壓低聲音說:"曹曉得啥……言喔紅軍……毛委員念詩哩……早到了會寧……”伢妹子熱血沸騰,雙眼圓睜。她極力克制,想抬腿移步,一陣眩暈,她努力蹲坐下來。
晚飯時分,大家看伢妹子神情激動,拒不伸手,紛紛勸解。伢妹子面紅耳赤分辯說:"攢啥子喲!你們告訴我,啥子紅軍去了哪里?為啥瞞著我啥!……”郭團娃懇切勸導,你先吃飯,吃后一定告訴你,“那就先說,啥子都告訴我!”看著她急切而懇求的眼神,奶奶示意孫子說出實情。
原來前幾天毛委員朱總司令率領紅一方面軍自碧玉西南的武山進入通渭榜羅鎮,召開榜羅會議,并在縣城文廟街小學舉行聯歡晚會,毛委員朗讀了一首詩。待到碧玉這附近人知道時,紅軍隊伍早已揮師北上會寧。郭團娃一家人顧慮重重:這女娃應該跟隨紅軍隊伍而去,但她身體虛弱,槍傷未癒,老中醫一再叮嚀:半年內不可大步走動,謹防影響腦子。老奶奶更是抱定主意:不讓伢妹子離她半步。她疼愛這個女娃子,“蠻哥我娃,啥子不說,言先生說話,得讓臉蛋長平光了再說。急不得!”大家勸導:與其讓你這樣離開,那還不如當初不救。再說,這世道,馬家軍、土匪時常出沒,誰敢讓你出門!
本來,紅軍過境后,地方民團、馬家軍余部又卷土重來,抄家搜尋,虧得郭家保守嚴密,將伢妹子藏匿于后院地窖,才得躲過劫難。伢妹子也就稍稍平靜下來,只盼傷口痊愈后飛奔紅軍隊伍。
碧玉人和通渭轄地西北境內的窮苦百姓相同,飽受兵匪之患、干旱之災。他們筑打高大厚重土堡團莊,想著一旦躲進這堅固厚實的土堡,安全就會降臨,福祉就要延伸。但他們壓根沒想到,這幾處由他們親手筑打的土堡卻成了馬家軍、土匪民團的窩剿,成了殺人放火的集散之地。他們心知肚明那個受傷女紅軍藏在何處隱于誰家,他們默守祖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這是救苦救難的正義之師。他們暗中擰成一股繩,想方設法一定要保護這個女紅軍痊愈歸隊。一有風吹草動,大家暗中鼓勁,不讓郭家大門附近稍有驚動。大家心照不宣,祈禱平安,祝福康寧。
第二年初秋,由賀龍、任弼時率領的紅二方面軍從南向北穿過通渭縣境;中秋,朱德、徐向前率領的紅四方面軍經過通渭縣境。
伢妹子再也坐不住了。她模仿碧玉人的口氣,急切親熱地叫道:“爺爺,奶奶,大,媽,哥!啥子能感謝你們喲!伢只能磕頭啥!”一家人連忙扶起伢妹子,老奶奶更是老淚縱橫,在伢妹子臉子摸了又摸,親了又親。三百多個日夜,無數次月落星稀雞鳴犬吠,她寸步不離這個乖巧靈俐惹人愛憐的女娃子,無許用言語表達,只憑眼神,她們就領會彼此的心神情意,伢妹子早已是老奶奶的隨身影子,魂魄所系。郭團娃本想親自護送伢妹子,但是,眼下沒有必要了,伢妹子已經康復了,她雙目炯炯,顧盼生輝,和她在一起,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但依依不舍,卻要送她歸隊。紅軍大隊從上店子街道整齊從容排列而過,好多女兵和伢妹子親切交談,牽手親熱。
伢妹子要走了,她眼前閃現出干凈舒適的土炕,隱秘潔凈的地窖,亮堂的灶火門,干硬的野草蓬,光滑的小磁盆,香氣撲鼻的熱湯,顛來顛去的小腳,粗糙而溫暖的雙手,慈祥溫柔的笑臉……
“奶奶!媽!爺爺!哥!……”突然,伢妹子沖出隊伍,撲向佇立在街道旁的郭團娃一家人,和老奶奶緊緊相擁,失聲痛哭。
十二年后的又一個中秋,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軍由彭德懷司令員率領,進駐通渭縣城。兩個年輕英俊的指揮官策馬馳騁,過峽口,穿石灘,來到碧玉鎮上店子街道。伢妹子終于做了上店子郭家媳婦。她兒孫滿堂,恭老奉親,在大西北黃土高原的山梁溝峁間,任勞任怨,默默奮獻。人們只知道她的娘家是四川人,她成了地地道道的大西北人。
責編:張筱 郭曉鵬 編輯:張曉宏 劉云
作者簡介:雷戰戈,又名雷占國,通渭雞川人,一九五六年七月生,中學語文高級教師。著有長篇小說《岵峴往事》(河北花山文藝出版社),短篇小說《田占山聯句傲儒》散文《父親的爐匠擔》(《首都文學》),詩歌《老師,請接受我們的祝福》(《通渭文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