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與幾位親戚在一起合影，前排右二為安毅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安毅在武漢歸元寺門前留影
天人難隔兄弟情
安頻
【題記】想見容顏空有淚，欲聞弟音杳無聲。
時逢清明，有一種思念在心里萌生，那便是對逝去弟弟的深切懷念！今年清明節，回到家鄉，觸景生情心里總是感到少了一些什么，一股悲愁會直沖心頭。我深深地懷念弟弟，是因為在我們生命的記憶里承載過說不完的歡笑與辛酸。是因為他曾給予我們太多的感動。即使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我們的心里卻依然有著無限的依戀與牽掛。
清明時節雨紛紛，天空總是陰沉沉的。下雨的時候，或許是弟弟在默默地哭泣！只是我們的淚流在臉上，而弟弟的淚卻很冷很冷。如今，你在夜臺，而我在人間。無論我怎么在空中抓，都已經抓不住弟弟了，只留下一片雨水在掌心........
我的小弟，他叫安毅，1968年出生。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市民，但他的重要性與價值量，對于我們來說是無以替代的。
我們兄弟姊妹六人。我是老二。小弟比我小十二歲。記得小時候的他很機靈乖巧，長得較瘦，眼睛老是眨（鄉下說的“賴眼皮子”，我經常為他點眼藥）,皮膚有一點黑。因為他說話很柔和，而且笑起來很甜，附近的人們都喜歡逗他玩。當時姆媽生下他，已經四十多歲了。由于他在娘胎里發育不良，生下來后又沒有奶水吃，因此長大后一直是小個子。爹娘忙于生計，沒有時間管他。他老在地上爬，很不講衛生，撿起東西就往口里塞。
家里有一張已然泛黃的老照片，是小弟抓周時拍的，穿著一件灰色的小上衣，戴著一頂黑色的小帽，坐在桌子上抓東西，一臉童稚的天真。他長大后崇拜解放軍，喜歡穿軍裝，但人又小巧，沒有那么小的軍裝。于是我千方百計為他謀了一套小個子穿的軍裝。他得意地在鄰居面前用夸張的姿態來回走著，我們看了覺得好笑。他的上衣袖子和褲子太長，小弟便把袖口和褲腿卷了幾卷，然后穿出來顯擺。那樣子有些怪異，別人都譏笑他。他卻毫不在意。
我始終記得小弟牽著我的手蹣跚學步，再到扭動著身子自己行走，卻總是喜歡粘在我后面，“鍋鍋、鍋鍋（哥哥）”地叫著，我上哪兒他就跟到哪兒，有時我煩了就罵他，讓他自己玩去，他就不高興地看著我，黑亮的眼睛里蓄滿了淚，讓我的心軟了，憐愛地拉著他的小手又領著他一起玩。此時，他便開心地笑了，用那雙發亮的眼睛看著我，興奮地叫著“鍋鍋、鍋鍋”。他那時又瘦又小，我便叫他“瘦猴”，搞得他的小伙伴們都開玩笑說他是猴子轉世（以為我們家真的養了一只營養不良的人類祖先）。后來，我見他臉色漸漸不好看，于是不叫了。
有時候，我說話說重了，他幾天賭氣都不愿意答理我。然而我給他買了好吃的，他又高興起來了，屁顛屁顛地跑過來。小弟有些“好吃”。有一位搖著銅鈴的老頭，挑著一些吃的、玩的小玩藝兒走村串巷地叫賣。小弟聽見鈴聲后，就會找姆媽要錢買零食，我們家大口闊，生活艱難，姆媽有時給，有時也不給，他就會又哭又鬧，怎么也止不住。害得其他兄妹們一聽到那銅鈴聲便關上大門。可弟弟那雙敏銳的小耳朵總是不會漏過任何一次的鈴聲。那個老頭好像也有意似的，每次經過我們家門口總是把鈴聲搖得震天響，引得小伢子們一窩風地跟著那老頭跑。小孩子們像扭糖似的在那兒又是蹦又是跳，簡直是鬧翻了天，高興得不得了。
那個冬天，姆媽到廢品站做小工。我剛從龔場鎮回來，陪小弟一個人在屋子里玩木頭。突然，老頭的鈴聲響了。我猛然一驚，正準備關上大門，可小弟已經像青蛙一樣往外跳走了。我跟在后面叫：“又跑出去搞么子？”他趿著妹妹不合腳的大棉鞋，跑得極快，就在跨過門檻時不小心摔倒了，嘴巴嗑在門檻上，鮮血流滿了嘴。小弟疼得咧嘴哇哇哭叫。我嚇壞了，抱起大哭的小弟，不知怎么辦。正在這時，姆媽回來了，拿出原先買的止血粉，敷到傷口上，然后又去找那老頭，買了一個發餅回來。小弟看見發餅，忍不住口饞，還是拌著血淚和哭聲將它吃掉了。他粉紅的舌頭舔完手上的餅末，對姆媽說：“我嘴巴不疼了。”
小弟十多歲時，我已經調到龔場鎮政府工作。因為父親工作很忙，母親既要做工又要忙于家務。有一段時間，小弟徒步十多里路從網市到龔場。他帶來了一小缸子咸菜，說是姆媽要他拿來的。我的心里暖融融的，心疼他走了這么遠，覺得他乖巧懂事，剛想拉他去食堂吃飯，他堅持要走。我攔住他，帶他去吃了飯，又給了他一瓶飲料。他拉開易拉蓋，仰起頭，咕嚕咕嚕地喝起來了。小弟喜歡說土話，說什么“刺鱔魚”、“癩客馬”、“打霍欠”、“搗青蛙”等等。聽他說這些詞，我就感覺很親切。
由于姆媽死得早，他又最小，我們幾個兄妹都非常關照他。他讀初中時，只有一米五幾，而我的衣服給他接舊，卻太大。他要我找裁縫把衣服改了送給他。
讀完初中，大哥幫他到龔場糧管所找了份臨時工的工作，他在那里工作勤勤懇懇、為人和善，受到同事們的喜愛。嫂子在供銷社的財會室當干部，對這個弟弟也是關愛有加。他們主要教他做人做事。老四教他騎自行車。有一次，小弟的腿子摔傷了，傷好了之后，老四又教他騎，直到他學會。兩年后，他辭職不干了，回網市老家跟老三學賣布匹，在老三的幫助下，學會了很多做生意的技巧，比喻如何掌握行情，把握機會把生意做好做大。后來小弟用手里賺的錢自己開了一家農家超市。老三在信用社工作，經常帶他到處轉，教他怎樣做生意。說起來，還是老三兩口子先開的超市，他們兩口子盡心盡力幫他，既是兄長，更是師傅。
生意場上競爭很激烈。有一次，旁邊的同行對小弟說了一些刻薄寡恩的話。小弟很不舒服。找老四嘮叨，說有人欺負他。老四聽后，到那人家問“理行”。老四說：“你還邪得很，欺負他個子小人老實，我們幾個兄弟全力用心在關照他，你卻在欺負他！再有這事，絕不饒你!”那人有些怕老四，以后再不敢惹小弟了。老四的愛人來自羅田，但她心細，知道小弟喜歡穿警服，于是將老四謀到的小型號警服、警用皮帶包括襪子，親自給他送去。小弟把皮帶綁上腰后，故意把警用皮帶露出來，在人多的地方說：“鍋鍋（哥哥）給的皮帶，我是警察的兄弟，你們再欺負我，我抽皮帶悠死你！”小弟的這副行頭有些威武，之后別人再不敢惹他了。
大哥參加工作早，他對小弟及我們幾個兄妹都給了很多的幫助，而且還多次教育我們怎么做人，激勵我們走正道，并給予我們生活和工作上的關心和指導。他盡力盡責，傾力照顧我們。小弟在他心中尤為重要。他總是期望小弟的生活過得更好。
妹妹心很細。妹夫在網市銀行當主任，待小弟比親兄弟還要親。從各個方面都給予小弟支持。逢年過節，他們風雨無阻、廢寢忘食，幫弟弟在店子外擺攤子，從不要他任何回報。姐弟情深，彰顯了人性的溫暖與骨肉的情愛。
小弟賺了一點錢后，決定把房子重建，蓋新房子的時候，他為了節省工錢，沒日沒夜地幫瓦匠師傅搬磚、提泥桶子。他說雖然仔細辛苦一點，也要節省一筆錢以后做生意用。房子竣工后，老四把我們幾兄妹捐給他的家具等物品收集裝了半卡車，從縣城親自送到網市給他。弟弟很懂感恩。在那時候，有些物質比較緊張，但他每次來看我們，都要提了酒等物品送給我們。我們都不肯要。他卻說：“一點心意而已。”他在我家的時候，他的二嫂知道他勞累奔波，抽空出來不容易，總是去菜市場買魚肉及搶新菜弄給他吃，早上端糯米糊子酒加雞蛋給他吃，生怕怠慢了他。他對侄兒侄女個個都好，他的日子雖然很艱難，每逢春節必給壓歲錢，出手還算大方，平時帶他們玩，總跟他們買玩具、圖書和文具用品。
他做生意，名聲很好，不搞鬼，不短斤少兩。別人有時候差幾角錢，他都說算了。他的人善心好，有的人逢年過節打年貨，錢不夠就要賒賬，他不好狠心拒絕。直到現在，都還有幾萬元欠款沒有收回來。他所在街道的人們都喜歡他，都喊他安老板，覺得他是一個非常通情達禮的人。父母在世的時候，他非常孝順，有時幫他們做家務，在夜晚還跟他們洗腳、剪指甲，陪他們聊天。很多人都說小弟是大孝子。
當時他覺得自己沒有成為國家干部，只是個體戶，感覺臉上沒光彩，就對哥哥、姐姐們說：“你們都是共產黨員，都是國家干部，我也要向你們學習入黨！”他努力學習、助人為樂，最后實現了自己的心愿，入黨以后，我們都祝賀他。老大開玩笑說：“我們家里成立一個黨小組，你來領導我們吧。”他開心地笑了。
小弟熱愛生活、熱愛家鄉，年紀輕輕就被選為網市鎮人民代表。成為黨員后，街道經常找他開會，那時候沒有什么志愿者。他服從組織的安排，有時放棄生意不做，都要經常去敬老院慰問和看望孤寡老人。平時他不睡午覺，守生意，巴不得多賺幾個錢。但為了他熱愛的公益事業，他可以拋棄一切去幫助別人。他的人格魅力高尚群眾基礎也非常好。他出身雖不富貴，但他純潔質樸。他生前還做了很多善事，寧可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對自己小氣，卻對街坊比較大方。逢年過節，街上有困難戶，他還拿出一些米油分給他們。村里修路找到他，他捐成百上千的錢，也毫不吝惜。對于乞討者，他給礦泉水、點心。總之，他的心是善良的，他的人品道德也是很崇高的。
為了養活一家子，他一心一意撲在生意上，不打牌、不抽煙、不光顧任何娛樂場所（更別提洗腳、按摩了）。他身體不大好，但經常熬夜配貨。他整天賣礦泉水，卻舍不得喝一瓶。過春節的時候，他幾天幾夜不睡覺，守攤擺貨，最后因積勞成疾把身體搞垮了。他賺錢太辛苦，健康食物又吃得少。當時網市的飲用水是地下水，有很大的問題。他在生活中吃的就是這種傷害健康的循環污垢水。他有時候老覺得肚子有點不舒服。在一次醫院的體檢中，他被查出了直腸癌，已是中晚期了。
我們幾個兄妹聽到此消息，如五雷轟頂，老大立馬聯系武漢的協和醫院讓他前往復查確診。當時，在武漢住院期間，我們分班輪流看護陪他。易冬英弟媳婦連生意都不做了，全天陪護。我們所有哥嫂和妹夫兩口子不顧路遠都分頭去看望他。特別是做手術長達六小時期間，我們都守在外面的走廊里，連飯都沒心思去吃，生怕發生什么意外的不測。等到值班醫生把他從手術室推出來，宣告手術成功，我們才如釋重負地分頭離開。
手術后一段時間，他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和他相濡以沫的愛人在他患病期間，給予了他夫妻恩重如山的關愛。不管是在武漢、荊州，堅持不離不棄，盡到了一個妻子的責任。因堅持治療和鍛煉，他的病情恢復得很好。因為他很活潑樂觀，面相也很好，很多熟人不相信他是癌癥病人。醫生說，這個病只要能扛過五年，就可以活很多年。我為了盡兄弟之情，便依照他的心愿，帶他去了深圳、廣州等地看了很多景點。在深圳羅湖的一個口岸，我指著香港的方位給他看。還帶他去了中英街。有一年，我在荊州開人代會，覺得他來日不是很多了，于是把他帶去了，休息的時候。我帶他爬城墻、登賓陽樓、看博物館、游關公廟、三角公園等景區，晚上又跟他住在一起徹夜聊天，講三囯故事，品人生感悟，為的是讓他開心忘記病痛，面對現實.....
他心態好，與跟我住在一起的幾個代表談話還很快樂，我的心漸漸放了下來。他非常注重親情，雖不富裕，但重氣節，講禮性，有恩必報，待人真誠。有一次，兄妹幾個來看望他，他就在自己家里，整了十大碗雞鴨魚肉，還不停地給我們夾菜、敬酒、盛飯，生怕我們吃少了。臨走時，他還把超市的點心，一人給了一包。我們心疼他，卻推辭說不要，他就拼命地往你懷里塞。他說：“你們待我們一家這么好，身上的肉都可以割下來給你們，我真是不知道回報什么為好。”我風趣地說：“只要你的病好，就是天上的星我們也摘下來給你...”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一年多后，他的病情再次惡化。他的妻子忙于生計，無法兼顧。小弟在妹妹那里住了很久，妹妹、妹夫不離不棄地照顧他。我們幾個兄妹也換班看護他，把手足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在照顧弟弟病情的事情上，我們擰成一股繩，目標一致。從來不像別人家那樣扯皮拉筋。我們找名醫求偏方，配中藥請菩薩，為的是延長他的生命。
盡管我們做了該做的一切，但無力回天，小弟的病情加重了，又住進了網市醫院。我們守在病床邊，陪他聊天。大家都哄著他，說他的病不要緊，看著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佯裝無事走出病房，在角落拭去了眼角的淚水。恨老天無情，他還這么年輕，他還有尚為成年的兒子，還有那么多視他如命的兄長和姐姐……但他還是抱著無限的不舍和遺憾離開了愛他的兄妹們。
我這一生中，最大的缺憾和不安，是我在他病情時好時壞的時候。單位派我出差到太原。我老推辭說不去，實在沒辦法，臨走時，對他說：“你要堅持呀，我三天就回來了，你要等我喲。”這幾日我雖然人在外，但心里一老吉島他（總是想到他）。然而第二天就接到了他的兇信。聞此噩耗，我淚如雨下，立刻上火車就往網市趕。我恨自己沒能見他最后一面，成為了終身難以彌補的遺憾。那幾天花圈、挽聯擺滿了靈堂，氣氛顯得格外陰沉。望著他的遺像，面對英年早逝的弟弟我們心如刀攪。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出殯的那天，四里八鄉認識他的人自發涌了過來，站滿了街道兩旁來送他最后一程，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流下了惋惜傷心的淚。鄉民們擺放在路邊的鞭，有一兩里路長。有的門口端一個凳子，燃一炷香來悼念他。我們回敬每一個燒香放鞭者一包煙。人們都目送他的靈車漸漸地遠去……
小弟安葬在網市預備堤父母墳墓的旁邊。他這么年輕就走了，去了遙遠的地方，留給我的是無窮無盡的思念。也留下了永遠的遺憾，他生前想要去北京看天安門，愿望沒有實現。每次清明跪在父母墳前吊祭時，我總是涕淚漣漣，反復叩求父母的在天之靈照看這個小弟弟。看著那插在墳頭的五顏六色的塑料花朵，我的淚水總是忍不住流了出來，仿佛在朦朧的雨霧中見到了逝去的親人，卻無法見面與之擁抱，無法打破時空去交流……
4月2日上午，我們專門驅車到父母、小弟的墳墓插青天空下著小雨，紙錢、鞭炮都不容易點燃。我在父母的墳前彎腰作了三個長揖。在小弟碑前，我打了個要擁抱他的手勢，圍著墓地轉了一圈，最后在小弟的墓碑上摸了幾下。真巧，在我們準備燒紙錢的時候，雨突然停了。剛把鞭點燃，紙燒完，便又開始下雨了。我心中估計是冥冥之中，親人的心靈感應，是老天爺對他善良的恩賜。
歲月如梭，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家鄉一天天在發生著巨大變化，生活也更加如意了。我兄弟姊妹幾家過得那么好。而我的小弟，卻再也看不到這些了。小弟一生辛勤操勞，在困難絕不退縮，從不會在人前愁眉苦臉說過“難”字，始終抱有樂觀的人生態度，用自己勤勞的雙手維持一家人的生計。我知道，他的這種積極的人生觀來自祖輩良好的家風傳承。聽說曾祖父、祖父，生活在社會動蕩、內憂外患的晚清與民國，種有幾畝薄田，到老了也沒閑著，挎著籃子去賣炸油果。至于父親，在網市鎮供銷社供職。他待人很好，堅持原則、光明磊落，從不占公家一分錢便宜，即便是我們小時候想免費吃供銷社的一根麻花都是不可能的。有人對父親說：“反正是公家的，吃一個算什么，還用給錢？”父親正色道：“公是公，私是私，要分清楚！”父親從來不會說什么豪言壯語，但正是他長期的身教勝過了言教，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我們的心靈和思想，使我們的身心得以在一個良好的環境里健康成長。
小弟普普通通，在茫茫人海中是很難一下子把他找出來。但在我心中，他的形象卻是高大的。他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都盡職盡責，無可挑剔；他負重前行，恪盡職守，始終如一。他就像石頭底下的一棵小草，縱然被壓著，只要有春風和雨水，它還是會曲曲折折地頑強地挺出來，在陽光下微笑……
我千呼萬喚，親愛的小弟啊，今生我們是兄弟，我愿我們來生仍然是兄弟，因為，你和我都不能忘卻曾經的彼此……
【后記】我的小弟于2006年英年早逝。每次想起來，都是滿心的愁悶、疼痛與辛酸。想不到兄弟一場，竟然是無言的結局。小弟在九泉之下陪父母，我們很感激。明年帶酒墳頭祭奠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