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吳昌鋼先生的詩句里出走,可一路抵達養育他的故土臍帶,那里幽居傍水,有雨后煙云、蘆荻伴籬、鵝鴨戲水,更有半畝池、牧童聲、鳴蟬夏,列錦種種,不一而足,全都化作了詩中的“吳郎心事”。于是要了命,他的詩句便少了那份電光火石的光芒,撲面而來全是扎實的草木泥土味。如果說富麗的詩句是高超的美聲唱法,那么他的詩句不事雕琢,像穿山渡水而來的民歌,一開口便是這山水養育出的天然性情。
于是,他干脆在詩句中也排滿了稼穡之事,不是“樹下除荼草,園邊劈亂藤”就是“果蔬連野碧”、“谷糧豐自足”,或是“十畝田池待我栽”、“元米釀成千甕酒”。他在田中或閑適或忙碌,我們也幸得他一路指引,見得蜻蜓停石,黃蝶搖羽,人走景移。他將它們一一請進詩中,且聲明“非我生來好目光”。當我們在山間朝暮、四時中,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時,他又跑在前頭,一把先把自己拉回現實,“整日山來存一意,每餐飯熟且三呼”。
田中萬物,飲風餐露,二十四節氣輪轉,本就是一曲曲刻錄下的民謠,不曾落下詩歌的戲碼,他將所見之物畫下,于是有了梅、荷、芭蕉畫作,他又以乍響的春雷、無事的田蛙、護花的殘葉入詩,來說天地節律,將萬物都轉換為審美。說是詩人,他也像說書人,讀者落座,各位看官細聽分說,他這就將平常事平常物一一入詩,詩句清淺卻常如醒木拍桌。
一首接一首,讓人目不暇接,他也淡然地接受眾人對他的各種揣摩,有說是遠避塵囂的修行者,有說是位在田園里鞭詩歌的快馬,滾靈感的驚雷,獨于天地精神往來的詩人,但這些想必都是片面了,對于他來說,一切抒懷都是“紙上蒼生”,在這個平面之下是生活,是他的根,他定要從中長出枝葉,才能綻出花,應該這么說,他先是一位生活的耕作者然后才能談到其他。但他始終覺得天上那輪太陽還不夠用,于是爽脆點,他也不要那頭發礙著陽光,要讓智慧的光滑腦袋上有“照見五蘊皆空”的各種可能,這下他更像是唱“好了歌”的茫茫大士,舉止間,一派擔風袖月,灑脫落拓。但是他熱愛生活,通體狂熱,他一如既往熱愛的是:老舊的家什、發黃的字畫、蛀蟲的古書。
生活一路橫生的枝蔓,他并不在乎,且猛志常在,任由一股浩蕩之氣在詩中馳騁,他曾詠“走遍河山身自健,登臺且看我神州”,贊揚先賢沈葆楨他寫道“如椽筆落已驚天,何況胸中真氣先”,曾夜游洪都江上,題滕王閣“妙筆當年驚四座,騷人自此少佳篇”,可是時而也惆悵入骨“壯烈事,在東溪,芳草已萋萋”,更有仰天俯地的感慨之詩“江山自古由天定,百轉溪河總向東”,“百載須臾將老至”“老天厚我能何許”等。他用熱情熔鑄成情,冷水澆注成詩,一字一詞如卯與榫,嵌得嚴絲合縫。
在西寧火車上,他直接白描“遍地牛馬,無邊牧場”,世界的萬千顏色他不放過,都真切地看在眼里,在布達拉宮前感懷“秋葉白云襯碧空”,一句詩句中塞進紅或黃、白、碧幾種顏色,只見得目眩神搖里開繁花。頭頂虛空高懸的精神之境,卻是踩著塵世的五光十色,再想起龔自珍評陶淵明“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份騷”,詩人與詩人,于平行的時空里傾蓋如故。
他以重山疊嶺為意,與山水田園呢喃相親,高古灑脫,這些全是他生活里的骨肉,都包裹于他的夢想之核外。重要的是詩中似乎暗藏機鋒,每每讀起,于田園蓬勃生命下也暗涌著荒煙衰草,于是總有顫巍巍的叩問莫名響起,“田園將蕪胡不歸”?站在時代的洪流前,水泥鋼筋正沖淡時間與空間的層次感,聽起來既美好又殘酷,田園像是被遺忘的舊物又像奢侈品,他干脆讓詩歌擔當起思考,替他分擔這份土地情結。
立足于這樣的一份當頭棒喝,他的詩句復活了起來。此處不僅是魏晉,不僅是陶淵明的桃花源,不僅是守拙歸園田,于千萬人,此處根本就是生存,泥濘里拔不出腿的畫地為牢,而他,“人生若寄,憔悴有時”,“半生南北歸來也”,是換過無數戰場后,“雖千萬人吾往矣”的那一處,走上了半生終于擁抱到它,哪怕此處是荒野也要讓它生春草。他偏要在此刮起詩歌的情感沙塵暴,用詩句撥響無弦琴,若把意義攤開,呈現螺旋式上升,是對欲望的修剪,藩籬的拆除,固化生活秩序的對抗。
抓住這份草蛇灰線,又可發現他詩中自帶一脈相承田園詩人王維般的空靈,他寫下“一山可比一山青,一片白云無定形”的詩句。他的詩句雖然不常用典,多以白話入詩,卻有著豐富審美或哲思,甚至在一首詩中竟可提煉出“山北霞樓、溪云逐水、石門留月、竹徑掃愁、中田晚歸”等字詞,直接連綴成詩,直追王維的“輞川別業”。詩的式微難以抹滅它的藥理功效,于是在恬淡的詩歌里也反射出澄明之境,直把月、云、流水當背景,和光同塵。
從大處琢磨,這些詩歌用筆看似工細,實為寫意,說的是人生出處與去處,他看到頭頂的星空,也不忽略糧食禾蔬,于是從草芥般的主題里也能提煉出跌宕的情感。他對土地草木莫名的熱愛,看似一肚子不合時宜,其實是柔聲勸解,這是古人今人流淌共同的基因,我們從這片土地出發,熱鬧寂寥,盈虛有數,最終仍將抵達這里,所謂千古同慨,如同今月照古人。他的書法也領受了這份指教。
乍一看他的書法,只感到又拙又颯的一面,其實扎根于土地,這些線條搭成的字墨擁有鮮活的生命,甚至也有了眉目鼻口,時而在天地間隨意自如地奔跑,時而又像在這個幽微多變的世界里冥思入定,跌宕自成。
那些鐵畫銀鉤一下子難以認出全部來歷,如熬高湯,有時用墨如湯水大沸,有時渴筆如大火褪去,聞得見湯料豐富,但水乳交融中一派沉著痛快,收湯后又潷得干干凈凈,通篇看去,湯色純凈明亮,難以分辨出那些縝密的用料。田園里守拙養真,讓他的書法與詩句也一并呈現心遠地偏,欲辨忘言的狀態,墨沈沉積,待細細挑出,線條才開腔,身份逐一亮明,有古籀漢隸,有魏碑晉墨,也有唐律宋韻,更有自己的神姿,藝術難在這份濃縮,更難在純凈的氣息。
面對書法的歷史長河,各自在傳承傳統的同時又在探索自我的道路,有人崇尚絕對的尚意,有人點兵點將推崇金石氣,各擇其好,都能表達自己,似乎又不盡其意,前路總是晦澀難明。康有為認為“書法亦如佛法”,類比佛法的廣大無邊,書法又豈是一家一派就能蓋棺定論的。藝術的成就從來沒有捷徑可言,誰都想參透筆墨線條的律法,但無論書法線條上多么的“像”,直至能眉目傳情,也仍然歸屬舊夢,無數法度如同自然的生物鏈,共生共存,可思想如何抵達呢。按下快進鍵的這個時代,更多的人寸秒寸金,抄近路,速成計,唯有時間等不起,而書法怕就怕站在生活的幕后,讓豐贍的閱歷化為藝術的養料,筆與神會。
這份書法的波瀾老成、豪宕盡興,先是擁有了各家各派的通關文牒,再是融入了個人的氣質,如此藝術的歷程不啻于參禪之艱澀,法身無相的書法,也需要等待機緣相逢,殊形并應,變現諸趣。吳昌鋼先生自帶了魏晉之風的衣缽,不凡的經歷也為他的藝術之路埋下伏筆,“無數的故我走向今我”,讓他的書法有了命定的軌跡。他的性格里有古樸與渾厚的一面,但是他也是投了雪夜訪戴性情的緣,嚴謹的法度難以完全表達他自己,瀟灑的風格也難以概括他,他在渾穆的氣象里往前走,不偏不倚,一路拾撿瀟灑的神俊的儒雅的,唐風宋義,全做了他山之石,于是看他的書法便有四面來風的各種可能。書法對他來說,一邊是漢字魔方,一邊是他的山水田園夢,他從中做了媒,書法與詩聯了姻,相撞出火花,化成了自己的敬亭山,正是這份精神氣脈支撐他詩書兩生花,特立獨行。
詩書同源,這趟復古之旅,讓他書法作品骨法洞達,瀟灑靈動,他松解了線條律法過度的約束,融入自我的氣息,正所謂:畫禪似識西來意,書法如參空外音。在更大主題上,這是在虛空與務實,物喜與己愁,千萬人之路與獨釣寒江雪的矛盾中所進入的藝術化境。
吳昌鋼,字本學,號孔原,1956年生,善詩書畫印。現為福州市書法家協會主席,福州印社副社長兼秘書長,福州畫院特聘畫師,福建省篆刻學會執行會長兼秘書長,福建省書法家協會常務理事,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中國壽山石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研究員,福州大學傳統藝術研究所客座教授,著《吳昌鋼詩書畫印》、《吳昌鋼西藏行吟墨跡》、《書法考級教材·行書》等,主編《金石秋韻·福建省篆刻藝術作品展暨壽山石印鈕雕刻藝術邀請展作品集》、《左海擷英》福州市書法作品集等。